尚培元
秋風(fēng)漸涼,“怡云苑”里的菊花也黃黃地開放了。
趁著這秋天的菊花,姚牧庵為張怡云作了一幅畫。畫兒,很有意境,也很有情致。云清氣爽的蒼穹下,一位天真浪漫的少女斜倚欄桿,笑望著天邊的一抹微云,欄桿外幾叢秋菊,燦燦然,泛著金黃。
姚牧庵給這幅畫題名《怡云》。題好了,姚牧庵就將這畫拿給張怡云看。
張怡云看著畫中的自己,恬靜地笑著,很是幸福的樣子。她好久沒有這么開心地笑過了。
張怡云說,姚名士的畫,傳神。
姚牧庵也笑了笑說,那就請畫中主人在留白處題詩賦詞,著文寫句,為之增色啊。
張怡云細(xì)細(xì)地端詳著那幅好畫,沉思了一回,便在畫上題了一首《石榴花》:
微云一抹隱山崗,斜對著這欄桿細(xì)思量。
人生有道不尋常,休想道是別有風(fēng)光。
那有個(gè)知心人滿捧菊花釀,空自里幽怨嗟傷。
玳筵前哪尋著知音郎,何日里開宴出紅妝!
姚牧庵看罷,沉沉說道,這詞,令牧庵贊嘆。
張怡云擱了筆墨,吩咐侍女布下美酒果蔬,與姚牧庵對坐了,清飲雅談。
姚牧庵小呷一口,說,《石榴花》一詞,若是吟唱,想必更有韻味吧。
張怡云說,請姚名士雅聽。
這樣說著,張怡云就取過琵琶,調(diào)弦定音,之后,將《石榴花》度入《大石調(diào)》曲譜,款款吟唱起來。那曲調(diào),蒼涼渾厚,深沉悠遠(yuǎn),只把姚牧庵聽得如醉如癡了。
一曲唱罷,姚牧庵說,此曲,極妙,若有文人雅士來訪,可拿此曲吟唱。
張怡云說,謝名士褒獎(jiǎng)。
飲著美酒,聽著好曲,不覺就到了日暮時(shí)分,這酒,也剛好飲到微醺之時(shí)。該散了,姚牧庵卻雅趣未盡,帶了醉意說,可否再歌新詞一闕,以佐酒興呢?
張怡云說,且請名士定韻出題。
姚牧庵轉(zhuǎn)過頭,見園里菊花怒放,絢爛飄香,正是暮秋時(shí)節(jié),便說,請以“暮秋時(shí)”三字開頭,續(xù)成新詞吧。
張怡云淡然一笑,并不推辭,緩緩調(diào)準(zhǔn)了琴弦,以《小婦孩兒》曲調(diào)唱道:“暮秋時(shí),菊殘猶有傲霜枝,西風(fēng)了卻黃花事……”
剛唱了這么兩句,姚牧庵就怔住了。聽得出,這位才高色艷的大都名妓,情深意濃的前朝公主,胸中卻有著無限的悲凄和哀傷。
姚牧庵?jǐn)[了擺手,感嘆說道,不可再唱了吧。
姚牧庵不愿讓昔日的公主再度傷感。
張怡云心內(nèi)蒼涼了一下,忽而聲音哽咽,唱不下去了。
一日的歡愉頓掃無余,姚牧庵默然無言,悵然離去。
張怡云將姚牧庵送出庭院,看著他且行且遠(yuǎn)的背影,忽而覺得很是失落。回轉(zhuǎn)身,看見墻角處泛黃的菊花在秋風(fēng)里搖曳,淚珠不由地滴落下來。
一聲嘆息,張怡云便想起了她的國,她的家,想起了她趙家的大宋朝。然而,她的大宋朝滅亡了,她趙家的江山衰敗了,就連貴為公主的她也被充入教坊,作了歌妓。然而,雖是淪為妓女,她卻不忍辱祖姓,趙家的公主便易了名姓,叫了張怡云。
張怡云精于音律,工于文詞,在“怡云苑”里,她狂放,高傲,妖冶,冷艷,接納的皆是詩詞騷客,文人高士,卻不理睬蒙人達(dá)官顯貴,而對那些宋朝降臣更是不屑一顧,從不拿正眼觀瞧他們。
秋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在暮秋的晚風(fēng)里,張怡云忽而就思念起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yàn)閲柢|。丈夫是大宋朝的一員武將,在臨安抵抗元軍時(shí)戰(zhàn)敗身亡。張怡云有時(shí)就想,如果宋朝的武將都像丈夫那樣死戰(zhàn),或許,她的國還會(huì)存在,她的家也會(huì)存在,她的大宋朝就不會(huì)滅亡,自己,更不會(huì)淪為娼妓了。
秋風(fēng)起,淚水涼,張怡云剛要回房去,忽聽門外有人高喊,中丞大人來了!
隨著喊聲,中丞已經(jīng)帶著仆人進(jìn)來了。
張怡云見了中丞,冷冷地說,中丞大人,好威風(fēng)?。?/p>
中丞說,公主取笑。
中丞是宋朝舊臣,降后做了元朝的御史中丞。
張怡云令侍女布了清酒果蔬,親自執(zhí)了酒壺,斟滿杯盞,慢聲說,中丞大人怎到這齷齪賤地來了?
中丞起身,說道,來探望公主。
張怡云慘淡一笑,說,非是探望舊日公主,是來訪娼妓張怡云的吧!
中丞尷尬了一下,欲言又止。
張怡云又是慘淡一笑,說,中丞大人有話只管講,我已賤到如此地步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呢?
中丞猶豫一下,說,適才,在街上遇見姚牧庵,聽說公主新作一詞《石榴花》,詞美曲妙,請公主雅吟。
張怡云傲然笑道,恐怕,污了中丞大人耳目??!
中丞訕笑說,姚牧庵聽得,我怎就聽不得呢?
哼哼!張怡云忽地笑出聲音來了。她正了顏色,鄭重說道,姚牧庵,胸中永遠(yuǎn)裝著大宋,你能比么?姚牧庵,不食蒙人俸祿久矣,你能比么?姚牧庵,依靠作畫養(yǎng)活自己,你能比么?
中丞的臉面就漲紅了,一時(shí)無言以對。忽而,中丞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你個(gè)賤人,我若高看你,便是公主,若輕看你,就是一青樓歌妓,今日,我以客人的身份,就點(diǎn)那一曲《石榴花》!
中丞說罷,將一錠大銀擲在幾案上。
張怡云輕蔑地笑一下,說,中丞大人,露出真相來了。
頓一下,又說,客人點(diǎn)曲,自然是要唱的。
張怡云緩緩取了琵琶,抱在懷里,慢慢說道,《石榴花》為賤妾隨口所言,中丞大人聽不得,歌妓張怡云為中丞大人彈唱一曲唐人的詩,如何?
不等中丞開口,張怡云就以《新宮調(diào)》吟唱了一首唐詩。
是杜牧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中丞聽著,神色有些不自然了。
張怡云唱罷,接著便又唱了一首花蕊夫人的宮詞: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后宮哪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中丞的額頭上滲出了汗水。
中丞羞愧地說,公主,別唱了!
張怡云仍在唱著。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
中丞面紅耳赤,悲嘆一聲,逃出門去了。
張怡云卻還在唱著。
更無一人是男兒!更無一人是男兒!
淚水悄悄滑落,張怡云哽咽得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