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連穎
記憶里,從前北大荒的孩子都很善跑。
“姥爺,姥爺,來信了!來信了!”
從生產(chǎn)隊會計手里接過信,我和妹妹一前一后風兒一般跑回家。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書信還是人與人之間重要的聯(lián)系方式,人們似乎要把內(nèi)心所有的情感都書寫到紙上,裝進信封貼足郵票寄給遠方。于是,等信是一種期盼,取信是一種喜悅,寫信、讀信包括找人代讀代寫書信都是尋常百姓全家無比鄭重之事。
姥爺正坐在馬扎上編柳條筐,聞聲忙接過信件,瞇著眼睛去瞅信封上的字。瞬間,姥爺表情突變、面部漲紅,臉色難看,從馬扎上忽地站起。接著,姥爺沒有將那封信打開,而是兩手交叉將其撕碎,那封信很快就演變成一只只白色的紙蝴蝶,向上騰起,又緩緩飄落。我和妹妹頓覺形勢不妙,急忙跑出門外。
晚上聽到媽悄悄問爸,那封信是不是孩子他老姨來的?
姥爺姥姥共有四個子女,大舅、老舅和我媽都生活在農(nóng)場,唯有一個我未曾見面的老姨,獨自在山東老家生活。也正是這個老姨,讓姥爺發(fā)下狠話:就當沒有生養(yǎng)過這個孩子,讓她永遠不得再登家門。
搬來北大荒前,姥爺家居住在幾千里外的山東半島,姥爺一直在老家的村子里擔任村長。那年上邊要在村里搞競選村長試點,姥爺多年來提拔和幫助過的副村長曹大拿突然變臉,要和姥爺競選村長。而且背地里找人搞姥爺黑材料,潑污造謠,拉幫串連,生生把姥爺從村長位置拉了下來,他自己如愿上位當上村長。
當時在上中學的老姨正偷偷熱戀,對象不是別人,曹大拿的兒子曹剛。全家人知道后都極力反對,為了不讓他們繼續(xù)交往,姥爺將老姨在家里整整關(guān)了七天,眼見毫無效果。姥爺思量再三,決定離開祖祖輩輩幾代人生活的老家,舉家遷往北大荒。沒想到來北大荒才一個多月,老姨就背著全家偷偷跑回了山東,死心塌地要跟定曹剛。
姥爺徹底灰心,讓人給老家那邊捎信,就此發(fā)下狠話,從此沒有這個閨女,老死不相往來。
十多年過去了,聽說老姨和曹剛結(jié)婚后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日子過得不錯,只是老姨總是想念這邊的親人,經(jīng)常沒完沒了地哭。今天這封信真的會是老姨來的嗎?
有了這次教訓,后來再接到寫有姥爺名字的信,我和妹妹都不敢直接交到姥姥爺手里,而是偷偷進屋放到姥爺屋里的箱子上。
全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仍然沒人敢提起老姨。
我上初三那年秋天,一向身體硬朗的姥爺突然病倒,去省醫(yī)大二院檢查確診是骨癌晚期,姥爺知道自己得的啥病,對生死早已看開,和醫(yī)生、家人有說有笑。只是最后幾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合眼,眼珠不轉(zhuǎn)地瞅著山東老家的方向。
老舅看出名堂,湊到床前說,爹,您看您現(xiàn)在身體這樣,聽老家來人說我二姐想您和娘整天茶飯不思,不如讓二姐回來一趟吧?!?/p>
姥爺沒吱聲,眼淚順著臉頰流。
迢迢千里,歸路難行。老姨、老姨夫領(lǐng)著三個孩子趕進家門時,彌留之際已堅持數(shù)日的姥爺剛剛咽氣?!暗 卑橹弦棠撬盒牧逊蔚暮奥?,有人將姥爺睜開的雙眼輕輕合上。
辦完喪事,身患白內(nèi)障眼疾的姥姥從箱子里拿出一個方便袋,這里面是啥,老頭兒下黑沒事時總拿出來翻弄?
母親打開方便袋,大家看到里面有幾頁紙和一些碎紙片,仔細辨別,袋里原來是三封信,一封撕碎的信,一封一撕兩半的信,一封完好如初的信。
原來都是老姨寫給姥爺?shù)男?,老姨見罷更是大哭不止。
臺燈下,老姨將那些碎紙片攤在桌子上,打算用膠水將它們一塊塊粘貼起來。這時,有一股夜風從窗外吹來,紙片就如一只只白色的紙蝴蝶,在空中騰起,飛來飄去。
從此,老姨的夢里,就多了一只只白色的紙蝴蝶,在她眼前飛來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