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冬萍
蛋清色的餐桌上,一個剔透的水晶盆里躺著十幾只紅得有些發(fā)烏的車厘子。數(shù)枚綠葉隨意地散落其間,卻起到了恰到好處的點綴。車厘子與綠葉上流連著一些亮晶晶的水滴,像是春天的眼淚,欲語還休。眼前的靜物,恰與餐桌上方懸掛的靜物油畫呈九十度的犄角,似在一個虛幻而真實的世界里互相證果。
曦光中,我信手拈起一枚車厘子,并沒有急著塞進口中享受果實的甘美與多汁,而是讓它靜靜地躺在掌心,欣賞它猶如綢緞般的果皮,在靜好的歲月中閃耀著低調(diào)而奢華的光芒。
有些微胖的兒子坐在餐桌旁給我科普了一番,說車厘子其實是英語單詞cherry(櫻桃)的音譯,等同于中國的妞兒取了個洋名,披上了件洋裝。當然,外國進口的車厘子與國產(chǎn)的紅櫻桃還是有區(qū)別的。至于具體的區(qū)別,兒子比劃著說,進口的車厘子個大、甘甜,色澤紅中發(fā)黑;國產(chǎn)的櫻桃可不就是咱家老屋院子里種過的那種嘛,個小皮薄,除了顏色紅彤彤的好看外,有些酸澀,一點兒也不好吃。
櫻桃,這個名詞有如一把鑰匙,突然就打開了我塵封許久的記憶。往事有如倒帶的膠卷,從時光里延展開來。一個叫做“小櫻桃”的女孩,頭戴一頂軟塌塌的針織帽,蹲在鋪滿青苔與落葉的小院一隅,用一根斷枝在花園里刨土。我在廚房里觀察過她,發(fā)現(xiàn)她每次刨土都要刨出一個小圓坑出來,嘴里還念念有詞,極有儀式感。只是每次都沒能看清她往坑里埋的是什么,就被她重新蓋好。然后我家年齡與她相仿佛的兒子,就被應召前來,對著剛蓋好的坑,滋啦啦地澆上一泡熱尿。這個游戲,被小櫻桃賦予了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種春天。
這個喜歡種春天的女孩,是房客老貓的獨生女兒小櫻桃,兒童白血病患者。老貓是我母親娘家村子里不出五服的堂兄弟,按輩分算我該喊他一聲“舅舅”。只是我倆年齡相差不大,他沒搬進我家合住之前彼此并不熟稔。因此,這舅舅的稱呼是萬萬喊不出口的。他似乎也沒有想當我舅舅的意思。只是每次喊我名字的時候,頗有幾分宗族里長輩的意味。
老貓父女是我母親返鄉(xiāng)掃墓時,聽說了他多舛的命運,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順手“撿”回家的房客,為的是方便他帶孩子到我家對面的市人民醫(yī)院做透析。非但不收房租,還倒貼水電費。就連他在城里謀生用的黃包車,都是母親給買的。
至今還記得,老貓領著病懨懨的小櫻桃走進我家院落時的情景:秋日黃昏,殘陽似血。老貓肩上搭著兩只綁在一塊的蛇皮袋,懷里抱著個頭戴一頂軟塌塌針織帽、從后背看不出性別的小孩,大踏步走了進來。落葉紛飛若蝶,一片、兩片落在他被一前一后兩只蛇皮袋壓得前低后高的肩頭。這畫面在當時的我看來,非但沒有羅曼蒂克的詩意,反倒有現(xiàn)實中的蒼涼與凄惶。本來一直對母親將個病孩兒領進家門深有不滿的我,瞬間理解了母親的菩薩心腸。
我伸手去抱小櫻桃??伤齾s像一只驚慌失措的鳥兒,甚至連頭也不肯回一下,緊緊地黏在老貓的懷里,呱噠呱噠地鬧騰起來。手腳亂踢亂打,頭上戴著的針織帽被蹭落,露出她被剃光又稀拉拉長出一圈枯草般的黃毛來,丑得令人觸目驚心。
我趕緊彎腰撿起帽子給她戴上去,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掉了帽子的模樣很丑,不再哭鬧,死死地用兩只手拉住帽子,一直一直往下拉,似乎想把自己藏進帽子里。直到母親從堂屋里捧了幾只喜之郎果凍出來,柔聲地喚著“小櫻桃,看??手手里是什么?”小櫻桃才怯生生地掀起帽子的一角,偷眼看向母親的手。
許是母親經(jīng)常回鄉(xiāng)之故,小櫻桃識得母親;也許是母親上了年紀,有一張慈眉善目的臉。小櫻桃居然鼓起了勇氣,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悄悄伸向母親的掌心。嫩黃的、粉紅的、果綠色的三只喜之郎,躺在母親柔軟的掌心,被紅彤彤的夕光,鍍上幻彩的光芒,極為誘人。
母親突然收回了手,循循善誘:“小櫻桃,喊一聲??就給你吃!”感覺被騙的小櫻桃刷的一聲放下了帽子,重新罩住了整張臉,又緊緊地貼回父親老貓的懷里,發(fā)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
老貓伸手幫她把帽子拉到眉心處,用撫慰的語調(diào)說,??是喜歡你才逗你玩的,快喊聲??就有好吃的了。母親已是不忍,趕緊把果凍塞到小櫻桃的手心里。這時我看見,小櫻桃藏在老貓懷里的臉,悄悄咧了下嘴。我甚至看不懂她這是在笑還是在哭,只覺得她的表情里蘊含著不為人知的痛苦與超過實際年齡的早熟。
兒子最開始對她是持警惕狀態(tài)的,仿佛一只被人侵占了領域的小刺猬,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時刻監(jiān)視著她。只要看見她有企圖去摸自己的玩具時就端著把電動噴火槍沖了過去,不由分說地先給她噠噠噠地來上一梭子,然后大義凜然地警告道,這是我的自行車,這是我的小木馬,這是我的積木,這是我的魔方,你不許動!
每逢此時,小櫻桃會顯得很凄楚很無助。她會飛快地將求助的眼神投向我和母親,而不是投向她的父親,無論老貓在不在都一樣。母親內(nèi)心總是偏袒自己親外孫的時候多,每每會假裝年老眼花沒看見。而我卻不能縱容兒子養(yǎng)成小霸主的習慣,屢屢正告兒子,小朋友要團結(jié)友愛,要懂得與別人分享??蓛鹤有r候非常固執(zhí),無論我如何苦口婆心,講故事打比喻,他都置若罔聞,寧愿被我拎起來打屁股也要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主權。
就在大家以為二人是不可調(diào)和的“階級”矛盾時,兒子突然來了180度的大轉(zhuǎn)彎,令所有人大跌眼鏡。之前你若和他說孔融讓梨的故事他會嗤之以鼻,說有什么好讓的,要吃讓她爸爸買。我爸媽又不是她爸媽!歪理一套一套的,還真看不出虛歲四歲的孩子能振振有詞地駁大人的理。可孩子畢竟是孩子,還沒到一個月,小櫻桃不知使出了什么招,就把兒子完全收服了,心甘情愿地充當了她的護花使者。吃的、玩的,隨小櫻桃挑。挑剩下不要的,才輪到兒子。母親帶著好奇心追問兒子為何從小魔頭變成了天使。兒子微皺著眉頭說,外婆,難道你沒有同情心的嗎?我是奧特曼啊!
原來是男孩與生俱來的英雄主義改變了他,當然,還有天生的同情心。健康的他,總是被無緣無故流鼻血的小櫻桃嚇得手足無措。在那一刻他寧愿用自己的所有去換得小櫻桃的嫣然一笑,盡管事實上小櫻桃是個挺丑的女孩。
春天到了,院子里的櫻桃樹開花了。調(diào)皮的兒子總愛站在櫻桃樹前抓蜜蜂,撲蝴蝶,捉螞蟻上樹。而小櫻桃是安靜的,她最多的時候是站在櫻桃樹前久久地凝視這些白色的花朵,看見落花就蹲下身去,悄悄地撿起,捧在手心。我看見過她摘下遮丑的帽子,將落花戴到她因化療而幾乎落光的頭發(fā)上;也看見過她用手指拈起櫻桃花,一邊耳垂上貼一朵,對著窗玻璃左顧右盼。每當她滿懷期待地問我兒子,她帶上花環(huán)好看不好看的時候,兒子總是誠實地回答,不好看。這時,她的神情是落寞的,也是憂傷的。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小櫻桃愛上了葬花。可是用她的語言,葬花絕不是葬花,而是“種春天”。兒子后來告訴我:秋天,她葬的是落葉,冬天葬的是死去了的昆蟲,現(xiàn)在春天來了,她葬的就是落花了。唯一不曾隨著季節(jié)而改變的,是葬她自己的落發(fā)。小小年紀的她,并不曾看過《紅樓夢》,黛玉是誰也無從知曉。是幼年就罹患絕癥的宿命,讓她從此比健康的孩子多了一份憂傷。她從沒有解釋過,為何喜愛埋葬一切落地的東西,為何又要把這些令人悲傷的游戲統(tǒng)稱為“種春天”。
櫻桃剛剛掛果的時候,小櫻桃就真的把自己種進了春天里。這次種的可不僅僅是落發(fā),更不是那些無關緊要的落花、落葉與僵死的昆蟲,而是她的全部?;蛟S,這就是她要將一切的埋葬,統(tǒng)稱為種春天的原因了吧!我多希望,她是真的把自己種進了春天里。只需一些雨露,一些陽光,她就會在鳥鳴淅瀝中發(fā)芽,轉(zhuǎn)眼長成一個大姑娘。然后撿起兩朵落花,當做耳環(huán)嵌在耳垂上,像所有愛美的女孩一樣,顧盼生輝。
小櫻桃,埋進土里長出的還是小櫻桃,對嗎?突然想起兒子小時候問過我的一句話,就是小櫻桃剛走的那個初夏,院子里的櫻桃熟透了,落進了土里。我記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答非所問:小櫻桃種下的不僅僅是櫻桃,還是她生命的春天。
又是一個春天,洋名為車厘子的紅櫻桃躺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盆里,閃耀著天堂般的純凈與美好,低調(diào)而奢華。已經(jīng)成年的兒子,手里輕拈起一顆紅得發(fā)烏的車厘子,一滴滾動在果皮上的露珠,像一滴將落未落的淚水,欲語還休。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縷若有如無的悲傷,而嘴角卻含著一絲隱約的笑容。我不知道,此刻的他,心里想起的是誰,遺忘的又是誰。
題記:——真正的愛情,不是風花雪月,而是一生的相守。
1
父親幼年喪父,被瞎眼的祖母以一年一擔谷的身價送到她的親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奶奶家里當放牛娃。小姨奶奶是我外婆村子里獨一無二的地主婆,家里有著百多畝良田,幾只彪悍的大水牛。
父親很早就認識母親,只是一直沒把她當回事。左不過是長得比較清秀、時常穿著條白洋布褲子的鄉(xiāng)村小妞兒。那時,出身縣城城郊的父親,雖然窮得沒完整的褲子穿,可心理上一直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非但不曾把這鄉(xiāng)村的柴火妞兒放在心里,還經(jīng)常為搶同一塊放牛的草場或拾同一攤豬糞而運用他天生的語言天賦,把從未走出過鄉(xiāng)村的母親肆意取笑一番。
誰想,若干年后,這流著鼻涕,大冬天里也穿著條白洋布褲子的柴火妞兒,像灌滿了漿汁的小麥,突然就變得珠圓玉潤、亭亭玉立起來。
彼時已情竇初開的父親,不需要任何理由,就陷入了少年維特之煩惱,他非常想啃到母親這只紅蘋果。
可是,這么些年來,以城里鄒家霸道、雄悍之風稱霸整個老大睦鄉(xiāng)村的父親,早已深深地得罪了母親。
為了討好母親,父親挖心挖肺,盡了一切努力來彌補之前的嫌隙。最初,他的法子是絕早起來,搶在幾乎不怎么睡覺的老一癩痢叔公的前頭,把全村巷道里豬糞刮得干干凈凈,裝滿一糞筐。然后守在戲臺腳下,等著梳著條油光水亮長辮子的母親,穿著條幾乎成為她少女時代標識的白洋布褲子,拎著個大糞筐,施施然走來。
然而母親并不領情,她是獨女,家里雖窮,卻不是眼淺的人,她才不會被這區(qū)區(qū)幾筐豬糞收買了。她通常的做法是拒收,后來經(jīng)不住父親的死乞白賴,收下歸收下,繼續(xù)保持她鄉(xiāng)村柴火妞兒的高傲,對父親不理不睬。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父親見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他早早霸占好一片水美草肥的山坡地,只允許母親放養(yǎng)的那條老黃牯進來與他放養(yǎng)的牛共享。
他采來最美的山花,編成花環(huán)敬獻給母親;到山上采來許多“糖罐子”“刺莓”孝敬給母親。
母親在父親的寵溺下,早學會了禮照收,對他要么是不理不睬,理睬了也是沒好氣的搶白。
可父親不氣餒,仍然天天圍著母親轉(zhuǎn)。他會用山間隨意一種木葉吹出各種各樣的曲調(diào)來,向母親求愛。
到后來,父親不得不承認自己看錯了母親這個柴火妞兒。他想盡了法子也沒獲得母親的好感。她仍然是橫眉以對,一點余地也不曾留下。
腦筋活絡的父親想到了曲線救國。外公嗜酒,父親就想法子上山打野兔,套野雞;下河摸魚蝦,下田捉泥鰍和黃鱔,還會釣甲魚。他用這些收獲跑五里路之外的大村坊橫路,換回一壺壺的酒來,灌外公的迷魂湯。
父親也就這個時候?qū)W會了喝酒。那時,村里常見的一幅畫面就是:一老一少,相向而坐,就著日暮,你一杯我一杯,喝多少都不言醉。
外公就這樣被父親的糖衣炮彈收買了,拍著胸脯做了主:你從此就是我老徐家的女婿了!
2
1949年剛解放,部隊在外婆的村子征兵。時年個子尚未達標的父親,狡黠地踮起了腳尖,“蒙混過關”,成了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雄赳赳氣昂昂地跨過了鴨綠江。
這時,外公已逝。當初他單方面做主定下的一紙婚約,從來就沒獲得過外婆和母親本人的認可。
時值花季的母親,愛情突然覺醒了。她跑到公社對領導說,堅決要求退掉父母的包辦婚姻。
公社領導嚇了一大跳,苦口婆心地給她做工作。軍婚是受法律保護的,可由不得你的性子胡來——公社領導如是說。
胳膊拗不過大腿。家中的小腳寡母和剛出生的小弟還要她撫養(yǎng)。母親認命了,只要父親愿意幫她承擔奉養(yǎng)寡母幼弟的責任就好。
父親義無反顧地承擔了這個責任,直到送外婆老人家入土為安。為了心中那份熱愛,父親在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出一個軍人的英勇無畏。他一次次穿越戰(zhàn)火,來回架設電話線,屢立戰(zhàn)功。
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父親就被保送進軍校學習。在軍校,父親也比大部分人更能吃苦耐勞。部隊九點就熄燈,從沒讀過一天書的父親,為了不落人后,總是在熄燈后抱著一根路燈讀書,有時是躲進廁所里讀書。肆虐的蚊蟲與彌漫的臭氣,沒少折磨父親??筛赣H硬是憑著驚人的毅力堅持了下來。
守得云開見月明。父親終于成為部隊里的一名小軍官,穿著一身四個兜的綠軍裝,神采飛揚地回到家鄉(xiāng),迎娶他的心上人——我的母親。
父親的聘禮是胸口上綴滿的軍功章。母親的嫁妝是需要奉養(yǎng)的老母和幼弟。新婚那天,整個的村莊見證了父親的喜悅,母親的無可奈何。
父親軍裝上的四只口袋里,都揣滿了八分錢一盒的紙煙,見人就散,喜笑顏開。母親則避開人群,獨自跑到外公的墳頭痛哭了一場,埋怨他老人家亂點鴛鴦譜。
是外婆顛著雙小腳,把母親勸回了家。外婆說:肯一心一意和你過日子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何況,他除了負擔自己瞎眼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之外,還要奉養(yǎng)你的母親和弟弟,人絕對壞不到哪兒去。
外婆又說,當初她父母雙亡,七八歲時就到了外公家做童養(yǎng)媳。當初也有過不情愿,可日子不是這樣子過下來了嗎?女人的一輩子,無外乎孩子和親人。婚姻的幸福,不是高山流水,而是漫長的相守。
沒有讀過一天書的鄉(xiāng)村老嫗,用她平凡生活中積累的智慧,道出了婚姻的實質(zhì)。母親若有所悟,心甘情愿地跟著外婆回到了新房。
所謂的新房,也簡陋到底。外婆空出家里最好的一間廂房,用報紙糊過的板壁,一張打土豪、分田地時因父親是軍人優(yōu)先分給的老式德國床。床墊、床蓋的被褥,都是外婆顛著小腳,在棉花地里伺弄了幾個月,施肥、捉蟲。待棉花豐收了,又一朵朵摘下,自己紡線、織布,做成的土布鋪蓋。棉絮是請我一個做彈匠的叔公親自動手彈的,死活沒要工錢,外婆就抓了一只下蛋的母雞過去,聊表謝意。
3
新婚一周,父親就不得不重返軍隊。開始了為期十二年的分居生涯。這其間的苦與累,只有父母二人更清楚。更有那筆墨難以言盡的相思。
新婚后的母親,肩膀上的擔子非但沒減輕,反而多了祖母那邊的看顧。農(nóng)忙后,母親就會背上一袋子精挑細選出來的大米,挽上一竹籃的蔬菜,起個大早,走上來回四十多華里的路到父親的老家——樂平城郊的鄒家,去看望她的瞎眼婆婆和還在讀書的小姑。
祖母原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奈何造化弄人,襁褓之中就死了生母。再娶后的父親,聽從后妻的主意,把她送到我祖父家中做童養(yǎng)媳。祖母眼神不好,沒讀過一天書,卻有神奇的語言天賦。她說話、罵人都是押著韻腳,七個字七個字地吐出來。嘴拙的母親不是她的對手,經(jīng)常被祖母揶揄得無言以對。
因兩地分居的緣故,母親婚后第三年才生下我大姐,再隔三年,又生下我的大哥。
大哥出生后,祖母才對母親略微客氣了些。母親再到鄒家的時候,祖母也會想辦法煎個荷包蛋款待母親??赡赣H從來都是二一添作五,一夾兩半,婆婆和小姑碗里一人一半。母親說,她從來在乎的不是那一口吃的,而是婆婆對她的態(tài)度。
懷二哥的時候,父母在桂林。當時部隊動員母親流產(chǎn),做節(jié)育手術,提倡優(yōu)生優(yōu)育。迫于壓力,父母口頭上答應了。卻因一紙調(diào)令,父親轉(zhuǎn)到廣州某軍區(qū)做一個普通的管理員。二哥就因此幸存了下來。換句話說,我和三哥也因此幸存了下來。二哥生性頑皮,給父母闖下過大大小小的禍。父親生起氣來,解開腰間的皮帶把他吊起來抽打一頓,典型的“軍閥作風”;母親則會流眼抹淚,攔在二哥的前面,讓他少挨幾鞭子。
每當這時,母親總會用怨悵的語氣說,早知道這樣就不生你下來了??芍挥心赣H自己知道,她是有多么地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如果父母少生底下三個,他們的生活負擔會輕很多,不至于成為整個部隊有名的“窮光蛋”。
為了養(yǎng)活眾多的孩子,隨軍后尚未安排工作的母親,做過各種各樣的體力活。玻璃廠的一線工人,父親主管農(nóng)場里的軋面條的工人。
母親一向體弱,打我有記憶以來就沒離開過藥罐子。她以孱弱之身,幫著父親共同扛起三個家庭的責任。這其中的艱苦,唯有父親最為懂得。
那時家里窮,每天不一定有肉吃??墒侵灰依镔I了肉,父親一定會親手單做一碗肉片湯給母親補身子。我年紀小不懂事,總是眼巴巴地望著母親,垂涎欲滴。母親總會舀滿滿一勺到我碗里。
文化大革命末期,父親被紅衛(wèi)兵造反派關押在他的農(nóng)場。母親帶著二哥去給父親送飯。二哥擰著腦袋說,父親是走資派,應該和他劃清界限。母親當著紅衛(wèi)兵的面抽了二哥幾巴掌,指著身上掛了大木牌的父親對二哥說:“你看清楚,這是你親生的爹!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好男人!上無愧于天地國家,下無愧于家庭百姓!”
在紅衛(wèi)兵伸手想揍父親的時候,母親一頭就把那小子撞倒在地。她雙手卡腰護在父親面前,大義凜然地說:“小兔崽子們我告訴你們,我家老鄒是個廉潔奉公的人!你們可以查他卻不能對他動手!否則老娘和你們拼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別說他沒犯錯,就是犯錯了也輪不到你們動用私刑!”
紅衛(wèi)兵們無言以對,反倒因此放過了父親。重獲自由的父親從此欽佩嘴拙的母親,關鍵時刻居然能把大道理擺得清清楚楚。
4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我們兄妹五個都長大了,各有各的生活和事業(yè)。而父母,卻不知不覺地老了。他們雙雙離退休,在漫長的歲月里彼此相守。
2003年,母親散步時被人撞斷了胯骨。父親沒要我們兄妹幾個回去服侍。他說,母親照顧了他一輩子,是時候讓他來照顧好母親。
已經(jīng)幾十年沒做過家務的父親,把母親當成個小孩抱上抱下,把屎把尿。為她熬藥、敷藥、換藥,為她天天煮排骨湯喝。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本以為會殘疾的七旬老母居然神奇般地復原。
八十歲以后的父親,身體日漸衰弱。他不再洗冷水澡,且變得畏冷喜暖。整天守著個電暖爐懶得動彈。母親嘴里會嘮叨幾句,責怪他越老越邋遢。可她會經(jīng)常把父親愛吃的豬蹄燒得稀爛,會為他燉一條魚,一根刺一根刺地挑干凈,會包幾屜他愛吃的豬肉粽子,和各種餡料的包子餃子,擱冰箱里慢慢做給他吃。會累得一邊捶腰一邊對子女們罵:“這個死老頭子,把錢看得比命重!”
今年立夏,父親走了。他臨終前握著母親的手,顫抖著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存折,塞到母親手里,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話了。母親淚奔,把存折一丟,跺著腳罵:“死老頭子,誰許你走在我前頭的?我不要錢,只要你好好地陪在我身邊!”
父親的眼角,緩緩流出了兩行渾濁的淚水。他的喉嚨咕咕地響著,卻再也不能發(fā)出聲音。
可是我知道,父親想說卻沒能說出來的那句話一定是:“若有來生,我仍然要你做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