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媽媽打電話來,說她在給哥哥準備生日蛋糕,問我做什么樣的好。
我回答全憑自己的喜好:巧克力涂層,淡奶油,頂上鋪厚厚的水果。末了還加上一句,這樣就好,反正他也不挑。
掛掉電話,聽著那頭反反復(fù)復(fù)的“嘟——嘟”聲,我忽然想起,這似乎是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給哥哥慶祝生日?;蛟S是因為我不在,終于有人想起他了。
這鮮有的一次,居然還是按著我的喜好做了蛋糕,說來也不無諷刺。大抵是長久以來我搶奪原本屬于他的愛,年久日深,早已成習慣。
哥哥年長我七歲,正是網(wǎng)絡(luò)上曾流行一時的所謂“萌萌噠兄妹年齡差”??墒呛荛L一段時間里,我從不曾向他人提起他的存在。盡管他是我來到這個世界最名正言順的理由。
媽媽告訴我,二十多年前哥哥出生之際,分娩的劇痛間她聽見醫(yī)生驚慌地叱問:“氧氣瓶呢!怎么忘記給孩子拿氧氣瓶了!”
出生時短暫的缺氧給哥哥的大腦造成了永久性損傷,只是當時無人知曉。幾年后查出他比同齡孩子遲鈍的原因,卻早已過了醫(yī)療事故法律訴訟的時限。
得到診斷結(jié)果的那天,我的父母站在上海熙攘的大街,如兩尾魚任憑浮動的人潮推遠又拉近。像是前生透支了所有幸福的額度,如今眼前橫陳的只有路。
從此媽媽都會夢見,那一天瞪大眼睛看到的手術(shù)臺上慘白的燈光,和我哥哥本應(yīng)有的健康快樂的樣子。
幼年記憶大多丟失殆盡,唯獨有一晚記得清晰。那時我約莫四五歲,吃飯還要爬上板凳的年紀;哥哥也才十歲出頭的光景,雖遲鈍些,身板卻已比同齡人高壯許多了。
一月里南方凜冬的傍晚,墨藍天空層層疊疊。兩個孩兒穿得臃腫肥大如熊一般,在空闊的天臺上鬧嚷嚷擠作一團。哥哥手里攥緊長長電光花的一端,沿著天臺四周笨拙而歡樂地奔跑。金色煙火迸濺,像手心飛出的螢火。我站在原地跳著叫他:“哥哥,哥哥!”他跑回來一手抱住我輕輕搖著,一手抓著電光花在空中甩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夜幕下越來越深的藍里,小小的我摟緊同樣小小的他的脖子,望向樓底下燈火璀璨的人間,看煙火,也看著他的臉。
多年后我看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片中重聚的四姐妹穿著和服在海邊放煙花的一幕最是動人。她們蹲在海天之間深深淺淺的藍里,手中握著兒時曾屬于我和哥哥的電光花。
別人的故事,每一幀都讓人想起遺落的舊夢。
后來我們搬了家,在一個沒了老鄰居的地方。那時候哥哥十八歲,因為早早輟學沒有玩伴而整日整夜呆在家中,抱著流行一時的“小霸王”游戲機,將幾個游戲顛來倒去地從天亮玩到天黑。彼時我在外地上學,周一至周五都寄宿在校,只有周末回家偶爾經(jīng)過他房間時,從窗戶里匆匆向內(nèi)一瞥。屏幕上青白色的光跳閃著照亮他無神的臉。我記得他額前縱橫的抬頭紋,記得他不停地把快流到嘴巴的鼻涕給吸回去的樣子。很長時間里他就這么靜靜坐著,以同一個姿勢擺弄手里小小的鍵盤。
那時我已到了略知人事的年紀,我深深明白有些人背地里不懷好意地叫他“傻子”意味著什么——他是遭人鄙夷的,就連超市老板娘也故意賣給他過期的牛奶。我從不向人提起他,仿佛他是身上某個見不得人的疤,用最厚最厚的遮羞布擋著。他還是小時候抱著我玩電光花的哥哥,只是此刻照亮他無神面龐的,卻不再是兒時璀璨過的煙火了。
他之于我意味著什么呢?羞恥,不屑,作為正常人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被拖累的年少萌芽的自尊心,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兒,無端的厭惡。
所以我總會拒絕他好心留給我的吃食,拒絕每一個我們本可以相伴的時刻。他很喜歡的鹽津酸梅攥在微汗的手心里遞過來的時候,我卻沒來由地推開;他拿起我早已不看的《格林童話》饒有興致地翻閱,我卻以優(yōu)越者的姿態(tài)問他:“你看得懂嗎!”他無聊地將家里的DVD、游戲機拆開而受到爸爸的斥責,我也總是看好戲般站在一旁。那時我們常爆發(fā)的戰(zhàn)爭是哥哥總會開玩笑地拿起我的東西,高高舉著笑我:“拿不到!拿不到!”我卻每每當真,尖叫著撲到他身上使勁拍打,抑或紅著眼睛跑到大人面前,擠出幾滴眼淚。哥哥總是站在原地笑著看我,略有迷惑的樣子,半晌摸摸自己短短的寸頭,什么也不說地回去打游戲。
他走路的時候微微弓著背。那個背影伴隨著我的哭聲融化在陰影里。
想來,他孤單歲月里最深的殘忍,竟是我給的。
哥哥變成了一個孤單寂寞的小孩。十八九歲的年紀,六七歲的心智。忙于生意的父母,冷漠疏離的妹妹。他擁有家卻丟了愛。于是有一天,鎮(zhèn)上的小混混找到了他。他們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友善地坐在他身旁,和他分享吃食,拿著他的游戲機陪他一起通關(guān)。
這樣熱心腸的“好人”有四個,兩個做他的“朋友”,兩個在他不知不覺時偷走了家中倉庫里的電線和光纜。
我記得爸爸清算損失時手顫抖著一下一下點煙的樣子。煙霧里,哥哥茫然無措的臉很模糊。他雙手托著個饅頭埋頭吞咽,吞咽不知為何而來的苦果,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一樣把自己藏在一個小小的白面團里。
從前我認真地羨慕過他,羨慕那種不用上學、沒有作業(yè),舒服得像行尸走肉的生活。直到那一刻,看到一米八多的哥哥像個犯了錯的小孩拼命吞咽的樣子,我忽然有些懂得了。
爸爸原諒了他。要如何去恨一個無能為力的人?很久很久以后我聽到一句歌詞,“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誰忍心責怪?!?/p>
上高中以后,便很少和哥哥見面了。爸爸在小鎮(zhèn)的殘疾人福利廠為他找了個工作,而我在市區(qū)學習生活。他每天乘坐廠車來回奔波,出門回家都有意避開會遇見我的時刻。大抵是聽了媽媽的囑咐。他上學很少,卻知道妹妹學習辛苦,自己不能打擾。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也總記掛著我。媽媽常帶他去超市,他對零食區(qū)早已熟門熟路,每每逛到此處,總不忘從貨架上拿下一盒“好麗友”放進推車里,淡淡地指著道:“妹妹愛吃的?!眿寢屩滥鞘俏覐那跋矚g的吃食,如今卻已不愛了,但每次仍是由著他買回一大盒。在家講起這件事,我的心里卻是止不住的慚愧與酸楚。
高二時哥哥已經(jīng)24歲,媽媽張羅著為他娶妻。介紹的第一個女孩情況和他類似,愛笑愛說話,卻比我還要矮一頭,站在高大魁梧的哥哥旁邊瘦小得像個學齡前兒童。媽媽不滿意,想著能否找一個正常人,哪怕出身貧寒、一字不識,能與哥哥相伴就好。于是年前邀請了第二個女孩到家——她比哥哥略小一些,家庭貧困到只上過一年學,還要照顧一個發(fā)瘋的妹妹。可即便如此,媽媽還是對那做媒的阿姨謝了又謝。
年前一天吃完飯,我?guī)线@個女孩和哥哥外出逛街。女孩似乎對城里的交通規(guī)則毫不知情,紅燈亮起時一下走上前去。哥哥急得伸手拉住她,將她護在自己身旁。女孩卻抗拒地扭過肩,輕輕掙開了。她走到我身邊,抬高了下巴饒有興味地看城市的車水馬龍,全程與哥哥再無一話。
后來那女孩回家后當著媒人的面數(shù)落哥哥的種種不是:“商場里有那么多鞋包服飾,那小孩兒居然都不主動給我買!”
她叫我哥哥“那小孩兒”。連個名字都沒有。
媒人頗有些憤慨地將這些話轉(zhuǎn)述給媽媽。媽媽笑得很是凄惶:“他,他不懂這些的。他哪里知道怎么談戀愛呢?!?/p>
十月里哥哥結(jié)婚了。老宅掛上了紅燈籠,喜糖發(fā)了幾百盒。
我們終究沒能為他找到一個正常人?!安欢边€是和同樣“不懂”的人相伴才好。
迎親的那天,哥哥站在老宅三樓的客廳里,西裝筆挺,英姿煥發(fā)到令我陌生。我踮起腳勾住他的脖子,就像幼年放煙火時他抱著我一樣。
爸爸媽媽輕輕擁住他,又輕輕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