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江◎舟自橫
雪覆蓋雪。土覆蓋土。時光覆蓋時光。高高在上的天空啊,隱藏多少飛升的羽毛和掩埋肉身的刀光?
冬天面色蒼白,遠處的村莊傳來一兩聲犬吠。炊煙仍如是,柴扉仍如是,方言的阡陌卻換了新的方向。蒸餾酒發(fā)源地,渴飲的西北風(fēng),可否為長嘯的寬喉留下一滴火焰?
大金的興王之地,漢風(fēng)勁吹。
薩滿教里的大神,望明月祭七星。金源故地斬將臺,完顏阿骨打敲響日月的神鐘。一朵朵流云,仿佛堅硬的鎧甲,飛奔向囊中的遠方山水。
每一位武士,都是一棵行進的大樹。樹葉的旗幟,凜冽狂飆。
而此刻,周遭的世界是如此寂靜。
柳樹上的小鳥,神態(tài)安詳,對著大自然布道。田地邊露出的一段段土城墻,荒草如發(fā),滿身風(fēng)塵,老態(tài)的女人還在起身送走一批批女真人的石碑。
我在尋找一個民族的勃興與衰落。也在尋找金兀術(shù)的蹤影。
岳飛滿江紅的丹心熔鑄長槍,夕陽下的金兀術(shù),漸漸隱身和遁形。夕陽的大海波濤起伏,口念煉金術(shù),留下的只有無邊的灰燼。
雪野無邊。我的腳步叩問著幽深的言歡與背信。冰封的阿什河上,陽光洶涌,大地彈鋏,我看到遠去的時空化為積雪。遠山的白色戰(zhàn)馬停歇下來,眼含一段風(fēng)聲?;蛘呤菍庫o而悠遠的長空。
萬古長空,不過是你自己的小小瞳仁。
罷罷罷!我還將繼續(xù)行走,兩手空空,眼望前路——像人間聽從宿命的馬童。
燧高崗之木,燃起火焰的舞蹈和高歌。火焰最藍的部分,是向上的圖騰。
滕家崗是王冠,也是旗纛的聚嘯之處。
哦,祭壇獻給太陽和月亮。遠古的祖先若隱若現(xiàn)。盛大的天空,是人子的前路和歸途。萬物如蟻,所有的身姿都已經(jīng)影射到遙遠的未知。
厚雪蓄積著柔和的光。厚雪之下,掩埋追日的石鏃和盛滿呼嘯的陶罐。我看見梁思永的手指,喚醒五六千年前的春雷。
也喚醒王的長風(fēng)般的身影。
王低首和仰視,即是松嫩平原的深陷,星河的退隱。王手勢起伏,夯土為墻,飛云結(jié)網(wǎng),第一顆麥粒漾出甘洌的井水。北方半坡氏族村落的炊煙,裊裊,溫潤,是玉器的含情與對時光的挽留。
白云垂明鏡,嫩江日夜流。我看見一塊巨石,巍巍乎,上面似乎刻滿了我們的姓氏和對隱喻事物的命名。大神的諭示,其實我從未知曉和徹悟。
我的老家距此兩百公里。我的血脈是否也沾染了滕家崗的花粉?
祖先是祖先。我還是我。只有現(xiàn)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我們呼吸的根系,仍在隱秘的地方延伸和糾結(jié)。
春天了,有些靈魂也該醒來。
青草鉆出嫩芽。柔韌的力量帶領(lǐng)群山隆起和成長。
達子香最早盛開,漫山遍野。清麗,馨香,我聽見她們的呢喃和深情。綠風(fēng)如酒,微醺的人都是懷春的人。
大澤似海。翔集的湖鷗,是悠揚的云朵,也是最高的浪尖。浪尖之上,恍若是遠古弓身騎著駿馬的男人,長發(fā)大嘯,洞開遠方逼仄的塵世。
大湖洶涌澎湃,小湖風(fēng)平浪靜。小湖是大湖的一根肋骨。之間狹窄的湖崗像一縷遺留下來的光。湖崗的深處,隱秘生活仿佛仍在繼續(xù)。魚窖潮濕,男人把大白魚擺放整齊。汗水落到地上,像六千年前撫摸大地的指紋。而魚窖外,夕照漫漶,湖水瀲滟,魚鷹飛還,漁歌唱晚。孩童嘰嘰喳喳地雀躍著,身穿樹皮和魚皮的女人,身倚大樹等待著煙波深處的獨木舟歸來。
哦,我現(xiàn)在的身影,一定與某位肅慎人的祖先重合。我也是手拿魚鉤的人。魚骨做成的魚鉤,是進入一個時代的腰牌。
佇立湖邊,我看見一百多年前的《中俄密約》,如同刺刀的閃電,把大湖分割。歷史的獵獵長風(fēng)把我沉重的靈魂吹徹。而身體的版圖蕩漾,與整個興凱湖融為一體。
更遠處,俄羅斯遠東的風(fēng)吹來,我看見一些離別的幽魂浩蕩而來,大浪般叩拜著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