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陸建輝[哈尼族]
就這樣,你背著一竹籮的農(nóng)家肥,扛著鋤頭,走進屬于自己的玉米地。沒有宣揚,沒有序幕。
就這樣,你用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鋼鋤敲開一個村莊的季節(jié)。
此刻,往常盛魚的竹筒,滿當當?shù)匮b入潔白飽滿的即將點播的玉米。
此刻,初春的太陽笑盈盈地在不遠的山頂上玩耍,風輕撫地頭一樹粉紅的桃花,不安的蜜蜂,將春的贊歌唱響每座有花的山地。
在這塊干枯的土地上,他要種出青青的玉米,種出飽滿的希望。
父親播下第一粒玉米,就想起茁壯成長的孩子;父親播下第二粒玉米,仿佛看到肥豬出售后白花花的人民幣。
在重復的農(nóng)歷里,父親播種自己簡單而充實的人生。
種玉米的父親,自己最后長成一棵高稈的玉米。
沿著故鄉(xiāng)雞腸樣的村道向河谷走去,滿眼都是一片繁忙的插秧場景。
秧苗青青,春風習習?!耙荒曛H在于春”的詮釋,在父輩們辛勤勞作下變得更加通俗。
秧田里,那片青嫩等嫁的秧姑娘,在鄉(xiāng)親的歡聲笑語中已植入另一片更寬闊的田里。
春日的太陽,透過季節(jié)的天空,大面積地照耀清粼粼的水面,照耀秧苗纖細的腰肢。
報春的布谷,棲于無葉的竹枝,反復吟唱春的頌歌。
父親拔起一把秧苗,捆緊,正如捆扎秋日里那捆沉甸甸的稻穗。面對一株株幼小的秧苗,此刻,他充滿希望。
母親的黑包頭下,幾股歲月深處流逝的白發(fā)絲隨風飄起。但那張蒼老的布滿皺紋的臉上,依舊掛滿喜悅。她每插進一株秧苗,仿佛看到一串金黃飽滿的稻穗。
母親緊握的秧苗,與我碗中香噴噴的米飯有關,與我家春節(jié)宰殺年豬的肥與瘦有關。
春天的心事,在母親大面積插好的秧田間鋪開。
誰扛著一輪閃亮的鋼鋤,敲響沉默已久的大地?誰將新年的第一縷陽光踩在彎月般的田埂上?
我的親愛的父親呵,一生牛命,選擇終生廝守土地。
臘月來臨,殺翻了木廄里的肥豬。
春天還蕩漾在村邊的臘梅上,鄉(xiāng)親們卻勤于在燦爛如霞的花蕊間撒下希望的秧粒。
一罐咸肉,在春光明媚的四月插秧時季打開。
布谷聲聲,春雨沙沙。
一粒粒飽飲春雨的玉米穿破厚實的泥土,讓沉睡的土地漸漸蘇醒。
然后,漫長地守望長長的農(nóng)歷,等待又一個金黃季節(jié)的到來。
蟬聲響起,黃雀叫過。
秋天,閃耀在一串成熟飽滿的稻穗上。喜悅,綻放在親人的臉龐上。
只有犁鏵犁過、汗水透過、陽光洗禮過的土地,才會結出飽滿的莊稼。
只有與泥土為伴的父親,才能讀懂一具犁的含義。
梯田多么重要,耕牛多么重要,犁鏵多么重要。
于是,每年農(nóng)事的掛歷上,父親、耕牛、犁鏵總會相約在陽光的背影下,穿梭于流淌芳香的田地間。
讓一具犁鏵,翻犁一季春天。
讓一方土地,播出一片期望。
一具犁鏵,就是父親一位忠實的伙伴。
在鄉(xiāng)間,父親是個天才的詩人:以犁鏵為筆,以田地作箋,那些一行行深深淺淺的泥浪,就是一首首不朽的鄉(xiāng)土詩。
飛越了多少座山、多少條河流、多少座森林,才抵達這片四季如春的南方田野?
你潔白細長的翅膀,永遠屬于那片深邃的天空。
映入你眼里的是一片片金黃的稻浪,撲向身后的是一朵朵暖的白云。
飛越,飛越,再度飛越。
飛越,飛越,飛越夢想,飛越愛的天空。
為躲過一桿罪惡的、黑乎乎的獵槍,從一片梯田飛到另一片梯田。
為躲過那些貪婪的目光,從一個箐溝飛越另一條箐溝。
移動的身影,點點漂流在滔滔的水面上。細小的爪子,輕輕劃破天宇平靜的臉面。
你孤寂的鳴聲,如滴滴秋雨,從湛藍的天空緩緩降落,灑在無邊無際的稻田。
飛越梯田的白鷺,你的到來,讓久違的田野不斷蘇醒。
飛越梯田的白鷺,你的到來,預示又一個季節(jié)的來臨。
沿一條山坡的脈絡,抵達那片瀕臨消失的梯田。
那是怎樣的一片梯田?
三月插秧,四月德昂達,五月歐海梭,六月叫秧魂,七月紅桃臺,八月谷歸倉……
那是怎樣的一片梯田?
童年時放鴨捉魚,少年時放牛割草,成人時犁田鏟埂,逝世時要嚇巴杜……
那是怎樣的一片梯田?
村民像養(yǎng)育孩子樣養(yǎng)育梯田,像守望愛情樣守望梯田,像珍惜生命樣珍惜梯田……
那是怎樣的一片梯田?
我們踏著早晨長長的陽光,將呱呱叫的鴨子和哞哞叫的耕牛一同趕進梯田,將童年美好的時光毫無節(jié)制地潑灑在生機勃勃的田間……
田間,一株無葉的柳樹高高舉起谷雀溫馨的巢穴。一群吃飽喝足的鴨子鉆入田邊草叢里下蛋。兩頭水牛悠然在陽光下泡澡……
這一切都將成為痛苦記憶。如今,放干水的梯田在季節(jié)的沃土上瘋長成一片高過一片的野草。
消失的梯田繼續(xù)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