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劉佩楓
羅布克老漢的房子不大,純凈的黃土筑壘。木門一關,生命棲息在里面,風雨咆哮在外頭。
亙古的坡馬荒原,苦草的韌性被風吹得呼拉拉作響。這個夜晚,我生病了,不停地大聲咳嗽,吐了一地帶血的詩歌。
我坐在一豆昏黃的燈光下,用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輕輕翻開一頁頁散發(fā)著霉味的歷史章節(jié)。
眼瞧著天下大亂,殘酷地攻城掠地,很快變成太平盛事,其樂融融地狩獵游戲場面。英雄漸漸遠去,苦難的畫面已模糊不清。
向晚的夕光沉淀出原野的寂靜,天空飛著一群患了臆想癥的烏鴉,在“哇、哇”亂叫著末世的讖語。
今夜,夢里循著一星忽明忽暗的亮光,我輕輕敲著的門,是誰的門?
一只卑微而機警的麻雀,穿過殘酷的槍林彈雨,在和平的假象中尋找安全的落腳處。
毛色黑亮,模樣兇悍的牧羊犬,羯羊肋條上的熱肉,讓我沉迷于草原生活的粗獷。
白馬跑進我的身體,逐日成為衍續(xù)生命的信念,終生尋找一種東方的陽剛。
湛藍的天空布滿一瓦瓦的云彩,我分辨不清哪是牧人的屋頂,哪是鳥兒翱翔的世界。
秋風中艷色消褪的花和獨舞的花事,枯焦的葉片竭力抑制著依戀和憂傷。
煢煢孑立于歲月之中,兩只胳膊像鷹翅般撲扇著,似乎缺少拼命一躍的動力,想要飛翔的時候,身體卻變得無比沉重。
我是與冥界之王決斗的漢子,火辣辣的陽光擰成了鞭子,不停地抽打流淌汗水的脊背,抽打著盜火的心,抽打吟唱生命詩歌的咽喉,大片的火燒云燃起了無邊的嘆息和哀慟。
木扎爾特,這一泓純凈的水,這一方健康的土,涵養(yǎng)了“病中取福、亡中求樂”的豁達精神。
太陽有時就像一丸讓生命崇拜神靈的迷藥,歷史滿是憂傷和盲從的眼神。
風吹蔓草沙沙地響,光陰與記憶夯實的城垣。古代的歷史,幽靈的歷史,一個人的歷史,在城中駐留。
男男女女,形貌奇異的先人的魂靈在城堡周圍徘徊。我們不過是作為他們夢想和欲望的守衛(wèi)者,闖進了一座恍惚的時間之城。
飛馳而逝的白駒挽韁不馴。草原喧嘩又騷動,溫情又暴力。
和親悲傷的眼神與迷茫的臉龐;馬踏匈奴粗糙的力量與絕望的哭泣。
千年以來,汗血寶馬依然保持著閑庭漫步和從容奔跑的古老姿態(tài)。
英雄的眸子,連金銀屑也揉不得啊。
西域開闊了王朝的視野。馬革裹尸葬家園,卸下歷史的包袱。邊地漢子,棱角粗硬的五官透出蠻悍。
時光是直逼內心的矛,像被生活磨禿的鐵,貫穿了整個今生與來世。
站在故城的廢墟上,攥緊歷史,一截歷史的緊要關節(jié)。朔風動白草,邊馬有歸心。
酒壯英雄膽,酒壯烈士行。
五谷留香唇齒,五味似水柔情,一點一滴洞穿男人堅硬的造型。干熱的陽光下,魂逐飛蓬,戍邊人在天涯。
春天來了,草葉凝聚著暗綠的愛情。瓦藍的天空多么寧靜,就像罩在家園的屋頂。
彎下腰來哭泣的青銅兵器,歷史的力量把生命緊緊攫住。不知道生活在哪里,該怎樣開始?
雨幕下垂,遮住了視線。亂蓬蓬的頭發(fā)和胡子拉碴的臉,英雄已被偶像冒充。
內心的痛苦使人沉默,生活的負擔壓不彎腰,我是自己的指南針。高原上的獵隼背負著我的信仰。
啊,青花瓷一般脆弱地戍邊人,哪怕一個最小的傷害也經(jīng)受不住。
舉起雙手觸摸鳥兒飛翔的天空,從此靈魂不安分起來。
那種在孤獨之中摸到的快樂,那些邊塞詩歌節(jié)奏中隱約泄露的 “事關草地上祖先的秘事”。
喉頭哽咽,淚眼如花。月亮緩緩地穿行在萬里邊關。又瘦又彎的月亮照亮了棱角粗硬的五官。千年戍卒情懷已冷,連自己的心也捂不熱了。
高原的春天遲遲來了,樹木的骨骼巴巴響。麥子破土的新芽,在乍暖還寒的倒春寒中戰(zhàn)栗。
伸出十個指頭,竭力要把跳蚤般的日頭摁住。一只吃飽飯的烏鴉呆立在樹梢幻想愛情。一頭老牛在黑暗中靜靜地反芻歲月。
田野上升著濃濃的蜃氣,火云燒紅了汗騰格里峰。
坡馬地貧有苦疾,枯焦的野地里沒有一絲艷色。如此貧瘠的土壤也沒能節(jié)制住大自然旺盛的生育力。
高高吹來的春風挾著雪融水的涼氣沁人肺腑。一根垂彎顫動柳條上兩只互梳羽毛的雀鳥眉眼傳情。清澈的溪水被雄水瀨筑了堰,水匯集成了一面鏡子,情侶在梳妝打扮。
厄魯特蒙古族丫頭臉上的紅粉撲得很濃,在昭蘇草原大放異彩。一雙鷹眼銳利而少言寡語的老額吉脖頸子一扭,羞得張不開口。
一個真正的邊地漢子,他的內心深處必須蘊藏著無限的野性。牽起風的手指,摟住火焰的腰肢。陽剛的土地,誕生了屬于神靈偷情,那漢唐歷史妊娠期的神秘人物。
旭日東升,一匹紅鬃烈馬身披霞光,從草原深處嘶鳴著奔馳而出。
獵獵秋風橫掃木扎爾特草原,勁草支支似戈矛發(fā)出金屬聲。
天空沉沉地布滿了鉛灰色的云,思潮翻滾如林濤之聲,一波平伏,一波掀起。山林中夢境似地響起長一聲短一聲的鳥鳴。
守著一塊界碑,活了一生,不知道山有多高,路有多長,異性有多銷魂。心懷劍意成為家國情懷的獨舞。人的自由意志與宿命論,永遠處于平衡生命的兩端。
大風住了,云隙透出青空。夕陽殘照處,壯士踽踽獨行,蕭殺之清影,飄搖于野火中。
行到水窮處,擁膝而坐,唱歌飲酒。酒碗里晃動著琥珀光,爽快的水流從喉頭流進胃里,與燥熱的腦袋形成奇妙的反差。
偉大的人有兩顆愛心,一顆流血,一顆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