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凝
1
我老婆和我爭論最多的是我什么時候死。這個不奇怪,我老婆一直認為我活得像一頭豬,不如早點死了,早死早超生。
假使如她所愿,我應該凌晨在三點一刻左右死亡。那個時間我能非常準確地聽到,馬路上開始車聲雜沓,就像四月臥枕原野,繁花悄然開放。先過去的是菜農的三輪車,劣質柴油燃燒時發(fā)出的“撲撲嘭嘭”的輕微爆炸聲,貼著街面?zhèn)鱽恚搅硕淅?,有點灼人。后面跟著的是電瓶車在人行道上嗖嗖的奔跑聲,慌亂而緊張,兩只輪胎左突右撞,像醉漢走在死胡同里,始終走不到一條線上。一輛垃圾清運車跟在后面開過街面,泔水桶內的穢物晃蕩欲出。
這個時間點也正是我趕往郊外屠宰場的時間點。
2
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只是一個低賤的殺豬匠。
我爹就是個殺豬匠。不同的是我爹曾在鎮(zhèn)上食品站殺豬,是公家殺豬匠。當年,我爹騎著那輛公家配給他的長征牌載重自行車,一路飛飆在烏丫鎮(zhèn)上吉慶街那條青石街面上時,一街的目光也跟著我爹的背影和身后歡騰的塵埃,在街面飛飆。那樣的目光甚至追隨到了我的學校,因為我可以不用肉票,從食品站的后門為饞嘴的老師取回一副豬心,或者半片豬肝。我是班上唯一可以放學后不用留下來背課文、默生詞的學生。
可是,好景不長,還沒等到我年滿十八歲到食品站去接我爹的班,我爹就因為生活作風問題被開除了公職。我當年還不知道生活作風問題究竟是什么問題,有多嚴重。我正喜歡著隔壁班上一個叫小姿的女生,我懶得煩我爹的事。和我一起的玩伴五皮告訴我,生活作風問題就是搞女人的問題。我爹搞的那個女人是她情愿的,我不愿意把男女關系說成搞女人,這話很難聽。我把他約到瀨水河對面的小樹林里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那一頓可能打狠了,五皮斷了兩根肋骨,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我也被學校開除學籍。
上學有什么好玩的,又不能上烏丫山上的老槐林掏鳥窩,又不能下瀨水河摸蝦捕魚。實際上要不是因為天天想見到小姿,我根本就不想上學。所以,學校的開除,對我來說等于解脫。小姿的家在離集鎮(zhèn)十多里地的沙溪水庫庫區(qū)家屬院,她對我似乎也有那么點意思。她說我身上總有一股豬膻味,我說她身上總有一股庫區(qū)的魚腥味。我們走到一起總要相互聞下各自身上的味道,我們都喜歡聞彼此身上的味道。那段時間,無所事事的我,幾乎天天躲在學校通往庫區(qū)必經之路的竹林間,等待著小姿騎著她的飛鳥牌自行車路過。
那是我十七歲那年最迷戀的一件事。
我后來娶的妻子不是小姿。一條街的人都知道,我和小姿沒成,問題不在于小姿,也不在于我。而在于豬。因為豬也不是因為豬,因為我爹。我這么繞你可能有點不習慣了。是這樣,我爹是殺豬匠,他跟豬有關系,后來我爹的生活作風出了問題,其實也跟豬有關系。與我爹相好的是北街紫月裁縫店里的紫月姑娘,是個跛子,身邊還帶著一個五歲女娃,原先在離烏丫鎮(zhèn)三十里地的外椏溪鎮(zhèn)上做裁縫,讓老公拋棄了才來的烏丫鎮(zhèn)。她在烏丫鎮(zhèn)上無親無戚,我娘是個菩薩心腸的女人,她情愿自己危機四伏,也見不得別人受難。我娘把紫姨當成自家妹妹。見紫姨娘倆生活艱難,我娘就在枕頭邊給我爹吹風,讓他捎些豬下水給紫姨母女。
鎮(zhèn)上的街坊都說我爹是個勇于奉獻的家伙,我娘讓他捎豬下水給紫姨,可他卻把自己也一并捎給了紫姨。
本來,這事以我爹被開除公職處理也應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結束了??墒?,第二天,我們?yōu)跹炬?zhèn)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黃紙黑字的告示。內容大致是“堅決打倒流氓強奸犯林福?!薄R粯赌阃莆肄袣g女愛的情事,到了告示上,就變成了流氓強奸。告示竟一路貼到了庫區(qū)。后來,小姿就不見我了。五皮給我捎話,說她見到我就想到我們家里的“流氓強奸犯”,就惡心。我不甘心,去過幾次庫區(qū)家屬院。小姿跟她外公外婆住在專家樓。庫區(qū)有四臺4X10MW裝機容量的發(fā)電機組,小姿的外公外婆是1958年響應黨的號召,從北京來沙溪水庫參加水電建設的專家,小姿的爹媽出國留學后,就把小姿寄養(yǎng)在了她外公外婆的庫區(qū)。小姿外公是個凌厲精瘦的小老頭,他見我老趴在小姿窗前學鳥叫,便悄悄地拿根竹竿,也不打,高高地舉著,惱怒地訓斥著:“小子,你要成仙哪?”我不知道這個成仙意味著什么,他前腳一走,我又后腳從附近的小樹林里,潛到了小姿窗前。后來,他叫來庫區(qū)保衛(wèi)科的保衛(wèi)人員,將我堵在家屬區(qū)的一條死胡同里。我被帶到庫區(qū)保衛(wèi)科的一間黑屋子滯留了一夜。第二天,我娘急吼吼地從烏丫鎮(zhèn)上趕到庫區(qū)保衛(wèi)科。把我領走時,她也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細赤佬哎,你要成仙了?!?/p>
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像傳說中成了仙的烏丫山的赤腳大仙一樣,天天靜坐在學校通往庫區(qū)的那片竹林間。直到有一天,五皮告訴我,小姿被她外婆送回了北京。
3
烏丫鎮(zhèn)一條主街叉出兩條支巷,學校就坐落在兩條支巷交匯處,中間立著筆直的旗桿,旗桿上的旗幟“嚯嚯”作響。
被學校開除后,我常常無所事事地坐在旗桿下,聽著朗朗的讀書聲,突然會想起讀書的種種好處。但也就一念而過。
現在,鐵箍、鎖扣、五皮,還有搋子、銅鈸,這些我在烏丫鎮(zhèn)上的發(fā)小,他們一個一個都開始躲著我。尤其是搋子,他本來每天放學要從我家門口經過的,現在居然走彎路,從喬醫(yī)生診所西側的羊腸子巷繞了。甚至見我在巷口轉悠,他會故意躲進喬醫(yī)生診所半天不出來。
有一天,我躲在羊腸子巷拐角處把搋子堵了。我嘴里叨著一支從我爹那里偷來的豐收牌香煙,一腳立正,一腳歪斜,兩只手交叉在胸前,后背靠著一堵墻。一縷陽光正從巷角的屋檐斜照在搋子的臉上。我目光緊盯著搋子。搋子有點憷,把肩上的挎包往后挪了挪,退了兩步,窸窸窣窣的陽光碎片掉了一地??粗踝泳o張得臉色發(fā)青,我心里就好笑。
我抹了一下頭上的陽光,沖搋子吹了一口煙霧,說,“嗨,搋子,你臉上好多麻點點,像北街黃麻子燒餅店里的芝麻燒餅。”
見搋子抹了一下臉,我笑著把歪斜的那只腳收成立正,跨前了一步,說,“哥們托你件事?!?/p>
搋子收住了腳步,也不接話,直勾勾地等著我的下文。
我湊近搋子,神情嚴肅地對他說,“今晚幫哥把鐵箍、鎖扣、五皮、銅鈸叫到烏丫山的麻姑庵,哥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他們。”又說,“對了,你也要來,最好叫上你哥哥耙子?!卑易幼苑Q是烏丫鎮(zhèn)上的老大,手里有一幫小嘍啰。
搋子遲疑了一下,也沒問我去麻姑庵干啥,轉過身,消失在羊腸子巷。
搋子算有信用,晚上大約七點鐘,搋子帶著他的哥哥耙子首先趕到麻姑庵。顯然,耙子是被搋子拽來的。還沒到麻姑庵,就聽到耙子在嚷嚷,“搋子,你有毛病呀,這黑燈瞎火的把哥拽到麻姑庵,不嫌瘆?!卑易酉牖厝?。
我從麻姑庵一側的老槐樹后“噌”的一聲跳了出來。
耙子沒有思想準備,“鬼!”他一聲尖叫,嚇得抱頭就往山下跑。搋子一把將他拽了回來。說,“哪有鬼?是豬尿泡。”
豬尿泡是我。烏丫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都管我叫豬尿泡。因為我爹殺豬,用有關豬零部件的下作名稱把我扯進來,其實是臊我爹的。
我開門見山,說,“耙子,就你慫包樣,還自稱烏丫鎮(zhèn)上的老大?!?/p>
耙子跳起來叫著,“豬尿泡,你個狗日的東西,烏丫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都傳麻姑庵的老槐樹成了精。黑漆漆的,你像鬼樣從老樹后面跳出來,能不嚇人?”耙子說他不怕人,但是怕鬼。其實,耙子也沒見過鬼,他只是小時候夏天納涼時,在鎮(zhèn)東的觀蓮橋塢頭聽鎮(zhèn)上老人講的鬼故事聽多了,從此鬼由心而生。
我扔了一支從我爹那兒盜來的煙給耙子,讓他壓壓驚。耙子比我和搋子大兩歲,十九歲,矮墩結實,一雙大腳踩得烏丫鎮(zhèn)的青石街生痛。兩年前也是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后,也不找事干,打服了幾個初中生,就在烏丫鎮(zhèn)上自詡老大,整天在鎮(zhèn)上的主街吉慶街上將那雙大腳跺得塵土飛揚。
耙子點煙的時候,我說,“耙子,今天給你一個揚名的機會,庫區(qū)那幫龜孫子跟烏丫鎮(zhèn)叫板了一陣子,你不是老大嗎,領咱們今天去端他們的老巢?!逼鋵崳沂窍胱尠易訋兔?,收拾上次把我關在黑屋子的庫區(qū)保衛(wèi)科姓胡的、姓金的兩個保衛(wèi)。對這兩個多管閑事的家伙,我一直憋著一股氣。
搋子聽我找他兄弟,還有鐵箍、鎖扣、銅鈸、五皮,來麻姑庵商量的重要事就是去庫區(qū)打仗,他急了,拽了耙子就要往山下趕。
搋子不是膽小,是他媽怕事。他媽怕事也不是他媽怕事,是他媽怕他哥耙子惹事。他媽是烏丫鎮(zhèn)上供銷社的營業(yè)員,柜臺里賣的是五彩繽紛鮮艷奪目的糖果,是讓烏丫鎮(zhèn)上老百姓敬重的體面工作??墒?,她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耙子因為隔三差五在烏丫鎮(zhèn)“老子的地盤”上撒尿,總想淹掉烏丫鎮(zhèn)。那些孩子的爹娘不買賬了,領著孩子到供銷社糖果柜臺前討說法。
耙子才不管這一套,他是老子。只要有架打,他就像喝了雞血,情緒一下子興奮起來。
鐵箍、鎖扣、銅鈸趕到時,搋子已經一個人溜下山,向他娘報告今晚的軍情去了。我們沒有等五皮,我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條黑布。這是我從裁縫店紫姨那盜來的。我們用黑布蒙上鼻子、嘴巴。這是烏丫鎮(zhèn)癩癱巴的地下錄相館里放的香港武打片的慣用套路。五個人騎了三輛自行車,浩浩蕩蕩直奔庫區(qū)。
4
十九歲那年,我爹已經被食品站辭退了兩年。那年冬天,陽光柔和。我看到烏丫鎮(zhèn)大街上到處張貼著“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的標語。我本來想做一件讓全家光榮一回的事,身體都驗了,每個部件都合格。與我一起參加應征入伍的五皮告訴鎮(zhèn)上的武裝部長,說我是流氓強奸犯林福海的兒子。五皮說的是事實,兩年前的告示上都說我爹是流氓強奸犯,鐵打的事實,所以我沒有責怪五皮。后來,我政審沒有通過。五皮去了部隊,我還是留在了烏丫鎮(zhèn)。
當不成兵,我心情很郁悶。在烏丫鎮(zhèn)上閑逛了兩年,打了十幾場架,還去庫區(qū)家屬院砸了兩回玻璃,跟耙子到縣城砸了兩回場子,進了三次拘留所。有一回進拘留所是為了耙子。因為庫區(qū)的事,我欠下耙子一個人情。那天吃過晚飯,癩癱巴地下錄像館里的武打片還沒開始,我正懶散地沿著瀨水河邊無聊地打著水漂。突然,我看見河面上有倒影快速在水下奔駛,我抬起頭時,見到庫區(qū)過來的一幫漁民子弟,正舉著棍棒,在圍剿另一個影子,所有的影子凌凌亂亂。耙子腿短,跑得很狼狽。但他的腳大,每一步都把烏丫山上的老松樹震得痙攣,山也跟著轟鳴,地震一樣,身后騰起的塵埃像一顆手榴彈的硝煙。我不能看著曾經為我兩肋插刀的兄弟遭人圍剿。我舉著我爹的殺豬刀,蹬上自行車就追了過去。我趕到現場時,庫區(qū)的漁民子弟已經四散。趕來的公安按住了我,奪了我的刀,他們說我身帶兇器,有行兇嫌疑。我被拘留了14天。
從拘留所出來后,我心口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有一種還清了債主三斗米的釋然。奇怪的是,本來我只是還耙子一個人情,是兩清的事,而耙子卻認為我講義氣,把我當成了鐵哥們。除了他的女朋友阿團不讓我分享外,我倆幾乎不分你我。每次他出去“打圍”(兩派為某利益相爭),他從不讓我參與。他說要保護好我,不能讓我再進拘留所。勝利返回后,總不忘記給我分享與他同等的勝利果實。他還喜歡在日落西山霞落天的傍晚,吉慶街的街坊們都圍堆在街心老牌坊拉瓜時,一手摟著阿團的水桶腰,一手攬著我的肩,扯著嗓門,在吉慶街大聲吼,“烏丫鎮(zhèn)上的老少爺們聽著,以后老子的地盤就是豬尿泡的地盤,老子的地盤上,隨便哪個旮旯,豬尿泡都可以撒尿?!焙孟癯宋遥瑸跹炬?zhèn)上的老少爺們都不能在烏丫鎮(zhèn)上撒尿了。他沒有說老子的女人就是豬尿泡的女人。烏丫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都看出耙子很愛阿團。愛得有點肉麻,他們倆在吉慶街上出場時,樣子親熱得不要命。耙子不是摟著阿團的腰,就是牽著她的手,他還時不時扭過臉來在阿團胖嘟嘟的臉上啃一口。他說,老子就是喜歡肉嘟嘟的女人。
我不喜歡他的女人,阿團的腰像我鄉(xiāng)下四婆婆家的糞桶一樣粗。哪里比得上小姿的柔軟彈性。
在我娘的再三敦促下,我爹哀求食品站的一個老同事,收下我這個沒出息的下流胚當徒弟時,公家食品站已經黃了,老百姓買肉已經不需要肉票。
起初,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愿意走我爹的老路。愛聞豬膻味的小姿都離我遠去了,我滿身的豬膻味給誰聞呢?我爹就哄我,“細赤佬,你當了殺豬匠,就可以天天帶刀,男人有了刀,走哪兒都沒人敢欺負你了?!?/p>
我想,這話有道理。殺豬匠帶刀不屬兇器,天經地義。
5
因為殺生,屠宰場找了幾處,近郊農民都嫌血腥味太濃,沒有農宅愿意出租。最后只好找了個偏僻地,離集鎮(zhèn)十多里地的烏丫山腳下的七里崗。四周群山簇擁,草木葳蕤。
租用了幾間看山山民的老房子。半夜,豬的凄厲叫聲從老房子傳出,一股溫熱的靈魂,隨風飄逸在烏丫山的崇山峻嶺之中。
我每天凌晨來屠宰場殺豬,上午去菜市場賣掉。午睡后,騎著三輪車去村里農戶家收豬。這樣的行當,我一干近十年。期間,屠宰場來過一個宰羊的老耿。因為當地老百姓都是冬季才吃羊肉,他在這兒宰了一個冬季的羊。來年冬季,他嫌這個地方瘆得慌,半夜從烏丫山叢林間傳來的風聲,好像找不到歸路的一群野鬼的哭聲。他重找了地方,連房租也沒付一分。在菜市場碰見老耿,我也沒好意思提房租的事。我倒不是計較那幾百塊錢的房租,只是鄉(xiāng)間有說法,屠宰場不付房租,那些被宰的豬羊會找不到投生地,會陰魂不散,半夜的哭聲會更凄慘。我有時候凌晨來屠宰場殺豬時,也會被風的哭聲嚇得毛孔張揚,頭皮起皺,好歹我腰間別了殺豬刀。
小寶瞞著他娘來過多次。這個小狗日的,小小年紀竟喜歡殺豬。每次看到我將刀子一捅下去,血在案板上飛舞起來時,他都會興奮地尖叫起來。他會盯著殺豬尖刀,發(fā)呆半天。我的妻子嫌我殺生太多,身上的殺氣太重。她從不讓小寶跟我親近。小寶生下來后,她一直帶著小寶睡在偏房。我才三十多歲,正是要女人的年齡,可是她卻不要我。她給我定下了嚴格的紀律,每個月只準我碰她一次,遇到她身上不干凈,兩個月甚至半年都碰不了一次。每次干那事,她總要從抽屜里取出街道婦女主任那里拿來的免費計劃生育套套,說,她已經有了小寶了,不想再要孩子了。沒有人會認為一泡尿尿在褲襠里是件舒服的事,我也這樣認為。
6
五皮返鄉(xiāng)是一件隆重的事。街面上拉了“歡迎英雄榮歸故里”的橫幅,居委會從綠化部門拉來了一大卡車的一串紅,擺放在了每個街角。吉祥。喜氣。鎮(zhèn)長早就招呼每家布置得張燈結彩,還通知了鎮(zhèn)上幼兒園彭園長,準備了彩旗、大紅紙花。小朋友們都穿著白色上衣、藍色短裙,手拿大紅紙花,早早候在了進鎮(zhèn)的觀蓮橋兩邊。英雄一到,在彭園長的指揮下,小朋友們興奮不已,雙手抖擻著大紅紙花,異口同聲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p>
那天,烏丫鎮(zhèn)熱鬧非凡,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一早穿了過年的新衣裳,擁擠在大街上,翹首期盼。獅子隊、龍燈隊,也早早靜候在街心公園。縣里的電視臺早就選擇了恰當的位置,架好了機位。
烏丫鎮(zhèn)上的老百姓還是第一次目睹縣長的風采??h長是專門從縣城趕來給五皮致歡迎辭的。老百姓都說能見到縣太爺,是托了大英雄五皮的福。
幾年前,五皮還在受傷療養(yǎng)時,我就在《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上看到五皮的先進事跡。從新華社發(fā)的長篇通訊中,我們看到,他當兵后考取了軍校,軍校畢業(yè)后他擔任了某部排長,連長,南邊發(fā)生戰(zhàn)事后,在戰(zhàn)場上,他率領全連英勇奮戰(zhàn),多次贏得勝利,但不幸在一次狙擊戰(zhàn)中,遭遇敵方炮火,被炸瞎了一雙眼。五皮成了特等英雄。
五皮返鄉(xiāng)那天,我正在屠宰場殺一頭豬。天還沒亮,鎖扣就騎了他的重慶80摩托車,急吼吼地闖了進來。屠宰場這個時候從來沒人過來,鬼也沒來過。鎖扣突然闖進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怔了一下,手一發(fā)軟,刀子扎偏了,豬掙扎了一下,“吼吼”嚎叫著,四腳亂蹬,滾下案板,血噴了一地。豬帶著疼痛和嚎叫,沖出門外,與鎖扣撞了個滿懷,撞得鎖扣滿身豬血。鎖扣要把它截住,我攔住了他,我說,“既然一刀沒捅死它,證明它不該死,那就讓它走吧,愿烏丫山茂盛的草木和自由的天地讓它愈合好傷口,養(yǎng)得又肥又壯?!辨i扣嘴里嘟噥了半天,我沒聽懂他說什么。
鎖扣高中畢業(yè)后也去當兵了,復員后進了鎮(zhèn)上的武裝部,當了人武干事。他是來告訴我,晚上,烏丫鎮(zhèn)中學的老同學要為五皮一家接風,讓我早點回去,帶上家眷赴宴。
我沒在烏丫鎮(zhèn)中學讀幾天書,就被開除了。再說,我曾經打斷過五皮兩根肋骨,如今,他是大英雄了,參加這樣的宴會,我心里多少有點芥蒂。我沒有答應鎖扣。
鎖扣走后,我有點累,頭一仰,倒在殺豬案板上,居然睡著了。
我老婆不答應了。我回家準備騎了三輪車下鄉(xiāng)收豬時,她已經做好了赴宴準備。她特地在鎮(zhèn)上的美容廳做了頭發(fā),把原來的蘑菇臉配童花頭,做成了蘑菇頭上套雞窩,臉上的眉毛也作了批注。我進屋時,她正穿著一件水紅旗袍,轉著后腦殼,扭著圓滾的臀部,五斗櫥面前的鏡子一直在哆嗦著。
小寶坐在門檻上,見我回家,眼睛亮了一下,跨過門檻,幫我取下殺豬刀。這個孩子最喜歡殺豬刀,每次見我殺豬回來,總殷勤地為我取下殺豬刀放在柴房。安置好殺豬刀,他拽著我的衣擺,“爸爸,喝酒了,爸爸,喝酒了。”
我摸了摸小寶的頭,沒答理小寶,搭了件衣服,準備去開三輪車,去鄉(xiāng)下收豬。我老婆走了過來,也不說話,從我肩上取下衣服,甩了甩蘑菇頭上的雞窩,揚了揚批注過的眉毛,說,“豬尿泡,你今天就不要下鄉(xiāng)收豬了。”
這樣的信號要是擱在往日,一準讓我血氣賁張,今天我卻高興不起來。老婆見我像青銅器一樣立在那兒,換了一種命令的口氣,“豬尿泡,今晚的宴會你必須去?!?/p>
我知道我拗不過我面前的女人。我索性坐在了三輪車上抽煙。
我老婆的語調慢條斯理,樣子像是自言自語,“耙子要是不在里面,他一定不會像你一樣慫包?!卑易佣歼M去十年了,她一直把我跟耙子比,人與人有可比性嗎?
我老婆面對著我說,“你就是慫。你和五皮是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鄉(xiāng)鄰,現在人家是大英雄,你不過是一個殺豬匠,人家還娶了你初戀,你是不敢面對?!?/p>
她越說越來勁了,臉幾乎貼上了我。我好像第一次清晰地看見她臉上那笨拙的眼線、生硬的文眉。由于激動,她后背的贅肉勒在旗袍里波濤洶涌,一浪推著一浪。
我坐不住了,“噌”地從三輪車上跳下來。這時,小寶抱住了我的腿,“爸爸,喝酒了,爸爸喝酒去?!彼粋€勁地搖晃著我,可憐兮兮地盯著我,眼神讓人生憐。
我怔了半晌,抱起小寶,說,“走,咱們洗個澡,換了過年的新衣裳吃酒去?!?/p>
走的時候,我在腰間別了一把殺豬的小尖刀。我爹曾說過,男人有了刀,走哪都沒人敢欺負你。
7
其實,早在庫區(qū)出現第一張“堅決打倒流氓強奸犯林福?!钡牟几鏁r,我就從那生硬的仿柳體毛筆字中看出是五皮的筆跡。我和五皮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同桌同學,他的筆跡我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我之所以沒有找他算賬,原因還在于兩根肋骨,它一直扎在我心里。后來,五皮告訴我小姿回北京了,其實,耙子去縣城趕場子時,在縣城中學看到過小姿。我想小姿既然躲著我,應該有她的理由,這事與五皮無關。
宴會設在中學后面茶香巷內的老知青點大院里。一盞二百瓦的白熾燈泡吊在院子里的梧桐枝椏上,成群的飛蛾、蒼蠅撲向刺眼的燈泡。小孩子們都聚在燈下,用透明的玻璃瓶子捉飛蛾。小寶一進大院就撲向了小孩子堆。
五皮戴著一副墨鏡,他老遠就向我招手。他失去雙眼,“眼神”竟還這么好,事隔十多年,他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被我一路帶來的街巷的風吹進大院,把樹影下半明半暗的白熾燈光線吹得像瀨水河面,一陣一陣起皺,波光瀲滟。不太明朗的光線下,五皮不多的白發(fā)在黑發(fā)中張牙舞爪,看上去比白發(fā)蒼蒼更加觸目驚心。他想站起來,整個身子一個趄趔,前胸就頂在了桌沿,秦玉姿雙手扶住了他。秦玉姿站在他身后,笑靨如花,是一種英雄配美人的畫格。與十七歲的小姿相比,秦玉姿顯然有了變化,身子略有發(fā)福,因為發(fā)福而豐滿。她臉上洋溢著知足的幸福,一直將雙手搭在五皮肩上。她已經不認識我了,五皮在介紹我時,她張大嘴巴“哦”了半天,終于還是鎖著雙眉搖了搖頭。我老婆躲在我背后詭秘地笑了兩聲,轉過臉放心地到后廚幫忙去了。
五皮招呼我坐下,說,“我老遠就聞到了你身上的豬膻味。”又向他身后的秦玉姿介紹了我,說,“豬尿泡你都不認識了,那個在竹林老堵你的家伙。聽說現在成了個體戶了?!?/p>
“是啊,烏丫街上的發(fā)小中,數豬尿泡最富了,他現在差不多是萬元戶了?!便~鈸接過五皮的話頭。
五皮連連說了十來個“好”字,像是團長在隊列里表揚一個士兵。
突然,我的腰間被殺豬尖刀硌了一下,很不舒服。我掖了掖上衣,把尖刀掖進上衣。
秦玉姿這才伸出一只手拍著腦門,連續(xù)“哦”了十幾聲。鐵箍、鎖扣、銅鈸都將驚訝的目光焦聚向她,連五皮也扭過脖子熱情地期待著她的下文。秦玉姿用拍腦門的那只手捋了捋搭向前額的卷發(fā),這才想起了一件趣事,哈哈笑了一陣,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爹也是殺豬匠。你就是在我窗前學鳥叫,被我外公用竹竿趕的豬尿泡?!贝蠹腋Α?/p>
她又說,“如今成個體戶了,有出息,有出息。”像一個長輩在給晚輩寫表揚信。
看著一桌子的笑臉,我也笑了。我笑的時候腰間的尖刀又硌了一下。突然,我聞到了我身上的豬膻味,它在秦玉姿的香水味下尤顯濃烈。
我已經聞不到小姿的庫區(qū)的魚腥味。
8
宴會到一半的時候,梧桐樹下的孩子堆里出了點小騷亂。孩子們赴宴說到底還是圖熱鬧,他們沿著桌邊,在大人的筷子下解了饞后,便很快圍攏起來玩他們的游戲去了。他們現在玩的游戲是搶氣球。五皮的女兒小燕子快活地在人群中穿梭著,鐵箍的兒子小鐵箍使壞,悄悄伸出一條腿,使了個絆子,五皮的女兒迎面就趴在了泥堆中。倒不是摔痛了才哭,說到底還是城里姑娘,愛干凈,她是在乎她那條漂亮的連衣裙弄臟了。小姑娘一哭,孩子們第一反應是傻怔,畢竟是英雄的女兒,白天陪同父親一起接受縣長歡迎辭的,他們還手持大紅花夾道歡迎。第一反應過后,就有小朋友悄悄向家長告密,說是小鐵箍使絆子將小燕子摔倒的。其實,不用孩子告狀,很多家長都看到了是小鐵箍伸出的腳。我坐的席位角度正好看到梧桐樹下玩耍的孩子,我自然看到了那一幕。只不過大人是從來不說真相的,孩子的游戲有什么好說的。
小燕子哭的時候,我正在給五皮敬第三輪酒。喝的是地方產的綠洋河酒,性烈、燒口。鐵箍,鎖扣,銅鈸,還有我,每個人三輪,英雄五皮差不多已經喝了一瓶綠洋河。他的舌頭已經大了,他端著酒杯,努力讓自己上身保持著軍人姿態(tài)。他從墨鏡里盯著我,我看到他的眼睛一片黑暗,他端酒杯的手一直在晃,他說,“豬尿泡,告……訴,你……你一個秘密,別以為,你……的拳頭多硬,那次,你根本沒打斷我的肋骨,我……我娘讓我醫(yī)院的姨開了假證明?!蔽迤ひ伙嫸M,黑洞洞的眼睛不知看著哪里。臉在笑,是醉眼朦朧的笑。
一股酒性沖上我的腦門,雙腿突然發(fā)軟,哐當一下坐在了凳上,腰間的尖刀重重硌了我一下。
這時,我們大家聽到的不是小燕子的哭聲,而是秦玉姿的聲音。秦玉姿拎著一只垂頭喪氣的氣球,在梧桐樹下波濤洶涌的光線間抖著,聲音很細膩,“誰家孩子呀?拿避孕套子當氣球,多臟多惡心?!焙⒆觽円幌伦訉⒛抗舛⑸狭宋壹倚?,我也將目光盯上了小寶。小寶被塵灰糊成了包公臉。他好奇地回應了四周的目光,齜著牙,咧著嘴笑著,樣子很驕傲。最后他將目光盯上秦玉姿手中的氣球。突然,一個箭步沖上前,奪了就往人群外跑,邊跑邊鼓足腮幫子吹著,那只避孕套在他嘴里頑強掙扎著,一挺一挺。
“扔掉吧,孩子,不衛(wèi)生。”
是秦玉姿的聲音。
“豬尿泡,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孩子?!辈恢朗钦l的聲音。
我老婆撥開人群,走到了小寶跟前,她用衣袖擦了擦小寶的臉,小寶原來的包公臉一下子成了花臉,一張臉像燒糊了的五花肉。
我老婆牽著小寶的手,突然對著人群說,“我家小寶才不是豬尿泡的種呢!豬尿泡算啥,不過一個殺豬匠。我家小寶的爹哪是一個慫包殺豬匠?他爹是烏丫鎮(zhèn)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當年,整個烏丫鎮(zhèn)都是他的地盤。他在烏丫鎮(zhèn)上撒泡尿,烏丫鎮(zhèn)就會成澇災。”
說完,牽了小寶走出院子。
眾人一片嘩然,紛紛把驚愕的目光投向我。
我全身散發(fā)著豬膻味,奇臭難聞。我慌張地掖藏了腰間尖刀,奪路而跑。
9
當耙子踏著他那雙巨大的腳返回烏丫鎮(zhèn)時,小寶與我的身份已經固定。相比之下,耙子倒像一個外來入侵者。
那天下午,我正在瀨水河邊磨殺豬刀。小寶匆匆趕來。由于慌張,快到河灘邊時,還摔了一跤。爬起來時,上氣不接下氣,告訴我,“爸,爸……爸……,爸爸,大腳接走了娘?!?/p>
我怔了一下,很快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這沒什么奇怪的,人家把東西寄存在車站客運處,遲早是會取走的。我安慰小寶。
十年前,正值嚴打,耙子因爭奪地盤,與庫區(qū)叫黑熊的家伙發(fā)生械斗,砍傷黑熊,被判十二年有期徒刑。臨刑前,耙子一再囑托我,要照顧好阿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把有了身孕的阿團接回了家。后來阿團產下了小寶。再后來你們都知道了,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生活十多年,能不做點事嗎?不過,這也只能怪我意志不堅定,沒有把持得住自己的褲襠。
烏丫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都說我和我爹一個德性,把人家女人照顧到自己的床上。連我娘也哭喪著臉說,“前世作孽呀,沒臉待在烏丫鎮(zhèn)了,老子兒子居然一個德性?!彼侄愕讲穸牙锟奕チ?。
我對小寶說,大腳和阿團才是你的親爹親娘。我勸小寶跟他親爹娘一起去。
小寶歪著小腦袋,一臉認真地說,“不!我爸爸是殺豬匠,我要跟爸爸學殺豬。”這個小狗日的長這么大,還是第一回說話吐詞清晰。
我掬了一捧清冽的瀨水,幫小寶清洗了嘴邊的哈喇子和臉上的污垢。我第一次發(fā)現,站在我眼前的小寶竟是一個英俊帥氣的少年。
我把殺豬刀掛在少年腰間,拍了拍少年的肩,說,“走,咱爺倆去屠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