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解決了我的戀愛問題

◎蔣方舟

我一直生活在湖北襄陽一個鐵路中樞的地方，我們家都是鐵路系統(tǒng)的，我爸爸是警察，我媽媽是鐵路子弟學(xué)校的老師，她教初中。

小學(xué)時，我們放學(xué)很早，四五點鐘就放學(xué)了，每次放了學(xué)，我就會去我媽媽教書的初中等著她下課。我等她的過程，我媽媽就把我放到他們學(xué)校的圖書館，我選書看。我媽媽回來的時候就騎自行車帶我回家，基本上在自行車上就把書看完了。

因為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面，我選書沒有任何限制，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學(xué)校會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書——也不能叫“十八禁”，就是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的一些東西——比如如何醒酒、科學(xué)養(yǎng)豬。

我母親每次看我選的書都不會有任何異議，說你放回去這樣的話，我所有選的書她都說“你看這個挺好的”。有一次我拿了《廢都》，她說可以吧你就看這個唄。因為禁書有很多方塊，看不懂，自己靠腦補，想這些方塊是什么。

后來我在三島由紀夫的一本書里面，也看到類似這樣一個讀書的描述，他就說，他在學(xué)生時代也是拿到一本禁書，寫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一起，剩下的全是方塊，他就花了很多時間在想這個方塊到底是做什么，腦補很多情節(jié)。后來長大以后看到全本以后知道他們在騎自行車，一下很幻滅。

因為小時候的閱讀經(jīng)驗，我覺得其實會有一點讀書越來越去試圖向大人證明原來我還可以讀這個，包括像張愛玲寫過，她的親戚來看她，她表演續(xù)寫《紅樓夢》怎么樣，多多少少帶著一點表演和炫耀。

這就導(dǎo)致我后來讀書越來越難，像尼采、昆德拉等等，使得自己有一種半瘋不瘋的狀態(tài)，我自己也非常享受這種半瘋不瘋的狀態(tài)。高中的時候，每次在食堂或者別的地方排隊都拿著一本書看，常常被同學(xué)看不起，覺得不知道你在裝什么。

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青春期的閱讀，其實是一直在尋求某種特性，或者讀書給我?guī)淼氖悄撤N特殊性。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依然處在這個階段或者有這樣的感受，讀書是可以把你和周圍人區(qū)別開的一種方式，你在書中尋找的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讀尼采之類的，就是因為我精神上也有非常瘋狂的一面，能夠和他契合。

某種程度上，我自己從一個驕傲的讀者，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更為謙虛的讀者。讀書的時候，我偶爾會看豆瓣讀書的書評，有時就想這書評應(yīng)該是年輕人寫的。比如他們經(jīng)常會說，本來期待我在這本書里面讀到什么，發(fā)現(xiàn)這個期待落空了。

我當時很喜歡《耶路撒冷三千年》，我去豆瓣看書評。結(jié)果看到很多差評，就是有一些人希望了解耶路撒冷的風(fēng)土人情，當作旅游的指南，結(jié)果什么也沒有看到，或者期待看到什么，落空了?；蛘咚麄儗ψ髡叩囊恍┛捶ㄌ岢隽颂魬?zhàn)，說你這樣寫是不對的，我以我的生活經(jīng)驗，我有朋友就是怎么樣，他們不斷以自己的個性去挑戰(zhàn)作者。

每次看到這樣的評價，我會覺得還是太年輕了，到了我這種年紀之后，當在書中尋找到人類和自己共性的時候會更高興。小時候看一本書，當你發(fā)現(xiàn)你的一個想法被人寫過的時候，感到更多的是一種郁悶和想要去挑戰(zhàn)作者的欲望。但是到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當自己的一個想法被人寫到，被人寫過的時候，我覺得更多地感覺到的是一種快樂。

我覺得很奇怪，這些年，老有一些年紀稍長的朋友，挺得意地說，我到30歲之后不看小說了。他們會覺得小說是一個比較沒有用，或者他們從中獲得不了什么東西和解答的文本。但是我恰恰是這些年越來越發(fā)現(xiàn)，小說其實能夠帶給我的，給現(xiàn)實生活中能夠找到對照的答案其實是很多的，所以我也想跟大家說，不應(yīng)該把讀書看得那么功利，應(yīng)該看得更無用一點。

但讀書其實對我來說，是理解這個世界非常好的一種方式。比如我自己非常喜歡的一個小說，是南非作家?guī)烨袑懙摹稅u》，講的是在南非一個白人教授的家庭，生活在農(nóng)場上，被黑人報復(fù)，導(dǎo)致整個家庭尊嚴被剝奪掉了，小說英文名叫Disgrace，寫這個尊嚴怎么樣一點點被diss掉的過程。

這個小說寫在1999年，是 20年前，剛好前幾個月南非在進行非常激烈的土改，把白人農(nóng)場主的土地沒收，也有非常激烈的種族沖突等等，是跟這個小說寫的主題場景一模一樣的。

我當時看就不得不感慨文學(xué)的生命力，其實所有南非發(fā)生的社會現(xiàn)狀都在回應(yīng)庫切小說里面的一句話，當白人學(xué)會愛的時候黑人已經(jīng)學(xué)會恨了。這個小說依然是理解這個世界運行的特別有效的方式，某種方式我并不認為它是無用的。

讀書依然是我理解這個世界最好的方式，它是一個投入的精力、時間和注意力的成本在我目前生活當中最高的一件事。因為我投入了成本，我期待收獲。如果讓我聽人講這個事情，我覺得我聽過，但是90%的內(nèi)容迅速就遺忘了?？墒钱斘胰タ?，我投入的精力不一樣，自然期待的更多，收獲的也更多。

讀書對于我來說，另一個特別大的好處，其實挺個人的，就是它很能解決戀愛問題。在戀愛的過程中，最難回答的問題和所有沖突的起源，都在于你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讀書特別好地為我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之前跟梁老師錄節(jié)目，講了一個故事，說之前交往的一個男生，混社會，掌管過一個 KTV，聲色場所，但是他在掌管這些社會場所期間，依然保持每天三個小時的閱讀。我覺得好厲害！但是我們很短的時間就分開了。

交往過程中，我一直覺得我始終不理解這個人，他身上對我來說有很多疑團和疑問。后來分開的時候，我就把他當時號稱每天保持三個小時閱讀的書一本本找來看，基本都是很濫的歷史小說和武俠小說?？吹倪^程中我就理解，原來這個人價值觀的構(gòu)成是這樣的，原來他是這么想的，原來他為什么有這么多奇怪的想法和怪癖。

很有意思，真正了解他是在分開之后。所以我覺得其實讀書對于我來說，不僅解決了我認知世界的方式，也解決了我認知他人的方式。當你問這個人現(xiàn)在在讀什么書，十四五歲讀了什么書，或者他印象最深刻的小說人物，解碼了這些問題，就解碼了這個人。讀書為什么是一輩子的事情？因為我覺得只要你對世界有好奇，你對人有好奇，對于我來說，所有的答案都在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