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陽光

◎王鼎鈞

四合房是一種閉鎖式的建筑，四面房屋的門窗都朝著天井。從外面看，厚墻高檐密不通風(fēng)。我是在這樣關(guān)防嚴(yán)密的“碉堡”里出生的。這碉堡用青磚砌成，黑瓦蓋頂，灰磚鋪地，墻壁、窗欞、門板，沒有一點(diǎn)兒鮮艷的顏色。即使天氣晴朗，室內(nèi)的角落里也黯淡陰冷。

四合房的主房，門窗向南。中午的陽光越過南房，傾瀉下來，潑在主房的墻上。開在這面墻上的窗子，用一層棉紙糊得嚴(yán)絲合縫，陽光只能從房門伸進(jìn)來，照門框的形狀，在方磚上畫出一片長方形。這是一片光明溫暖的租界，像一塊發(fā)亮的地毯。

然后，一只用麥稈編成的坐墩，擺在陽光里。一雙矜持的小腳，走進(jìn)陽光，腳邊出現(xiàn)了她的針線筐；一只貍貓，跳上她的膝蓋。然后，一個男孩蹲在膝前，玩弄針線筐里的古銅頂針。這就是我和我的母親。

如果有人問母親：你最喜歡什么？她的答復(fù)，八成是冬季晴天這門內(nèi)的一方陽光。我清楚記得一股暖流緩緩充進(jìn)我的棉衣，我的毛孔張開，承受熱絮的輕燙。血液把這種快樂傳遍內(nèi)臟，最后在臉頰上留下紅潤。

在那一方陽光里，我持一本《三國演義》或《精忠說岳》，念給母親聽。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興趣仿佛并不在乎重溫那些早已熟知的故事。每逢故事告一段落，我替母親把繡線穿進(jìn)針孔，讓她的眼睛休息一下。大概是暖流作怪，母親嚷著：“我的頭皮好癢！”我就攀著她的肩膀，向她的發(fā)根里找虱子，找白頭發(fā)。

在我的記憶中，每到冬天，母親也總要抱怨她的腳痛。

她的腳是凍傷的。做媳婦的時候，住在陰暗的南房里，整年勞作。寒凜凜的水氣，從地下冒上來，首先侵害她的腳，使之永遠(yuǎn)冰冷。冬天乍到，她的腳面和腳跟立即有了反應(yīng)：看得見的，是肌肉變色、浮腫；看不見的，是隱隱刺骨的疼痛。

分了家，有自己的主房，可是年年腳痛依然。在那一方陽光里，母親是側(cè)坐的，她為了讓一半陽光給我，把自己的半個身子放在陰影里。左足的傷害沒有復(fù)原，右足受到的摧殘反而加重了。母親不時皺起眉頭，咬一咬牙。盡管只是身體輕輕地震動，不論我在做什么，那貓睡得多甜，我們都能感覺出來。

“媽，我把你的座位搬到另一邊來好不好？讓右腳也多曬一點(diǎn)太陽。”我站起來，推她的肩。母親低頭含笑，搖搖頭。

座位終于搬到對面去了。貍貓受了驚，跳到院子里去。母親連聲呼喚，我去捉它，連我自己也沒有回到母親身邊。

以后，母親一旦坐定，就再也不肯移動。

母親在那一方陽光里，說過許多夢。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一雙赤足埋在幾寸厚的碎琉璃碴兒里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鋼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夢中的我躺在母親懷里，光著身體睡得很熟。母親獨(dú)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漸似下墜……想到這里，她的心立即先被琉璃碎片刺穿了。某種疼痛由小腿向上蔓延，直到兩肩、兩臂……

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母親身旁突然出現(xiàn)一小塊明亮干凈的土地，像一方陽光那么大，平平坦坦，正好可以安置一個嬰兒。母親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輕輕放下。誰知道我著地以后，地面忽然傾斜，我安身的地方像是一個又陡又長的滑梯，沒有盡頭。我飛似地滑下去，轉(zhuǎn)眼間變成一個小黑點(diǎn)。

在難測的危急中，母親大叫。醒來之后，略覺安慰的倒不是我好好地睡在房子里，而是事后記起我在滑行中突然長大，還遙遙向她揮手。

于是，她有了混和著驕傲的哀愁。她放下針線，把我摟在懷里：“如果你長大了，如果你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不能回家，你會不會想念我？”

當(dāng)時，我唯一的遠(yuǎn)行經(jīng)驗(yàn)是到外婆家。外婆家很好玩，每一次都在父母逼迫下不情愿地回來。母親夢中滑行的景象引人入勝，我立即想到滑冰，急于換一雙鞋去找那個冰封了的池塘。

躍躍欲試的兒子，正設(shè)法掙脫他的母親。

母親放開手凝視我：“只要你爭氣，成器，即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