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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用一頁白紙接住秋分日的蟲唱,就得再等上一年。而這即將流失的節(jié)氣和月份,注定要變成一頁空虛,變成生命中的一截無意義的斷流。
一年里,最是蟲唱悠揚的夜晚,讓人不覺得孤單。它是聲音里的流水,可以當孤眠時的睡枕,可以洗濯經(jīng)年硬結的耳耵。它也是聲音里的月光,輕寒微涼,撫觸內心的驚馬,熨貼驚馬的鬃鬣。
一年里,最是蟲唱惹鄉(xiāng)愁。唯有夜晚的蟲唱,能在一團亂麻中抽出一線幽藍思緒,遠遠地,牽向燈火橘黃的鄉(xiāng)村。一泓蟲唱的燈火里,父親的面影橘黃,母親佝僂的背影橘黃。院場里的井垣,則是一半橘黃,一半幽藍,那幽藍的一半,沉埋在時間的陰影里。
鄉(xiāng)村逐日凋敝而蒼白,唯有蟲唱,堅持著最后的豐盈和血色。游子的江山頹敗,精神萎頓;游子的眼疾未愈,濁酒杯空。幸有一注蟲唱的豐盈和血色,瀉入杯底,多少還原了他一息元氣。
恰好,夠他用來收拾憂傷。
小時候,蟲唱是燈,是點亮黯淡童年的那盞幽火。
蟲唱無處不在,又撲朔迷離;蟲唱是童年樂此不疲的迷藏。
有時候,它藏在灶倉里,煮飯的時候,為你輕輕彈奏黃昏。你知道它就在身邊的柴火里,窺探著你火紅的臉。
有時候,它藏在殘垣斷壁中,翻找它,就是翻找一個小小的夢——它有油亮的翅膀和碩大的頭顱,它結實的大長腿擅長翻山越嶺——這個鬼機靈的夢,逗引著一顆噗噗跳的童心。
有時候,它藏在毛豆莢層層疊疊的菜畦里,探尋它,幾乎是一次縮微版的森林歷險記。它在你左,它在你右,在你前,在你后。它在教你最初的執(zhí)著,讓你領教夢想的誘引究竟是怎么回事。
它同時也教了你最初的迷茫。
但是在成年的回望里,蟲唱在童年,依然是點亮你心燈的眾多寶物之一。
蟲唱最嘹亮的那幾天,木樨最香。乘著蟲唱的時光機穿越木樨香,可重回童年。
秋分夜,蟲唱浩蕩——
大自然的精靈唱詩班,玩不轉和聲,玩對歌,硬是把月亮唱圓,把悲歡離合唱得驚心,唱得動魄。
誰在窗子后面癡聽、醉聽?誰在那里出神,把一切宏大的事物拋棄?
誰在那里默念父母兄弟和妻兒,把一簾蟲唱的盛美送遞?
誰把蟲唱當作了語言的打磨機?他樂此不疲的活計,就是把日常的漢語抵近蟲唱,讓蟲唱磨去無用的角質,還原它們的光澤和靈敏觸覺。
誰在月光下暗涌詩歌的潮汐?他的呼吸和吞吐,得益于月球的引潮力,為了多獲得一份擺脫重力的可能性,他甚至想象把肉身也脫去。
這與他在另外的時空對肉身充滿感恩是多么矛盾!但是今夜,月亮的確像一個靈感豐盈的大師,為蟲唱傾心打造白銀的舞美,黃金的舞美——
無聲光瀑下的喧嘩蟲唱,是多么純粹、夢幻與永恒。
秋來,眼角常干澀,咽喉也粘膩,隔三岔五地胃內鼓脹、燒灼。
秋來心下多彷徨,手足也無措,日里飯不香、事不順者頻仍。
唯待入夜,一支不知疲倦的小樂隊破窗聚來燈前,傾情獻演秋聲賦,劇目經(jīng)典得一成不變。屏息聽唱,自覺諸癥漸失,書也讀得進,字也寫得好,一副枯腸,也慢慢濕潤起來,蠢蠢若有詩泉的蠕動。始悟蟲唱清熱解毒,可消烈烈炎癥。
近來更發(fā)現(xiàn)蟲唱常常喚醒許多失去的記憶,童年事,歷歷如過電影。一些個少年苦頭,重新回味竟是甜的;一些個少年煩惱,重新細數(shù)竟是那么無厘頭。我的部分失憶癥,因耳服蟲唱不計其數(shù)帖,幸得痊愈矣。
古詩人或云“秋蛩聲尚在,切切起蒼苔”,或云“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甚至有說“靜聽寒聲斷續(xù),微韻轉,凄咽悲沉”的,果然各有衷情千千結,卻都約好了似的,拿蟲唱作了解藥。
我也學古詩人,視徹夜的蟲唱為解藥,慰藉一份綿邈的思慮。
必須提醒,你若得的失眠癥,飲蟲唱即如飲毒藥,會讓你失眠到天明。
蟲唱所救贖的記憶一瞥:秋收在即,父親磨刀霍霍。
在父親那里,所有祖先留傳下來的秋收儀式,簡化為對一把鐮刀的細細打磨。開鐮前夜的屋檐下,農(nóng)業(yè)的莊嚴霍霍有聲。
其實蟲唱也是儀式的一部分,這社稷之神為父親的莊嚴儀式所布設的龐大和聲告訴少年,土地自己也在慶祝,只是五谷照例謙遜無言,由那些身披褐色直翅的精靈,集體代致頌辭。
它們和父親一樣受恩于五谷,對土地,懷情至深。它們的唧唧之唱,是頌歌的一部分,就如父親手下的霍霍之唱,也是頌歌的一部分。
這記憶中的無詞頌歌值得珍念。父親已老,土地也老了,秋收的儀式更是老得幾乎凋敝。但是父親依然會用拇指肚試鐮刀的鋒刃,他和母親,尚有幾分薄田侍弄。他們是替自己守著這幾分土地,不肯棄舍。
只是父親的鄉(xiāng)村,月夜檐下的霍霍聲漸稀,農(nóng)業(yè)的莊嚴漸稀。
蟲唱,依然是頌歌的一部分?;臎龅牟糠帧?/p>
蟲唱之單純與執(zhí)拗,世上幾無可比者,秋涼日甚而引吭彌勤,緣何之故?我妄猜有三,人或謂無稽。我自顧妄言:
一謂慶足食,二謂逑佳偶,三謂嘆光陰。
秋日五谷豐登,微命得其善養(yǎng);手足舞蹈不可見,振翅銳鳴聞庭前。蟲唱,實在是一場盛大的昆蟲世界的筵宴。你怎知那不是昆蟲的酒令和詩篇?你怎知那唧唧長鳴中,沒有火一樣的激情和詩一樣的波瀾?
秋實豐饒兮飽其餒,秋露為酒兮壯其膽。蟲唱,自然也是一闋赤裸裸的情歌。有月光最好,沒月光也無所謂,坐在一葉青草的橋拱上,為佳偶反復彈唱一腔衷情,誰說昆蟲世界里沒有大情圣?
日月雖云長,秋光總是短;筵宴雖盛也得散,佳期再美總如夢。蟲唱,難道不還是一聲聲喟嘆?那拼了命的、不曉得饑渴的唱、唱、唱,難道不是要把短光陰往長里拉抻?
這么說,蟲唱亦見境界?飽食以慶,逑偶偕行,俱為本能而近乎藝術;而慨嘆光陰之須臾,竟有點終極關懷的意味了。
我正胡言亂語,忽聞天外斷喝:無稽之談,無稽之談。談之固無稽,博人一笑耳;忤逆天機者,實無惡意也。
舊作《秋香宮》詩云:一座無形之宮,以一百畝水稻的香作基礎,十畝桂花的香為支柱,撐起至高穹隆。芬芳之宮,復原了我的記憶——我記憶的薄胎之瓷,曾缺損于生活的顛簸和時間之泥的淤塞……
蟲唱何嘗不是又一座宮殿?一座秋聲之宮,有著與秋香宮驚人重疊的超現(xiàn)實結構——一個近乎同心圓的完美穹窿。
蟲唱有多高,它弧形的穹頂就有多高,直至高過月亮一米。月亮,成了這座嘹亮宮殿高懸的銀燈。
我成為擁有這雙重宮殿的有福之人幾乎是命定的。作為這雙重宮殿的孤獨的王,我用黃金的水稻與桂花構筑了它們馥郁的基礎和梁柱,我用白銀的蟲唱打造了它們熠熠生輝的穹頂。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垂涎于我的縹緲宮殿——
這座世人眼里的烏有之宮,是我的精神庇護所。
穹隆之下,我可以趺坐如山。
聽唱,聞香,直到遺忘一切,也被一切遺忘——
像錄制式微的方言一樣,把蟲唱錄制到紙上。
作為一部鄉(xiāng)村音樂的銷魂部分,蟲唱,必須得到不亞于“非遺”的待遇。
一切都和過往的經(jīng)驗不一樣了。在國家隊時,鄒習慣謹慎地談論目標。第一場職業(yè)賽前新聞發(fā)布會,一個泰國記者看到他笑瞇瞇的,感到吃驚。而現(xiàn)在,他會訓練自己不怒自威的樣子,擺一張臭臉,不光給媒體看,更多給對手看。
必須重新做一名采風官,回到鄉(xiāng)村去采集蟲唱,采集那些最嘹亮的、最醇厚的、最讓人心旌蕩漾和最使人沉醉的歌唱。
用四言采集最質樸澄澈的蟲唱;用五言或七言,采集蟲唱中最富于音樂性的那部分。用自由的節(jié)律也未嘗不可,寒露過后,隨風傳送的蟲唱更接近了挽歌氣質,它們遵循生命所固有的呼吸的輕重緩急,在挽留著什么。
偶爾也用用散體語文——總有性格散逸的民間歌手,逸出鄉(xiāng)村最低限度的抒情規(guī)約,執(zhí)拗于沉緩的敘事調式。
盡可能不使用賦體采集,盡管蟲唱中依然不乏鋪排的聲勢——尤其在月圓之夜。但那盛大的合唱,聽起來多少有些荒涼。
不要冒充道德家,把采集來的蟲唱強作道德甄別,不做類似刪詩的勾當,不試圖把采自田野的蟲唱荼毒為“蟲唱經(jīng)”。
把錄制好的蟲唱好生看護,在我們老去的日子里,每日回放一次。讓我們在這最后的田野氣息里逐日老去吧。
蟲唱第九帖,必是招魂帖——蟲唱,是招魂術的一部分,是只有在時間里走遠的游子才能解碼的秘密訊息的一部分。
魂兮歸兮。異鄉(xiāng)的露水重,能不走夜路就不走,非走不可時,要認得蟲唱里的千叮嚀萬囑咐,要認得蟲唱里的護身符。
要辨得蟲唱里的樸質旋律,要辨得一粒粒麥穗般單純的音符。
魂兮歸兮。追夢人,帶著夢想飛,耳邊全是吹過去的風聲,風聲越大,你離蟲唱越遠。那來自你來處的無字歌謠全被風聲遮蓋了,你只聽到風,聽不到歌謠。
你生活在生活的高處,你的生活就總是風聲鶴唳。
蟲唱卻在生活的低處,在你所來的偏僻處。在你聽來蟲唱總是逆耳:別讓夢想把你的魂魄帶得太遠,有時候夢想亦是歧路——一路上你得到了所有,卻難免要失魂落魄。
魂兮歸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西 厙 本名張錦華,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上海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詩集《忍冬花,或一個人的黯淡》《十一月的平原》《人間石》。作品散見《詩刊》《星星》《上海詩人》《文學報》《詩歌月刊》《歲月》《中國詩歌》《散文詩》等報刊,收入《中國詩典1978-2008》《2008奧運詩選》《中國網(wǎng)絡詩讀本》《驚天地泣鬼神汶川大地震詩抄》《時間之殤5-12汶川大地震圖紋報告》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