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有首短詩,讓我過目不忘:一群羊在山坡上吃草/過來了一輛車/所有的羊都抬起頭去看/那只仍然低頭吃草的羊/就顯得特別孤單……
現(xiàn)在想想,十六年前的我,也許就是那只低頭吃草的羊。
那是我剛參加工作的第二年,在一所偏僻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任教。當(dāng)時只有我一個人住校。白天易過,晚上難熬。夜色降臨時,孤獨便像一張網(wǎng),將我籠罩。躺在床上,無所事事,茫然而空虛。許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索性開了燈,望著瓦房的穹頂發(fā)呆。舊時光,像墻角的蛛網(wǎng)一樣稠密。在深夜的萬籟俱寂里,比較一根根檁條的粗細(xì),想象一棵棵樹木的春華秋實。融入一片瓦色,徜徉于兒時瓦藍(lán)的天空。沿著墻上的裂縫,構(gòu)思哪一條是回家的路……
有天后半夜,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開燈一看,在屋檐與墻的交接處,探出了一只老鼠的小腦袋。支棱著小耳朵,兩只圓溜溜的小黑豆眼閃著清澈的光芒。它若無其事地望著我,眼神里有些許疑惑,和一絲不易覺察的落寞。我有些意外。在我印象中,老鼠都是膽小怕人的。可它不一樣。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好久。確認(rèn)過眼神,它沒有絲毫的慌亂。
我們沉默不語的樣子,竟然如此相似。生活中,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不愛熱鬧,不擅交際。瞅見領(lǐng)導(dǎo)躲著走,看到姑娘會臉紅。說是靦腆,其實是自卑在作祟。這只老鼠的眼神,像一面鏡子。我看到了真實的自己,與理想的自己的差距。我們一見如故,仿佛是我失散多年的故友,突然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赴約。那一刻,我忘記了我們不是同類,忽略了我作為人的強(qiáng)大,它作為鼠的弱小。有種莫名情愫在我心里暗生滋長。在這個廣袤的星球上,我是唯一的自己,它也是。在永恒的時間里,我是匆匆的過客,它也是。在生活的命題里,我有難解的困惑,它也是……
我無法推算它從哪里來,也預(yù)知不了它向哪里去。這多像我們的人生,明天和意外,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哪一個會先來臨。
燈光照著它小小的影子,像一個深邃的比喻。好久好久,我輕輕嘆了口氣。它眨了下眼睛,似乎在暗示著什么,隨后悄然鉆進(jìn)了墻縫里。留下了悵然若失的我。
從此,它在我的屋里安了家。以后的夜晚,它偶然又出現(xiàn)了幾次,但我們再也沒有對視過。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其實,很多問題并沒有答案,很多答案只是敷衍。我們所能做的,只是過好當(dāng)下,努力做好自己。
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存放在我住室的食物和物品并沒有遭受任何損壞。這又和我預(yù)想中的不太一樣。一只老鼠不盜竊東西,何以為生?我猜想,它只是借宿而已?;叵胛页醮我姷剿鼤r,曾從它眸子里,看到了相似的自己,孤獨而寂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何其相似:我一個人,還沒成家。它也一樣,獨自浪跡天涯?;蛟S它也和我一樣:把對方當(dāng)作孤獨時,可以慰藉的朋友而已。
過完一個多雨的暑假后,那只老鼠不知所蹤。我沒有找它。我知道,它有來的理由,更有走的自由。就像兩個相愛的人,如果心遠(yuǎn)了,情淡了,終究會形同陌路,分道揚鑣。
七年孤獨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生涯,因為和一只老鼠的偶遇,而變得不一樣。有時候,我會相信:與一個動物相處,其實比和人相處要容易得多。沒有了太多欲望,人會簡單許多,快樂許多。
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事,只能一個人悟。
孤獨和幸福的距離,其實很近。近到只隔著一道心門。如果打開了,和煦的陽光會照進(jìn)來,心中的荒野,便會春暖花開,蜂蝶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