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總想長大了做一個屠夫,殺豬,能頓頓吃大肥肉,嘴上整天油光光的———油光光地在田野上走,在村子里走,在人前走,特別是在那些嘴唇焦干、目光饑餓、瘦骨伶仃的孩子們面前走。
那是一個全民渴望肥肉的時代。
村里只有一個屠夫,管著方圓四五里地的人的吃肉大事。姓李,高個,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皮膚黝黑,像南亞人。絡腮胡子,又濃又密。大人小孩都叫他“大毛胡子”,當然只能背后叫。他既殺豬,又賣肉,出身于屠夫世家,殺豬水平超絕,將一頭豬翻倒,再將它四蹄捆綁,然后抬上架子,打開布卷,取出尺長尖刀,猛一下插入它的心臟,熱血立即嘩啦噴出,等那豬一命嗚呼,再將它從架子上翻落在地,吹氣,沸水褪毛,開膛剖肚,一氣呵成,堪稱藝術,無人匹敵。賣肉的功夫也很好,問好你要多少錢的或是要多少斤兩,就在你還在打量那案上的豬肉時,刀起刀落,已經(jīng)將你要的這一份肉切出,然后過秤,十有八九就是你要的分量,最多也就是秤高秤低罷了。拿了肉的人,回家大可不必再用自家的秤核準。此人,一年四季總冰著臉。因為,他不必要向人微笑,更沒有必要向人謙恭地、奉承地笑。無論是殺豬的刀還是賣肉的刀,都是那個時代的權力象征。
當他將半扇豬肉像貴婦人圍一條長毛雪貂圍脖圍在他的脖子上,一手抓住豬的一只后腿,一手抓著豬的一只前腿,邁著大步,吭哧吭哧地穿過田野時,所有見著他的人都會向他很熱情甚至很謙卑地打著招呼,盡管他們知道,他們熱乎乎地打了招呼,他未必會給你一個回應,但還是要打這個招呼的。因為,他是一個賣肉的人。你雖然不能總吃肉,但終究還是要吃肉的。正是吃肉的機會并不多,因此,就希望吃一次像一次,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全看大毛胡子的心情了。準確一點兒的說法就是,就看他能不能多切一些肥肉少切一些瘦肉給你了。
吃肉的質(zhì)量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讓大毛胡子高興、快活,能在刀下生情,似乎比較困難,但得罪大毛胡子,或是讓大毛胡子不快,刀下無情,卻又似乎很容易。你積蓄了、醞釀了許久,才終于來吃這一頓肉,但他就是不讓你如愿,吃到你想吃到的肉。這或許是你在給人遞煙時沒注意到他而沒有給他遞煙,或許是你們同時走到了橋頭而你忘記了先讓他過去……你在不經(jīng)意間犯下了種種錯誤,后果就是你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也許,你什么也沒有得罪他,但他就是不樂意你,煩你,你也還是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你看著那塊已經(jīng)切下的沒有足夠肥肉的肉,心里不能接受,臉上略露不快,或是遲疑著沒有立即接過來,他要么說一聲:“要不要?不要拉倒!”然后將那塊肉扔到了肉案上,要么什么話也不說,就將肉扔到肉案上。你要么就連聲說:“要!要!我要!”要么就沒完沒了地尷尬地站著,結果是后來給你切了一塊你更不中意的肉,要么就是肉都賣光了,你吃肉的計劃破滅了。由于誰都想吃到想吃的肉,而誰都想吃到的肉是有限的,因此,當大毛胡子背著半扇豬肉還走在田野上時,這天準備實現(xiàn)吃肉計劃的人早早就來到他家等候著了。等大毛胡子將半扇豬肉扔到了肉案上后,所有的人都不吭聲,只是用眼睛仔細審視著肉案上的肉,他們默默地,卻在心中用力地比較著哪個部位的肉才是最理想的肉,等切過幾塊到了你想要的那個部位時,剛才還在裝著好像僅僅是閑看的你,立即上去說:“給我切二斤。”但你看到的情形是:同時有幾個人說他要那個部位。當這些人開始爭執(zhí)時,大毛胡子咣當將切肉的大刀扔在了肉案上。買肉,買到了你滿意的肉,心里很高興,但許多時候你會感到很壓抑。
若是你提了一塊長條的肥膘肉走在路上,引過許多欣賞的目光,聽到有人贊美說:“膘好!好肉??!”的時候,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個大贏家。而若是你提了一坨沒有光澤的瘦肉走在路上,別人不給予贊美之詞時,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很失敗的,低著頭趕緊走路,要不順手掐一張荷葉將那肉包上。
最好的最值得人贊美的肉,是那種肥膘有“一拃厚”的肉:“哎呀,今天的肉膘真肥??!一拃厚!”在說這句話時,會情不自禁地張開食指和大拇指,并舉起來,好像是沖著天空的一把手槍在向暴民們發(fā)出警告。
我們家是屬于那種能吃到肥膘“一拃厚”的人家。
屠夫、校長,都是這地方上重要的人物,不同的是,校長———我的父親,是讓人敬畏的人,而屠夫———大毛胡子,僅僅是讓人畏的人。由于我父親在這個地方上的位置,加上我父親乃至我全家,對大毛胡子都很有禮,他對我們家從來就是特別關照的。每逢他背回半扇肥膘“一拃厚”的肉,就會在將肉放到肉案上后,跑到大河邊上,沖著對面的學校喊道:“校長,今天的肉好!”他從不用一種夸張的、感嘆的語氣說肥膘有“一拃厚”,這在他看來,是一種不確切的說法,別人可以說,他不可以說,再說,這也不符合他“死性”的脾氣。如果我們家恰逢在那一天可以執(zhí)行吃肉的計劃,由我的母親站在大河邊上說要多少斤兩的肉。我們家從不參加割肉的競爭,等肉案空了,人都散盡,我母親或是我,才帶著已經(jīng)準備好的錢去取早已切下的那塊好肉。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塊肉總是掛在從房梁上垂下來一個彎曲得很好看的鉤子上。有晚來的人,進了屋子,瞄一眼空空的肉案,再抬頭觀賞一番房梁上的這塊肉,知道是大毛胡子留給誰家的,絕不再說買肉的事,只是一番感嘆:“一塊多好的肉!”臨了,總還要補充一句:“肥膘一拃厚!”
這樣的肉,盡管難得一吃,還是直吃到我離開老家到北京上大學。
到了北京之后,吃肉的問題依然未能得到緩解,對肥肉的渴望依然那樣的旺盛和不可抑制。許多往事,今天說起,讓后來的人發(fā)笑———
那年,我們大隊人馬(有兩千多師生)到北京南郊的大興的一片荒地上開荒種地,后來我們十幾個同學又被派到附近的一個叫“西棗林”的貧窮村莊搞調(diào)查,住在了老百姓的家中,白天下地與農(nóng)民一起勞動,晚上串門搞采訪,一天只休息五六個小時,身體消耗極大,而伙食極差。村里派了一個人,為我們燒飯,伙食標準比在學校要低得多,為的是在農(nóng)民們面前不搞特殊化。實際上,我們要比農(nóng)民吃的還要差許多,也比我在老家時吃的差許多。一天三頓見不到一星兒葷腥,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清湯白菜,連油花兒都沒有。硬邦邦的窩窩頭,實在難以下咽,就在嘴里嚼來嚼去,我們幾個男生就互相看著對方的喉結在一下子一下子地上下錯動。我覺得它們很像一臺機器上正在有節(jié)奏地運動著的一個個小小的機關。這天夜里,我感到十分的饑餓,心里干焦干焦的,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月亮像一張閃光的大餅掛在天上,我的眼睛枉然地睜著,慌慌地聽著夜的腳步聲。這時,對面的床上,我最好的朋友小一輕輕問我:“曹文軒,你在想什么?”我歪過腦袋:“我在想肥肉!”他在從窗外流進來的月光下小聲地咯咯咯地笑起來。我問他:“你在想什么?”他說:“我不告訴你!”我小聲地說:“你一定也是在想肥肉!”他說:“滾蛋!”我就將身子向他床的方向挪了挪,朝他咯咯咯地笑,不遠處的幾個同樣沒有睡著的同學,就很煩地說:“曹文軒,白天就吃幾個窩窩頭,你哪來的精神,還不睡覺!”
第二天晚上,臨睡覺之前,小一跑到門口,往門外的黑暗里張望了一陣,轉身將門關緊,又將窗簾拉上,彎腰從床下拿出一個用廢報紙包著的東西,然后將睡在這間屋子里的四位同學叫到一起,慢慢地將報紙打開———
“罐頭!”
“罐頭!”
我們同時叫了起來,小一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點兒!”他將一個玻璃罐頭高高地舉在裸露著的燈泡下,讓我們欣賞著。
燈光下的玻璃瓶發(fā)出多刺的光芒。里頭是一塊塊豎著的整齊地碼著的豬肉,它們緊緊地挨著,像一支在走圓場的隊伍。
小一高個,胳膊也長,他舉著罐頭瓶,并慢慢地轉動著:“我在村里的小商店買的,是從十幾只罐頭里挑出來的,盡是肥肉!”
“肥肉!肥肉!……”我仿佛聽到所有在場的人在心中不住地叫著。
接下來,我們開始打開這個罐頭,頭碰頭,細細品味著。吃完之后,我們輪流著開始喝湯,直到將湯喝得干干凈凈。最后,小一還是將瓶子舉起放在唇邊,仰起脖子,很耐心地等著里面還有可能流出的殘液。他終于等到了一滴,然后心滿意足地舔了舔舌頭。他將罐頭又用報紙包好,塞到了床下,然后,神情莊重地說:“對誰也不能說我們吃了罐頭!”我們都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們誰都知道,吃罐頭是嚴重有悖于當時的具體語境的。
我們沒有擦嘴,讓肥肉特有的那樣一種油膩的感覺停留在我們已多日不沾油水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