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俊
我和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正說著張美瓊明天送葬的事兒,高低起伏的哀樂聲戛然而止,接著便響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鞭炮聲像一群憤怒的馬蜂在嗡嗡亂飛,中斷了我和母親的閑聊,我們只看見對方的嘴巴在動,至于說些什么一句話也聽不清楚?!胺排谡塘耍烙嬁煲獢[桌子吃飯了。今天你回來了,去送一下禮?!蹦赣H把嘴巴湊近我的耳朵,大聲地說道。
張美瓊是我堂族間的一個大嬸,住在村子的東邊。上個星期我回家,還遇到她和我母親在路邊擺龍門陣。張美瓊見我回來,極為羨慕地望著我母親說,還是娃娃隔得近好,隨時都可以回來看看。張美瓊的老伴因病早逝,兩個兒子都在省城工作,一個女兒嫁到了城里。她一個人悶得慌,經(jīng)常去找我母親閑聊打發(fā)時光。我母親說,你大嬸平時精神很好,沒病沒痛的,走得沒有一點征兆。她的離去,我母親是見證人。那天晚上,我母親吃了晚飯,去張美瓊家玩。我母親到張美瓊家的時候,她正在吃飯。她起身添了一勺飯,端著碗便靠在了沙發(fā)上,眼睛瞪著天花板一動不動了。我母親喊了她幾聲,沒有應(yīng)答,于是慌忙在村子里大呼小叫喊人。當(dāng)村子的人到張美瓊家時,她手里的碗還是緊緊端著的,眼睛卻一直沒閉上,人已經(jīng)沒有一絲氣息了。張美瓊的兒子和姑娘得到消息后連夜趕來,她才閉上眼睛,手里的碗咣當(dāng)一聲落到地上摔碎了。張美瓊的兒子和女兒在愧疚之余,對我母親千恩萬謝,說那晚要不是我母親去找他們的媽,難說尸體腐臭了都沒人認(rèn)得。我母親安慰流淚哭泣的仨人說,人總有一天都要走的,況且你們的媽都快八十歲了,沒遭受一點折磨,說走就走,天大的福氣。
我出了門,朝張美瓊家慢慢走去。鞭炮聲還在響,但響聲越來越小了,由原來的噼噼啪啪變成噼啪,噼啪,啪。張美瓊家兩層樓的平房在路邊,炸鞭炮升騰起來的濃煙漸漸散盡,房子慢慢露出了清晰的輪廓。炸鞭炮殘留的紅色碎片,被風(fēng)卷到空中,輕飄飄散落在路邊的稻田里。嫩綠的秧苗上,像似停歇了很多的紅蜻蜓。她家的房子旁邊,高高豎起的白色紙錢,在風(fēng)中飄來蕩去。突然,高音喇叭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先似緩緩溪流如泣如訴,接著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明天張美瓊就要送葬了,就要和她的子女們永遠(yuǎn)訣別了,一定是她的女兒在悲傷痛哭。至于張美瓊的兩個兒媳,我敢斷言,她們誰也不會這樣悲痛哀嚎。那哭聲,在村莊上空繚繞,彌久不散。一只烏鴉從村子上空飛過,呱呱鳴叫了幾聲,朝西邊拍翅而去。烏鴉漸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在最后一抹夕陽的余暉里。一眨眼的工夫,夕陽的那一縷亮色漸漸暗了下去,遠(yuǎn)山一片模糊。消失殆盡的夕陽,村莊上空繚繞回旋的哭聲,想起明天即將送葬的張美瓊,我的心靈為之一顫。
張美瓊家的房子旁邊擺了一張方桌,我的堂叔和堂哥坐在桌子邊,一人記賬,一人收禮。桌子上放著白色的禮單,被風(fēng)翻卷得嘩啦啦直響。靈堂前寬闊的院壩里,男女老幼擠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大圓圈。張美瓊女兒的哭聲,從密不透風(fēng)的人群里傳出來,悲戚而哀傷。我送了禮,記完賬,然后朝圍成一個大圓圈的人群走去。我個子矮小,看不到里面哭泣的人,只得踮起腳伸長脖子往里看。人群中間,張美瓊的女兒坐在椅子上,身穿一套潔白的衣褲和一雙潔白的鞋子,頭上頂著的白色孝帕順著背脊拖到了地上。她的面前擺著一把椅子,椅子的靠背上用紅色的毛線綁了一把話筒,傾斜的話筒與她相對。她仰起頭,雙手握緊拳頭狠狠拍打了幾下大腿,然后張大嘴巴朝天如狼嚎獅吼、似江河咆哮般痛哭。接著她雙手掩面,把頭貼在大腿上低聲抽泣。那種抽泣,似狹窄平緩的溝渠里,扔了幾塊大大小小的石頭,時而水流無聲,時而細(xì)流擠過石縫,時而水過小石頭,時而浪花翻過大石頭。她抬起頭的時候,淚珠連成了線,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流淌下來。她的淚水滴落在大腿上,向四周慢慢洇開,白色的褲子上濕了一大片。她搓了搓臉,臉上濕漉漉的。
我凝息靜聽,隱約聽清了她在哭泣中的一些訴說。
“我的媽呀,爹爹走得那么早,你的日子比黃連還苦哇!”
“我的娘呀,三個娃娃長大成人,你還沒好好享一下清福咋就走了嘛!”
“我的媽媽呀,見了爹爹你們就團團圓圓過日子啊!”
“我的親娘呀,今后你的兒女們,只能在夢里見到你了呀!”
……
圍觀的人群,都被她的哭泣和訴說所感染,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有的人揉著紅腫的眼睛,有的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有的人臉上掛著淚珠,有的人在小聲抽泣。我的淚水順著臉頰悄無聲息流了下來,淌進嘴里,有一絲淡淡的咸味。
女人突然抬起頭,仰望著天空,用拳頭狠狠捶打著胸脯,張大嘴巴嘶聲力竭喊道:“媽……”“娘……”女人剛喊完,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我慌忙說:“快點掐人中,馬上送醫(yī)院搶救。”“沒事哩,她馬上就起來了?!蔽业囊粋€堂嫂鎮(zhèn)定自若地說。我心急如焚地說:“人都暈過去了,怎么還說沒事呢?讓開,我給她掐一下人中!”我正要推開人群擠進去,堂嫂突然哈哈大笑著說:“她是請來哭喪的?!碧蒙┑脑捵屛野l(fā)愣發(fā)呆,其他的人望著我哄堂大笑。在眾人的笑聲中,女人翻身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然后向圍觀的人群鞠躬說,哭得不好,還望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多多見諒。
圍觀的人群一哄而散,去搶位子吃飯了,我依然站著發(fā)呆??迒实呐宿D(zhuǎn)過身,我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個兒瘦高,臉頰飽滿,眉毛濃密,下巴有點兒尖,眼角幾條很深的魚尾紋向兩邊延伸。我們四目相對時,她先是一愣,接著驚訝地說:“張力勇!”我疑惑地望著她說:“你是……”她臉色有些微紅說:“忘記啦?老同學(xué),我是張琴梅?!彼齽傉f出張琴梅三個字,我頭腦中瞬間便劃過一道閃電,很快便想起她來了。我和張琴梅是初中時的同學(xué),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其他同學(xué)我漸漸淡忘了,但是她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在初三上學(xué)期的某一天,我正在上課,我二哥突然推開教室的門闖進了教室,抽泣著告訴我爹病逝的噩耗,讓我快點回去。當(dāng)聽到我爹病逝的消息,我猶如五雷轟頂,哇的一聲便大哭了起來。教語文的陳老師眼里蓄滿了淚水,班上的同學(xué)有的在默默流淚,有的撲在課桌上小聲哭泣。我剛哭出第一聲,坐在第一排的張琴梅,她扭頭看了我一眼,便失聲哀嚎起來。她的哭聲響亮而清脆,如洪水浩蕩,似狂風(fēng)呼嘯,震得整個教室嗡嗡回響。送葬我爹的頭天,陳老師帶著同學(xué)們到我家吊唁,張琴梅的目光在我沮喪的臉上和我爹漆黑的棺材上不時移動,然后便哇哇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把我早已流干了的眼淚又引了出來。后來,我母親問我,張琴梅是不是喜歡上了我,我滿臉通紅并矢口否認(rèn)。母親見我有些難堪,笑嘻嘻地說,走的又不是她的親人,卻哭成了那樣,這樣的姑娘心軟善良,今后哪個娶了都是福氣。張琴梅見我站著發(fā)呆,連忙說,那里還有一張空桌子,我們一起吃飯去吧。
吃完飯,我和張琴梅站在馬路邊說著閑話。張琴梅說,這么多年沒有見了,你現(xiàn)在在哪里干啥?我說,在城里一所中學(xué)教書。張琴梅笑哈哈地說,在城里教書好嘛,太讓人羨慕了。我吞吞吐吐地說,你怎么……在吃飯的時候,我就想問她為什么會來哭喪。她笑嘻嘻地說,咋哩?你是想問我為什么會來哭喪么?我見她猜透了我的心思,便笑了笑說,是的,你為什么會想到去給死人哭喪?張琴梅微微嘆了一口氣說:“我的男人幫村子里的一家人砌磚從支架上摔下來,腰椎斷了,一條腿粉碎性骨折,房主人家拿不出一分錢來,我借了4萬塊醫(yī)藥費交進去。出院后不久,人家三天兩頭來要錢,有幾個人甚至在大年三十晚上來要賬。你想想,我哪里拿得出這么多錢還人家。有一天晚上,隔壁的陳嫂聽到我在小聲哭泣,敲開門進來說,你公公死的時候,你不是哭得暈過去好幾次么?與其這樣,你不如去幫人家哭喪,難說可以掙點錢來還賬呢。就這樣,我便開始去給人家哭喪,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哭了五年多了?!睆埱倜氛f完,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心里五味雜陳,不停地嘆著氣,眼睛有些潮濕。張琴梅見我悲傷難過,揉了揉眼睛笑著說,欠下的錢早還完清啦,每年收入還不錯哩!我驚訝而疑惑地望著張琴梅說,收入還不錯?張琴梅笑嘻嘻地說,我們村子周圍死了人,甚至是城里死了人,找我去哭喪的很多,哭一次收300塊。說著,張琴梅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接過名片看了看,名片的正中寫著“專業(yè)哭喪”四個黑色的楷體,上面是:“命運無常,生死兩茫茫?!毕旅媸牵骸肮?jié)哀順變,人生朝前看?!眱蓷l弧線從名片的左下角畫到右下角,弧線之間是白色的隸書體,寫著:仙逝者未入殮前讓我最后看一眼。剛才,從圍觀者的流淚和抽泣,張琴梅簡直就是在為自己的親娘哀嚎。誰會懷疑,死者不是張琴梅的親娘?但是,有一個謎團像濃霧似的纏繞著我,她為什么會哭得這樣悲傷?
天黑了,其他人擺好桌子,在靈柩前的燈光下熙熙攘攘打麻將和翻金花。我和張琴梅泡了兩杯茶,來到路邊送禮記賬的桌子邊坐下。桌子后面有一堵墻,墻上掛了一盞明晃晃的電燈。我們把茶杯擺在桌子上,一邊喝茶,一邊閑聊。我說,你哭喪很專業(yè),剛開始的時候,一定有些難為情吧?張琴梅笑了笑說,咋不是?死者畢竟不是自己的親人,我頭腦中一片空白,眼淚雖然擠出了幾滴,但屬于干嚎。我說,對于你的名片,我有個疑問。張琴梅望著我說,什么疑問?我說,死者入殮之前,你為什么要去看他們最后一眼?張琴梅抬頭望著天空,滿天星辰忽明忽暗。張琴梅低下頭,嘆了口氣說,對于死者,我頭腦中得有點印象,并對他們有所了解;人走了,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兒,我得對得住他們,對吧?力勇,你看看這些照片,都是他們在入殮前我用手機照的。張琴梅說著,打開手機相冊遞給我看。我接過她的手機,在燈光下翻看著那一張張圖片。圖片上多數(shù)是老頭和老太太,也有年輕的男女,有一些是年幼的孩子。他們安靜地躺在一塊木板上,上面蓋了一床紅色的被子,臉露在外面,像睡熟了似的,樣子很安詳。那一張張各具形態(tài)的臉,看得我心驚肉跳,身子不停地顫抖,我感到背脊在一陣陣發(fā)涼。張琴梅見我的身體在發(fā)抖,笑了笑說,剛開始的時候,我也很害怕,并且經(jīng)常會在噩夢中驚醒。后來,我把他們想象成是睡著了,一個睡熟的人,沒什么可怕的;在哭喪之前,我會在手機上不時看死者的模樣,然后慢慢閉上眼睛,默想死者的親人和鄰居對死者生前的講述。比如,你們村子里的張美瓊,老伴走得又早,她吃了很多的苦頭;兩個兒子、一個姑娘經(jīng)常不在身邊,你可以想象她一個人時的寂寞,尤其是在漫漫黑夜中飽受的煎熬和折磨??迒实臅r候,他們的講述在我的大腦里雷霆轟鳴,于是我看到那個安詳熟睡了的人,輕輕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從棺材里鉆出來,變成了一個活人。張琴梅哭喪前匪夷所思的做法,在哭喪時超常的想象力,讓我驚訝和贊嘆。我慌亂的內(nèi)心漸漸平靜了下來,并對她說,人活著的時候在無邊的苦海中飽受煎熬,走了的時候,你把他們當(dāng)作親人來哭喪,這是送他們走向天堂。張琴梅抬頭望了一眼夜空,輕輕嘆息了一聲氣,低頭陷入了沉默中。我的目光穿過黑夜,投向張美瓊的棺材。棺材下面的清油燈,火焰在輕輕地飄忽搖曳。
我和張琴梅正坐著發(fā)呆,路旁白楊樹上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放的是大悲咒。大悲咒的聲音在黑夜里彌漫繚繞,具有一種強大的穿透力,夜晚更加寧靜了。那聲音猶如一片片雪花,從夜空里紛紛揚揚飄落,像似一股圣潔的清泉,從我的頭頂緩緩注入,在體內(nèi)汩汩流淌,甚至滲透到了血液和靈魂里。我突然感到,自己的靈魂在泉水里清洗后,有一種輕盈而縹緲的飛翔感。張琴梅緩緩抬起頭,仰望著深邃無邊的黑夜。她不時轉(zhuǎn)動著頭,像似在看著什么。她輕輕低下頭,長長嘆了一口氣,悲戚地說,聽到這大悲咒的聲音,我似乎看到了那些我為他們哭過喪的人,正成群結(jié)隊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有好些人甚至轉(zhuǎn)過身,微笑著向我揮手致謝。張琴梅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筆記本,遞給我說,你看看,我為他們哭過喪的那些人,全都在里面。我接過張琴梅遞來的筆記本,擺在桌子上,從第一頁開始慢慢翻著看:
陳子平,男,89歲,2010年5月7日早6點41分離去,沒病沒痛,三個兒子一個姑娘對他都很好,親戚和村子里的人贊不絕口。
楊柳萍,女,18歲,高考落榜,被父母罵了一頓,2010年8月10日早上10點52分留下遺書一封,跳水庫而死。
陸剛才,男,48歲,在江蘇打工,2011年8月27日從五層樓上摔下而死,賠償57萬,骨灰運回老家。
楊勤理,男,61歲,2011年10月30日凌晨3點15分,拉水泥的一輛大貨車沖進房子,被壓死在了床上。他的老伴因拉肚子去上廁所,幸免于難。
蔣麗莉,38歲,2015年6月7日,丈夫外出打工,三年沒回來了,她與村子里的一男人躺在床上,被她的公公婆婆現(xiàn)場捉奸,當(dāng)時村子里有很多人圍著看。第二天清早,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陳大毛,49歲,2016年3月24日,醉酒而死。他沒有爭到貧困戶,被村子里的人嘲笑,當(dāng)晚喝了2斤半白酒,掉到廁所里淹死。
……
我數(shù)了數(shù),張琴梅記錄的筆記本,有21頁,每頁上最少記錄了兩個人的死亡情況,最多的有四個人。也就是說,在這五年多的時間里,張琴梅最起碼為五六十個人哭過喪。她筆記本里記錄著形形色色死亡的人,讓我看得毛骨悚然、心生哀嘆。這最終必然離去,而充滿偶然性的種種死亡方式,到底隱藏著什么難以破解的玄機和密碼?里面的那些人,為什么要那樣死,而不這樣死呢?他們?yōu)槭裁床荒芏氵^那個時日?我輕輕合上筆記本,陷入了苦思冥想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張琴梅一定是哭得死去活來。她在哭喪時淋漓盡致的表演天分,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作為莊重而嚴(yán)肅的死亡,都可以表演,還有什么不能表演呢?
黑夜里,我和張琴梅都陷入了沉默中。對于死亡的事兒,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在長久的沉默中,張琴梅的電話響了,來電鈴聲是大悲咒。她拿出手機,剛喂了一聲,便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男人的痛哭聲。張琴梅說,到底出了啥事?你先別哭,慢慢地說。張琴梅掛了電話。我急切地問她,出了啥事?張琴梅說,徐家院一個女人生孩子,大流血走了,今晚要入殮,讓我過去看看。張琴梅站起來,走向張美瓊的靈柩,上了一炷香,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她走到路邊輕聲對我說,我走了,人家等著呢。說完,張琴梅發(fā)動了停在路邊的摩托車,一轟油門,沖進了茫茫黑夜中。摩托車的燈光很微弱,在黑夜里忽閃忽閃的,一會兒便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