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
天氣轉(zhuǎn)涼,晚上蓋被,
白露不露身。
五十年前的白露夜,
父親寫下:“鴻雁來,玄鳥歸,群鳥養(yǎng)饈?!?/p>
白露為霜,知了不知去向,
父親在咳嗽中睡去。
月光消失在窗口,
我為父親輕輕蓋好被子。
夜長夢多,驚慌中父親幾次
伸出雙手去抓──
幻覺,一只木桶連同井繩
落入井底。
早晨起床,和父親一起去井邊,
木桶還在,我們打水洗臉。
──陽氣回升,
嘗盡人間最后的溫暖。
晚秋了,在歲月的窘迫下,
我們來到郊外,
天地沉寂,心若止水。
落葉飄上臺階,大自然露出本性,
幾棵光禿禿的銀杏樹,
傾斜,陡峭,安然地活著。
兩個人的郊外,風追趕風,
曾經(jīng)的愛,像樹枝,
曾經(jīng)的恨,像落葉。
當風扎下根,天空被雨雪掏空,
春天再次降臨──
我們學會放下,但沒有放棄。
一個人走在雨中,
我和秋風一起發(fā)音,這一幕
你看不到。
這與夜色的蒼茫多么相似,
樹葉擦肩而落──
“再次抵達,安詳和寧靜?!?/p>
雨水蒙住顏面,
街燈下,我和自己的身影
若即若離。
一切都不可預知,不在乎
還有多少愛,
不在乎,秋風吹又落。
每次出門,或回家,我都會去
父親的房間,經(jīng)常看見他
全神貫注地玩“通七關”的撲克牌游戲,
他在決定做某件事情之前,
就玩這種游戲,如果“七關”很快通了,
他覺得運氣好,就會去做。
有時,我看見他伏在桌子上寫他的
所謂“語錄”,每次看見我進來,
就很認真又很得意地叫我看──
“激動時注意忘我,沖動時注意冷靜?!?/p>
“天氣不正常傷身體,做人不正常傷感情?!?/p>
“眼睛是黑的,心是紅的,如果
眼睛一紅,心就變黑?!?/p>
“性格決定命運,智慧比拳頭更重要?!?/p>
──后來我終于明白,
原來我寫詩,是遺傳了他的基因。
而更多的時候,不管白天黑夜,
他房間的電視機開著,
燈也開著,他卻靠在床上
打著呼嚕,
我會把電視機和燈關了──
父親說過,有時也需要黑暗陪伴。
我的手機已儲存2166個電話號碼,
但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電話號碼
也就200多個,
很多電話,一年都不打一次,
但我還是不愿刪除。
一些人已不在人世,但留著他們的號碼,
能讓我經(jīng)常懷念他們。
一些人去了監(jiān)獄,但我仍然把他們
當作朋友,相信他們
一定能浪子回頭,重新做人。
一些人雖然只有一面之交,
但存了他們的號碼,
能讓我仍然想起他們,也許還能再見。
偶爾也有曾經(jīng)的同事,或朋友,
他們在我的眼里漸漸變成了“小人”,
但我仍然不愿刪除他們的號碼,
讓我記著他們曾經(jīng)
對我的好,告誡自己要與人為善。
前幾天,我不小心撥打了
一個逝者的電話號碼,
手機里傳來“你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請稍后再撥……”
……稍后再撥,在我的心里,
他一直活著。
一輪新月,俯瞰山巒,
安福寺,無我的安魂之地,
安然,福佑。
摘下面具,取出禪心,
是岸,或不是岸,我都會回頭。
一日禪,心安步步生蓮,
一日禪,幸福就是簡單。
夜已不夜,晚已不晚,
──這就是我想要的夜晚,
手中的
佛珠,經(jīng)年不落。
我曾原諒了自己,也就是
原諒了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嘴,舌。
──我原諒了我的懷疑。
我偽裝著睡去,又偽裝著醒來,
玻璃窗上積滿水汽。
──我的身份已模糊不清。
誰原諒了我的
原諒?又偽裝了我的偽裝?
天氣離奇的熱,以致蟬失去了耐心
席子留下新的折痕,我躺下
唯一能做的,是等待──
像在醫(yī)院候診:B超,心電圖,胸透……
似乎想從這些診斷中找到答案
三天前渴望陽光,現(xiàn)在卻渴望雨水
人類從地球上取走
太多的東西,窗外的紫外線
過于強烈,戴上墨鏡
讓目光漸漸黯淡
窗外傳來鳥聲,沒有獵槍,也沒有網(wǎng)
鳥比人自由,有一覽無余的天空
還有大片的濕地和原始山林
不像我們,被鋼筋和水泥裹挾到這里
給自己安上防盜窗,變成鳥籠
但這個世界需要瘦下來,需要
清腸,排毒,去濕祛寒
像現(xiàn)在需要一場暴雨,一次淬火
又像鐵匠,需要汗水和傷痕
以鐵坯、鐮刀和傳奇現(xiàn)身
出門安檢,為你們,他們,也為我
一切都可以解釋,但安檢儀
發(fā)出的聲音,不同于窗外的鳥聲──
我躺著,翻了個身,這是另一個我
終于離開了一家陌生的醫(y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