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姝 王燕飛
(作者單位:浙江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
近年來,隨著我國商業(yè)電影的發(fā)展與勃興,迫切需要建構國產(chǎn)電影類型片的敘事體系與批評標準。然而整個電影敘事的話語系統(tǒng)都來自西方,奠定了商業(yè)電影范式的美國好萊塢,與開辟藝術電影方向的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傳統(tǒng),都是中國電影的先行者。在兩個老師,兩種傳統(tǒng)面前,西方電影敘事系統(tǒng)在中國的落地生根,急需與中國的詩學傳統(tǒng)相對接,而這個對接的過程始終充滿了學習、摹仿與調(diào)適。
最大的問題就是故事性。在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內(nèi)部,故事性的重點經(jīng)常立足于倫理、親情與日常生活。與電影,尤其是商業(yè)電影力圖展現(xiàn)的視覺奇觀有著質(zhì)的不同。由于故事是怎樣敘述,敘述怎樣的故事,事實上關系到民族心理與價值取向的關鍵結點,因而很難照搬好萊塢類型片的摹本。講述“中國故事”的困難往往在于,我們的電影敘事常常在歐洲電影的藝術傳統(tǒng)與美國好萊塢的商業(yè)電影之間閃轉(zhuǎn)騰挪,無所適從。怎樣進行“中國故事”與商業(yè)電影類型片的成功接合,就成為建設契合我們自身傳統(tǒng)的國產(chǎn)電影類型片的敘事體系與批評標準的關鍵所在。
以最為逸出生活常軌的警匪片類型為例,我們之間的敘事傳統(tǒng)往往是突出正義戰(zhàn)勝邪惡;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在塑造主要英雄人物的同時,不忘傳達公安干警及群眾集體的力量。也就是說,今天的警匪片是在以往公安題材的基礎上,汲取好萊塢、香港警匪片的既有經(jīng)驗發(fā)展而來,已經(jīng)成為當下商業(yè)電影的一個重要類型。與以往的公安題材相比,在敘事的容量、人性挖掘的深度、形式美學的探索上,確然已拓出一方天地。但不得不承認,與好萊塢高度成熟的警匪類型片相比,無論是商業(yè)模式還是敘事模式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本文以2015年兩部口碑與票房尚可的警匪片《烈日灼心》與《解救吾先生》為例,來解剖中國式警匪片類型敘事的優(yōu)缺點,并試圖以此建立中國警匪片類型的批評話語體系。
《烈日灼心》改編自須一瓜的小說《太陽黑子》,《解救吾先生》則是對2004年真實發(fā)生的一起明星綁架的改編。值得注意的是,《小陽黑子》的著者作家須一瓜本身是政法方面的記者,因此《烈日灼心》的原著小說同樣擁有諸多真實的細節(jié)。也就是說,盡管兩部電影的來源不同,但的確都是建立在本土經(jīng)驗與生活真實基礎之上的,也就決定了不可能完全套用西方警匪片的類型來進行電影敘事。
《烈日灼心》“謀求主流商業(yè)片的風格化表達”的愿景①,使之漸次偏離了警匪片的核心要義——講述犯罪及其被揭露的過程。導演曹保平在談及情節(ji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時說:“這兩者是相伴相生的,在確定人物的同時,也需要情節(jié)來支撐;情節(jié)上的走向改變,也會對人物性格的定位做出調(diào)整。但從本質(zhì)上說,我覺得還是人物為先,從來沒有好的故事,只有好的人物,好的故事全部源于好的人物關系。如果沒有好的人物,我覺得不會有好的故事,那都是虛假的,或者浮在表面上的。所以入手都是從人物入手,尤其對于《烈日灼心》這樣的電影,對于簡單商業(yè)片可能是另外一個概念。”②
以“人物”為重,“情節(jié)”為輔的構想使得影片的野心過大,想在兩小時的電影時長中框入人性、道德、贖罪、法律等太多的東西。對“情節(jié)”的輕視,使整個電影的敘事呈現(xiàn)出“中心消解”的搖擺狀態(tài)。③與小說同時展開辛小豐與伊谷春、楊自道與伊谷夏、陳比覺與海珠三條線索不同,電影的核心敘事線索集中在了協(xié)警辛小豐與隊長伊谷春之間的貓鼠游戲上,縮減了的哥楊自道與富家女,也是隊長伊谷春的妹妹伊谷夏之間的情感線索。當然兄妹倆的巧合并不是問題,問題反而在于有沒有恰當?shù)剡\用好這種巧合。因為敘事的縮減,使楊自道與伊谷夏之間的感情發(fā)展缺乏一種漸進的鋪墊,少了邏輯合理性。兄妹倆過早地重逢于醫(yī)院,使兩條線索提前合攏,減少了懸念。陳比覺則被干脆處理成高智商、裝傻的傻子,他跟海珠的戲份完全沒有了。基于長篇小說與電影容量的差異,電影完全改變了敘事重心,可是在敘事重心調(diào)整的同時,并沒有對全部的敘事框架進行有效的重構?!爸行南狻笔紫润w現(xiàn)在本來齊頭并進的“三人贖罪”故事被移轉(zhuǎn)成單線的警匪貓鼠游戲,甚至這一游戲是以辛小豐假裝同性戀,成功地騙過伊谷春為最初結局的。如果不是伊谷春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房東的竊聽記錄,貓鼠游戲的結果還很難翻轉(zhuǎn)。這樣輕意的發(fā)現(xiàn),就游移出了警匪斗智斗勇的主線之外,變成了依托偶然性的解決。這一并非源自故事本身的內(nèi)在推動力的解決,使得故事的緊張度一下子被消解掉了,與警匪片類型期待的“高智商”游戲南轅北轍,也就無法導向齊澤克所說“目的論”的高潮。
由于敘事的重構顯得匆忙草率,整個電影就出現(xiàn)了諸多漏洞。陳比覺如果是裝瘋賣傻,如何能夠在海島上獨自帶領“尾巴”長大?辛小豐與楊自道又怎么樣放心把“尾巴”交給陳比覺撫養(yǎng)?電影將“尾巴”設置成失落在現(xiàn)場的受害女子的親生子,被三人發(fā)現(xiàn),先不說嬰兒有無可能只由辛小豐等三人發(fā)現(xiàn),難道現(xiàn)場竟能抹去嬰兒存在的所有痕跡?在貓鼠游戲的最后,電影刻意設置了一個動作高潮,讓伊谷春和辛小豐等人共同執(zhí)行抓捕任務,上演了一出高樓懸掛的動作戲。任務開始之前,已探知辛小豐秘密的伊谷春,不放心單獨與之出警,一反往常對辛的信任,刻意叫另一名協(xié)警留下。但當自己在追捕兇犯,即將從高樓跌落,性命懸于辛小豐之后的時候,卻令人意外地放棄了求生的意志,反而勸辛小豐去自首。這里的信與不信,使情節(jié)缺少了敘事的合理性。大概也是出于突出人物的復雜性,辛小豐明知只要自己一放手,唯一的威脅伊谷春就會從高樓墜下,他們的秘密就成為永遠的秘密,還是奮力救回了隊長。而被辛小豐奮力救回的隊長伊谷春,依然毫不留情地給辛小豐戴上了手銬。這跟前一秒還在勸辛小豐自首又發(fā)生了矛盾。
在人物與故事的關系上,如果說藝術電影以“人物”為重是可行的,類型片則必然應以故事為重,把故事講好,不能出現(xiàn)邏輯上無法自圓其說的漏洞,是首要的要求。人物跟著故事走,并不會減損人物的復雜性,但故事的漏洞,卻會使本應豐富的人性變成一種道德的說教。成為電影主線貓鼠游戲,把隊長伊谷春塑造成一個法律高于一切、鐵面無私的人,劇中伊谷春曾在發(fā)現(xiàn)辛小豐私瞞賭資后,有過一長段抒情性的議論:“法律是人類發(fā)明的最可愛的東西,不規(guī)定你可以善良到什么程度,但規(guī)定你惡的最低限度,法律更像是人性的低保,告訴你至少不要做什么?!贝藭r,雖然已經(jīng)在懷疑辛小豐的伊谷春,因為同情辛是為“尾巴”籌措手術費,替辛隱瞞了下來,還捐上了自己的一萬元。可這并不影響伊谷春為追求法律的正義,而繼續(xù)對辛小豐窮追不舍。通過法律與人性的糾結,《烈日灼心》在黑白分明的貓鼠游戲涂抹上更為復雜的色彩,卻由于敘事的漏洞,使人物逸出了行動的邏輯,復雜性變得不可理解。伊谷春堅持不懈的努力,使辛小豐等終于被判決、執(zhí)行了死刑,卻又重新回到了黑白對立的二元關系?!叭绱私Y局的話,有可能會再次落入到罪犯即是罪犯,終將受到懲處這樣一種二元邏輯的輪回之中”④。
基于真實事件的《解救吾先生》倒是在人物與敘事的關系上,做出了有效的平衡。電影的敘事線索始終集中在兩條交錯前行的線索上,一是吾先生被綁試圖自救,二是警察抓捕并審訊嫌犯以解救吾先生。由于綁匪早就設定了無論是否拿到贖金,都會在24小時后撕票,自救與他救的兩條線索就一直在“最后一分鐘營救”倒計時懸念中進行,使整部電影節(jié)奏緊湊,有效地抓住了觀眾的注意力。電影在人物與敘事孰重孰輕的問題上,并沒有過多糾結,因為電影中人物恰恰符合警匪片要求的正邪對立。人物是單純的,表演也是一種本色狀態(tài)的表演。由明星出演被綁的明星,演匪徒的王千源曾反復觀摩案件的錄像資料,追求真實地再現(xiàn)。電影中的諸多細節(jié)都是基于真實,如綁匪的AK47沖鋒槍,醞釀中的搶劫銀行計劃,被綁明星唱《小丑》這支歌等。特別是綁匪宣稱想把他媽殺了以免痛苦,都不是虛構,也無法虛構。因為這樣病態(tài)的心理,是基于綁匪的犯罪心理邏輯,很難為正常人所想像的。
當然,盡管《解救吾先生》以“銀幕還原綁架明星第一案”為宣傳口號,事實上完全追求現(xiàn)實的還原,不但不可能,也無此必要。因為這種還原并非商業(yè)警匪片的任務,而是紀實影像的所長。將真實新聞事件改編成電影類型片敘事,是需要進行真實與虛構的有效轉(zhuǎn)換的。特別是真實中的抓捕過程、解救過程,其實文斗為主,缺乏動作場面,也缺乏色情、槍戰(zhàn)、追車、生死格斗等元素,故事也主要在車上、審訊室、被押處等封閉空間內(nèi)發(fā)生,也就很難達成警匪片要求的“暴力美學”和“雜耍美學”。所以,真實事件雖然給電影確立了明晰集中的敘事線索,卻同樣給電影敘事帶來了單調(diào)、沉悶,動作性與觀賞性弱的問題。
《解救吾先生》對這一問題的解決方式是利用了后現(xiàn)代的類型敘事游戲方法,在真實事件主線之外,插入了虛構的可能性敘事。影片中共有三處經(jīng)典警匪片類型敘事,一是吾先生(劉德華飾)被捆綁囚禁在封閉的室內(nèi)時,想象自己趁綁匪放松警惕,想方設法奪過他們的AK47沖鋒槍,化身孤膽英雄,瘋狂掃射綁匪,完成了自我解救。二是綁匪頭子華子(王千源飾)向人質(zhì)吾先生講述自己帶領弟兄搶銀行的故事。在華子的自我描述中,他手持俄制手槍沖鋒陷陣,與看守警衛(wèi)們展開激烈槍戰(zhàn),終于沖破重重關卡打開了銀行金庫,堆積如山的金錠炫花了他的眼。這一片段完全是對好萊塢的模仿,甚至綁匪落網(wǎng)后,自己也向警察交代,這些“都是跟好萊塢學的”,綁架的贖金正是用于購買武器,為搶銀行作準備。三是刑警曹隊長(吳若甫飾)在執(zhí)行抓捕前的擔憂:身處居民鬧市區(qū)的綁匪華子,與警察生死對抗,發(fā)生了激烈的槍戰(zhàn),最后犯罪分子在人群中引爆了手雷,頓時硝煙彌漫、血肉橫飛。這三處對好萊塢警匪片經(jīng)典橋段的鏡擬,滿足了觀眾的觀影欲望,但又在每次敘事之后,以后置否定的方式,重新回到主線索。當然,這一想象的虛構,仍然是基于真實邏輯之上的。因為在電影敘事的設定中,吾先生的確參過軍,綁匪也確實有搶銀行的計劃,警察也運用智慧避免了在鬧市區(qū)抓捕嫌犯可能的傷亡。這三段頗具儀式化的想象虛構,并非象有論者提出的“后現(xiàn)代類型敘事的游戲性、趣味性、娛樂性在時空修辭上的演進,它對現(xiàn)代大眾的欣賞水平既是一種契合又是一種提升?!雹菹喾?,它基于真實的邏輯,用于填補真實敘事的單調(diào),是一種有效的可能性敘事,是服務于電影的主敘事線索的。包括電影時不時插入的游戲廳、按摩房、臺球室等娛樂場所,綁匪華子與情人的做愛,都是具有真實可能性,并補充了主敘事的情色要素,共同構成警匪類型片的觀賞性。
由此可見,簡單地講好一個警匪類型故事,并非不可能。只是,我們在改編真實事件,保留它驚心動魄的細節(jié)真實的同時,能否將游離于主敘事線索之外的可能性敘事,植入敘事主體,使得從真實到電影的跨越,可以更具想像力呢?
基于前面的比較,我們只是強調(diào),中國警匪片仍然應當回到敘事本身,老老實實講好一個故事。至于人物的塑造,法理的追究,道德的拷問,人性的糾結等諸多內(nèi)容,則是本應在你講述好故事之后,順理成章地呈現(xiàn),而不是強行塞入的一種教化。但并不等于說,基于真實事件的《解救吾先生》就一定比基于小說改編的《烈日灼心》成功,中國警匪片就應當走改編真實案件的道路。只不過,《解救吾先生》更將電影的著力處放在敘事上,沒有太多的摻雜。當然,它虛構的可能性敘事也還沒有成功地縫合到敘事主線中,只能成為一種調(diào)劑。但導演的這段自述卻值得思量:“這部影片不可能參照美國或香港的警匪片,內(nèi)地的警匪和這些類型電影中的差異太大。我們可以拍得很像美國或香港警匪片,但是那樣的東西連我自己不相信。這部影片能得到很多人的認可就是因為感覺真實,這個匪徒好像生活在我們身邊,這個警察恨不得是我一個同學、一個熟人。我愿意讓中國警匪片跟中國的觀眾更接近。我前兩天去香港做首映時與觀眾交流,他們覺得這部影片很‘大陸’,其實就是它呈現(xiàn)了我們生活的質(zhì)感,而并不是我有一個特殊的表達方式?!雹捱@就說明,我們的警匪類型片必須找到自己的話語方式。
首先,不要為敘事而敘事,為逆轉(zhuǎn)而逆轉(zhuǎn)。《烈日灼心》最大的敘事漏洞還不僅在于前述的“中心消解”,而在于結局的大逆轉(zhuǎn)。它在辛小豐等被執(zhí)行死刑之后,突然出現(xiàn)了第四人,這個人才是除了強奸引發(fā)心臟病致死的女孩之外,滅門案其他四人的真正兇手。影片只是在開頭鋪設了一個落水的鏡頭,然后直接在結局中讓這個人在審訊中交待滅門案的過程。這個突如其來的真兇,使得辛小豐們堅持著苦行僧一般的單身生活,撫養(yǎng)“尾巴”的贖罪過程,變得輕飄飄起來。無論導演如何解釋,一時沖動、過失殺人與殘忍的滅門大案之間,畢竟有質(zhì)的區(qū)別。如果滅門案的真兇另有其人,又何必辛苦贖罪?為避免從此生活在這個所謂“大哥”的威脅之下,將其投入水庫,也在情理之中。何況殺一個殘忍的兇手,和殺死無辜者,對心理的煎熬一定有相當?shù)牟町悺?/p>
曹保平對這個敘事矛盾是這樣分析的:“當看到小說的時候,有個問題我繞不過去。我不太相信這件事成立,如果他們?nèi)齻€在后面這么多年里一心向善,基本上可以定義為他們還是好人,那只是三個年輕學生偶爾失手的一件事。但如果這樣,我覺得十年前那件事他們做不出來。這不是偶然的問題,再偶然的因素也下不去手,那得有多大的心理承受力才行!如果是用槍,‘當當當’幾下,心里驚一下可能就干了??赡鞘悄冒糇樱幌乱幌略宜赖?,那得是一個多么難熬的過程!我覺得一般人根本做不到,這不成立。除非改變前提,就是這三個人不是好孩子,可能像街頭古惑仔似的,平時也動刀動槍,那他們能干出這樣的事來。但如果這樣的話,他們又不可能通過這件事一下又向善了,這樣故事的后半部分又不成立。”⑦由于導演無力解釋這個問題,就只能通過另設真兇的方式,為他們洗白,使他們不那么惡??墒遣荒敲磹毫酥螅驼労乌H罪呢?既然真相是另一付面目,為何辛小豐與楊自道要串供,而隱瞞另一個他們以為已經(jīng)落水而亡的“大哥”呢?電影只能讓伊谷春來代替辛小豐們解釋說,辛小豐們的瞞供,選擇死亡,是為了換取“尾巴”沒有心理負擔,快樂地成長。但即使是說出第四人,辛小豐們也是身背兩條人命,并不見得可以逃過死刑。又何必隱瞞一個他們以為已經(jīng)死去的真兇?“作為一部劇情片,最后結尾的顛覆和反轉(zhuǎn)可能是必須的”,“一個好電影是在你觀看電影的每個階段都會有意外和發(fā)現(xiàn)——它能夠不斷向觀眾提供在慣性思維和日常邏輯之外的新鮮感”⑧。但如果這種顛覆與反轉(zhuǎn),動搖了電影的敘事根基,又怎樣使觀眾信以為真?它所承載的價值導向,已經(jīng)與電影敘事主體試圖傳達的主題發(fā)生了根本的矛盾。
其次是處理好“常”與“失?!钡年P系。警匪片的確反映著生活的失常狀態(tài)。由這種失常狀態(tài)當然可以帶來好萊塢類型片的暴力與色情的奇觀式想像,完成觀眾的窺視欲與代入式的刺激滿足。同樣也可以加入中國人重視倫理親情,相信天道有常、善惡有報等價值觀念。只是在兩種價值、兩種文化背景下,進行兩種敘事系統(tǒng)的對接、調(diào)適時,恐怕更加要注意敘事架構的有效性,邏輯的一致性。“我感興趣的是這種拋離正常軌道之后人的狀態(tài),因為這更容易表現(xiàn)出人的復雜性,包括人性中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雹釋θ诵缘膹碗s拷問,即使在好萊塢的商業(yè)電影中也從來沒有缺席,《烈日灼心》焦灼著的善與惡、法與情反倒因為對“失?!钡倪^分追求,松動了邏輯的合理性。導演曾設想用單田芳的評書貫穿全片,到最后以“這三個惡棍或,這三個殺人犯,這三個男人”的不同稱謂完成社會輿論對三人贖罪行為的認同。⑩可是贖罪主題本身在電影在發(fā)生了偏移,敘事根基也被動搖。這個借評書的評判也就無法進行到底了。而就殺人犯的藏匿而言,最好的方式是與常人相同,偏偏辛小豐們的生活方式是失常的,三個大男人不結婚,撫養(yǎng)著一個小女孩。這個故事預設當然來自小說本身,但怎么將這種失常變得合理可信,也是電影敘事的任務之一。
最后是敘事風格的營造應當基于本質(zhì)的真實,而非表象的真實?!督饩任嵯壬贰读胰兆菩摹范家允殖謹z影為主。手持攝影帶來的運動感,給電影帶來一種紀實主義的影像風格,手持攝影的跟隨感與參與感又使電影刻上了強烈的主觀印記?!督饩任嵯壬返膶а菰?jīng)去刑警隊蹲點了三個月,積攢了五六萬次之多的采訪素材,甚至親身參與了七個匪徒的抓捕。電影有意模仿了原來紀錄片中跟隨警察拍攝的角度,特別是在審訊與抓捕的片段;而在綁匪與吾先生的片段中,更多使用了有類劇中人物視角的拍攝角度,加之大量同期聲的使用,使觀眾產(chǎn)生強烈的“參與感”?!八層^眾在機器的引導下得到更強的參與感,攝影機決定自己想看什么,哪怕攝影機不動也像人一樣適當保持一點喘息。觀眾就會感到自己離這些故事發(fā)生的源頭特別近。它是一個視角,不是偷拍感,也不是故意追求晃動。”特別是車內(nèi)跟拍,“比如汽車內(nèi)的鏡頭,不管是駕駛、蹲守,還是在車里審訊、聊天,都是從車里一個人物的視角拍攝的,相當于攝影機參與其中。汽車很狹小,拍汽車通常依賴各種設備,如汽車掛件,把機器探到車外面、隔著玻璃去拍,但這樣參與感不夠。我要克服所有困難把攝影機塞到汽車里去,讓攝影的視角跟人在一起。”?《烈日灼心》的手持攝影讓觀眾始終“處于一個追趕、探求的狀態(tài)之中,觀眾不知道三個主角的命運如何,也不知道會采取什么行動,生活永遠是在動蕩之中無法穩(wěn)定下來。第二,這種手持攝影,會讓這個影片處于‘馬上就有事情要發(fā)生’的一個狀態(tài)?!?它服務于電影《烈日灼心》貓鼠游戲的中心敘事,營造了緊張的敘事節(jié)奏和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紀實風格之外,《解救吾先生》也同樣運用“類型化剪輯”的原則,嫻熟使用好萊塢經(jīng)典的“流暢剪輯”“無縫剪輯”。鏡頭的銜接、場景的切換,或時空的轉(zhuǎn)換,都遵循因果關系,通過造型、色彩、構圖、動效、臺詞、音樂等方面的相似性,以“視線匹配”“動作匹配”來完成剪接。如警察搜繳的槍剪接到華子在中俄邊界買槍,由人質(zhì)吃餃子接到值班民警吃餃子等等。類型化剪輯并不代表影片放棄了風格化敘事。電影結尾,當警察終于破窗而入時,使用了將近半分鐘的靜場,制服綁匪、吾先生喘息、綁匪擊碎玻璃、警察詢問吾先生等,一共14個鏡頭,全部都是無聲,聲音的“留白”在電影總體紀實風格之上加了主觀色彩。《烈日灼心》的開頭用閃回切入女孩死了,然后再平行剪輯出之前的犯罪過程,單田芳的評書造成的聲畫分離,營造出強烈的講故事感;伊谷夏約楊自道見面,想測試他是否是Gay的片段,鏡頭先出現(xiàn)倆人在海邊會面,再剪出伊谷夏電話約楊自道的鏡頭,然后兩組時空進行平行剪輯。這些紀實風格之外的剪輯,傳達出作者電影的特殊風格,同時也是類型電影的一種新的探索。需要警惕的是,風格化的表達應當時刻服務于電影的敘事主體,而不能為風格而風格。如《解救吾先生》中關于綁匪與人質(zhì)有關“命運”話語的討論和隱喻性語碼的植入,有可能逸出類型美學,造成觀眾在電影類型認同上的困惑與與審美期待的落空。
當下中國類型電影往往在商業(yè)與藝術之間舉旗不定,缺乏講好故事的耐心與細心。有必要在急迫地學習美國商業(yè)電影與歐洲藝術電影傳統(tǒng)之外,沉下心來,回到中國故事的詩學傳統(tǒng),逐漸積累審美經(jīng)驗和人生智慧,建構“中國故事”自身的敘事范式與類型慣例,才有可能避免表面地學習敘事技巧與表達方式,完成中國故事在本土邏輯上的價值實現(xiàn)。
注釋:
①②⑦⑨曹保平:《謀求主流商業(yè)片的風格化表達——〈烈日灼心〉導演曹保平訪談》,《電影文學》2015年第6期。
③④孫承?。骸丁戳胰兆菩摹担阂淮沃行南馐降你y幕探索》,《電影藝術》2015年第6期。
⑤于忠民:《類型電影美學視域下的類型電影批評——解讀犯罪警匪片〈解救吾先生〉》,《當代電影》2015年第11期。
⑥?丁晟:《“聞味”〈解救吾先生〉——丁晟訪談》,《電影藝術》2015年第6期。
⑧曹保平、索亞斌、鄭中砥:《用商業(yè)手段達到藝術標準,為中國電影增加智力因素——與曹保平導演對談》,《當代電影》2015年第12期。
⑩曹保平、陳墨、楊海波等:《烈日灼心》,《當代電影》2015年第9期。
?張瑞峰:《手持攝影在電影制作中的應用——以〈烈日灼心〉為例》,《藝術品鑒》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