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扣兒,黑龍江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關(guān)東詩人》副主編,百年散文詩大系《云錦人生》卷主編。作品多次獲獎。著有作品集《我們都將重逢在遺忘的路上》《你看那落日》,散文詩集《虐心時在天堂》。
我不能去捧接詩詞中凋落的細(xì)水,我怕浮生一場,又多出八百里晚涼?!}記
風(fēng)細(xì)密。
風(fēng)里有多少個你。
風(fēng)穿過我耳邊的桑麻與田渚,浮萍與游絲,藤蘿與樹影,梵音與斜陽——風(fēng)把世界的空隙填滿,只留下一個你。
江山成為陰影,我抓起的你都是紅塵破碎的聲音。
人間彌漫,而你在天邊。常年冷寒的西窗以我的倚望為出口,已被遠(yuǎn)望了太久。片片遙遠(yuǎn),遙遠(yuǎn)成雪——我混跡其中,險些就要化做幻影的白鷺。
關(guān)山沉入斜陽。余暉下是我一望千里、千里無人的執(zhí)著,為你。
怎么寫呢?滿天蒼蒼,我的嘆息鋪出一面單薄紙帛,摩挲出那條不知起于何處的歸途。
可以挪動的不過是詞句的腳踝——步步寸寸,我在偌大的光圈里拿捏秋水,沒有一處不是難與明月同至的霜痕——而沉湎,早已傾覆了所有傾訴。
風(fēng)匯聚在我的眉心,我拿不下來,涼于深秋的那部分正在生發(fā)命運(yùn)的霉苔。
伴死而生的那些命體,要以怎樣的熱烈才能重新在期望中展開燭火,為烘暖一絲流年,而吐露灼傷;為了在一個深紅的繭上,聽到心的漣漪,而身負(fù)一生淚雨。
你不來,再多的道路也沒有轍痕。
你不來,我的人生不肯從高山上下來。
風(fēng)是最后的呼吸,急奔于遙迢的距離中。
我要怎樣凝神,在日漸折損的城樓上喚出星光,為一片空曠安身?
而紛飛的落葉帶走意念的快馬。
而我已被快馬的傳說聽舊了靈魂。
風(fēng)有棱,為相思所起。
風(fēng)吹掉你的雙肩上的天,墜我衣角沉沉。
我不知我心有多深。
如有明月,何需樓船。
千尋金陵不若慧女一片癡心。
此生錦繡正走出典故——你給我一只手,一段與你共走的路,在天亮后長出鳥鳴。我們相留的足跡以吟唱之意,組成流水之聲。一段并肩而來的歲月,川海共通。
這是群山靜謐的時刻,繁花以眸語的身姿,落入你看我的眼睛。
從愛的色彩出發(fā),離開昨日的煙火。去南山——松林上的露珠會偶爾伸出手,輕打我的額頭。問我:山中何所有?吊在水源上的云朵,會偶爾輕撫我的視線,問我:何以逍遙游?我回頭找你的肩頭——方知你已為我擔(dān)走了諸多蹉跎,人心所有芬芳,綻放如我笑容。
我已沒有才思為眼前的天地擱置一絲形容。
我唯有不停地走向一枚又一枚欲綠的枝條,收集它們肺腑里的春意,加重幸福的存貯——你在我采摘晨光之時,理好我的長發(fā)——你會不會趁機(jī)在我腮邊,印上半生浪跡,用你的停靠熨貼我的慰藉?
一切美好,都比不上南山的美好。
在坡之南的老樹樁上,拂去陳年的老影;在陳年的老影下,問候一下無法出聲的風(fēng)雨之痂。親愛的,多少年承受與苦難,它才等到我們歸來?插草為香,掬土做爐,禮敬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舊生命。一個人要經(jīng)過多少輪回,才會遇上輪回中的愛人;兩個人要被塵埃擠至哪一層,才會笑而不語,不再痛惜忍耐過的那些曾經(jīng)……
行至南山,我們已在人海之外,花朵是我們的家。
南山聽了些句子,必要滴下不盡的春雨,為我們軟化一道道紅塵垛口,必在泉水中涌出一杯醉了今生的酒。它必坐落在芳草之中,鋪排出一生都在訴說的請求——
請讓我們在世上開花。
請局外事,帶走滾滾煙塵。
雪意從心脈爬到眉尖的時候,雪的身形漫畫著我。
雪帶來的冬天,走在離人的枕畔。
彎月夜看著我,以枯枝替我畫一副眉,三千里長空做了夢事的妝臺。
我佇立的樣子是凝滯的彩筆,僵化了廣盛花市。問不動深愁了,也問不盡深愁中那綿綿不絕的日子。思念的棱角在長夜的枕邊伸出刀,砍與不砍,都無法逃離風(fēng)沙的撕扯。
沒有比這更遼遠(yuǎn)的曠野,我在心里走來走去,身外的秋塘已被叢草翻騰到喧嘩;
我的身體留下你刻到一半的玉痕,余下的一半是一座與音塵相絕的空山。
我的重量是一堆沒有主人的黃葉。
我的心跳已走到時光前面。
此事蒼茫啊,親愛的??輼渑c繁花沒有區(qū)別,人生意義無法序列。
我設(shè)想一條微光就要抻出去——穿過漫渙之境,俯身一段心路旅程,蜿蜒如腸,伸到有你的那一寸;我設(shè)想一捧沙土越來越多,天黑復(fù)天明,也不會漏盡;我設(shè)想我也不存在——我從未與你相識,整個世界不過一堆云靄。
而逝水向東,江河不回流。
而檻上的斜陽已落進(jìn)我杯盞里的海洋——我已沒有額外的醉語鉤來昨夜星辰。
雪落眉。
你不來的時光正在人生的穹廬上破碎。
我不可輕易彈動楓紅,我怕整個秋天都朝我移過來,以大面積荒疏欺出我的瘦骨。
我不能去捧接詩詞中凋落的細(xì)水,我怕浮生一場,又多出八百里晚涼。
倘若挑開一卷珠簾,能不能在云腳下,駛來一艘斑駁舊船?它與古老的花香同進(jìn),仿佛一顆久行的心,從滿身暖光中醒來。倘若我提到槳聲悠悠,世道安然,那好愿望的句子會不會順著你的手,在我的胸口長出春天?倘若我畫下蝶舞,絲綢之意鋪滿星空,能不能有幾縷清亮的,在你我的耳邊,掀起微瀾——
月光在夜里開出花來。
最輕微的那聲,也落得如此沉醉。
山河恒在。我記起耽于沙洲上的對白,已長成舉目之處的月桂;記起別后,有多少獨(dú)守青萍的渡口,獨(dú)對著那白虛虛的蘆葦,難發(fā)一言——時光的韁繩如今閃開了秋蒲的段落,此季重逢,春草一樣茂盛。
你知道你一俯身,就得了我全部夢寐。
我知道我一低頭,就破了你一生壁壘。
連寂靜,都會因濃如糖蜜,而在指尖上悸動。
一份月光在人間的頭頂擺開盛宴——我們來看一看,千里萬里不過方寸之間。從前火里水里的相期,已分不得此岸彼岸。一些生了根的話語融化于靜守,一些流浪過的羽毛正一片一片,回歸此夜歌哭。
——自由的心是世上最值得崇拜的神靈。
它的存在只為說一句:
除了愛,還有什么能經(jīng)久不息。
除了我,還有誰能讓你一邊抱著今生,一邊又向我的懷抱討要來世?
江河水從遠(yuǎn)而近,你的琴聲朝向我的臉龐。
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憂傷聚攏出那枝久等的菊花,被你移到膝上——還有一個我,放下了來路的帆影與沙海。與你一起把音節(jié)抬出谷底,轉(zhuǎn)動命運(yùn)的羅盤,重寫一篇悲歡的寓言——和鳴是你回頭看我,小小人間即刻被烘熱。能夠埋藏的舊事從此都單薄如絲,能夠淡泊的心事退至幕后。
有愛的人他如果想歌唱,再深的幽篁都會探出幾枝梅紅——
這早已開場的熱烈是沖出深山的螢火,被灌滿安靜后,忍著快樂,搖曳。
搖曳如會跳舞的流水,碰灑我心上的早春三月。插曲是那一窗竹子,在我的眼眸中影印了你肩上的煙雨。還有一份泛著水香的愛意,默默如一滴水墨,在你沉迷時寫下有意無字的詩篇。
紅塵在你的手指上彈跳,落下我身體里全部花火。
它們燒著你,深入,凝聚,漲出琴弦上的高音。
親愛的,只管與我深入今朝。不要抬頭,不要碰醒含苞欲待放的日子。
此刻的吻是低溫的。它以謙卑的祈禱之意,勸退思念的舊事。它也將帶來一條滔滔長河,流經(jīng)并淹沒你我——此生蒼茫都有了棲身的福址,它是你給我的嘆息里的呼喚,甜蜜得令人潸然。
情至深處,得得而來的,不是目光相撞。
是一片柔軟的空濛,把兩個人的身影合奏出親而至極的鼎盛。
多少縫合,才完成這久久沉默。
多少迂回、忍心,才確定這死亡一般的凝固尚保有暗潮洶涌的機(jī)鋒。以它為自救,一次次驗(yàn)證了,隔河望金也是一種有福之痛……相守的人不怕粉身碎骨,只怕動一步,就做了雙刃劍。進(jìn)不得退不得的窄途上,怎么深愛都是切割。楚河是一條永不能跨越的古道,我們執(zhí)白守黑,或執(zhí)黑守白,相同的心思分落為兩側(cè)高岸。
摸一摸“界”,仿佛摸到山。
而溝坎虛無,要我如何撐起荷葉,擋一下小卒的孤獨(dú)?
換個角度換個顏色,也依然是一樣斜陽伶仃。
一排排布好了思緒的兵將啊——要怎么邁出恰好的一步,踩破自做的云霧?在夢幻之旅的臺階上,聽瘦馬踢踏——聽到停身處有一個你,為了我,等老了昏鴉。
車輪滾滾,始終未能向前。
艱難得一目了然。
這一場對弈在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里結(jié)束,在從不曾擁有的地方擁有,在從不曾失去的地方失去。
一只啄碎我夢囈的麻雀,橫穿過你心的曠野。
這一片曠野就是我。
云卷云舒都落不下我們想要的江湖。試想轉(zhuǎn)身,去另一個季節(jié),而除卻巫山,我們沒有新綠可用;花開花落都開不出我們想要的顏色,試想轉(zhuǎn)身,去另一個園圃,而我們已無路通向月下。
佇立是一把鎖,銹蝕了天下。
在孔桎中存活的文字啊,始終活得如此小聲。它們隨著眼角的風(fēng)沙越堆越高,最高處是終年被愛情殺伐的切膚之聲。一面催生白發(fā),一面教寒星動情——數(shù)不完天高海低,數(shù)不完無端淚涌。
我們來此一回,不過是想告訴彼此:你看,咫尺里有一個天涯。
忽而南山南。
我可否擋住前塵,約來舊亭。以一枚后半生的落葉,為這離別的時光加一分秋紅?
我還有沒有三分熱烈,借那秋紅之手,摁下你南飛的消息,摁下這秋雨迅急。
而觸目稀疏,步步蕭木。你的名字挑起我視線的終端——天下遠(yuǎn),遠(yuǎn)到了我的天邊。
池水死如鏡面,殘荷的瘦莖倒影成筋。曾經(jīng)微熏之景已是逝去的流彩。
而路人匆匆,何人還記得我有一絲長發(fā),因不盡的踟躕被歲月染白。一角帶霜的云朵就要來做我心思的外衣,那微凄,那寂寂。那即來的,壓下我諸多希望的沉迷。
我要怎樣鋪排,把無可歸附的那條路從你腳下,牽回我的字中。
我要怎樣鉤織,把散在深秋的思緒纏連成枝,我所有的迷途都被它舉起——再往前是無人唱起的老歌,在覆水的眉目上飄著——已沒有一串會說話的音節(jié),再次響起;亦沒有故事里的事,來尋故人。
所有能記起的歡顏都朝向幽深的隧道——
蝴蝶的翅膀已全部落下。
人世在我的另一岸散盡了芳華。
一江秋水去了,今年的軌道從盡頭伸向薄冰。
一代草木榮枯,在逝去的流影中定了風(fēng)波,最高的那棵蒼梧也不再勾連星漢——浮云何如?一分入我心,怨成千百里孤城。親愛的,這一層情感的五行已跌下離枝,它散碎的呼喚附上野魄,迷飛于六合。
你走后,天空成為一個洞。
洞口是詞語的蒼白,洞身是徹骨的冷,洞底,是我找不見你的一生。
山比案低,水比茶淡。
陪伴余下光陰的,是從樹影間探頭的杜鵑,還有手邊一盞孤單的青瓷。
我想飲盡的一彎弦月,照著你離開的聲音。你的身影離岸已遠(yuǎn),你熏染過的生活已在畫屏中。落款處,誰在用無眠洇開水墨,仿佛一截模糊的短墻,把夢里的事?lián)踉趬敉猓?/p>
一個失離的人在飛揚(yáng)的洪流中,把自己的名字填在關(guān)隘上。
歲月端坐,囿于框架。
看得久了就會看不到潮汐,越來越淡的色彩仿佛一場陳年的雨,趨于退潮,不可復(fù)蘇。只有線條還有內(nèi)心反復(fù)尋找,仿佛病患的夜鶯迷于荒林,仿佛它的前途上還有一場歡喜。
畫屏中——這生動的字句如果能打碎靜寂,親愛的你會不會從他鄉(xiāng)歸來?會不會有新生的草地隱下時光的碎片,告訴我種子的胚胎中,還有新的流年?你會不會撣開這一扇風(fēng)雨,與我在星子下細(xì)數(shù)柳條幾處,紅豆幾顆?
仿若一切都沒有錯過。
而事已經(jīng)年,佳期彌散。
不舍得枯萎的飽滿是經(jīng)書中的標(biāo)本,截下無緣之緣。
再沒有一盞青燈,能把麻木的醒悟看清——忘不掉過去又走不進(jìn)未來的人,形如陽關(guān)上的朽木,在夕陽沒山之前,老去了慈悲。
悠悠不絕的離歌,把桑田唱得比人海遼闊。
掃盡大雪,清洗柴扉。我在人世的深處,等你帶來第二日晨曦。
木頭變成爐火,鋼鐵化成紅炭,我在你回來之前結(jié)束苦寒。
你要記得有一條路正從舊事上伸出來,你要駐足,背起這些作為路燈的詩句;你要一行行走遍那微光中的導(dǎo)語,按著我們說好的幸福。你也要記得,手心上不肯離開的薄冰,是一封來自天涯的家信。它就要融合于清香的茶湯,為我們慢飲難得已得的愛情。
除卻群鳥的陰影,還有一滴即將彌漫的湖水——在你傾訴之前,你要先釣出自己的影子,免得我奔向你時,絆倒太多憂傷。
草木之氣從葉片上升起,游移的心安下來。
兩杯清淡,免了俗世斟酌,了斷了浮華的人生。
這有多好——滿心滿意的空與靜,一塵不染的深情。再小的窗子也能看到天邊;再小的聲音,也能被穹廬聽到。這有多好。我在你面前卸下半世喧囂,歸于你掌上那掬清水的溫柔。
你看,我無言的依賴正浸潤了身心,自在無礙。在你的臂彎,你的鬢邊,開出花來。
我把它們都給你吧——天地合一。唯有融合的呼吸一次一次,抑不住戰(zhàn)栗。
弱水三千,一朝飲盡。
一滴溫暖的黃昏,把我們收進(jìn)三生石。
仲秋來了。
歲月這杯酒,喝到了最涼的時候。
被楓葉劃開的黃昏覆蓋了渴飲者。
誰在杯沿上停頓?微苦的滋味懸在沒有著落的歸宿中,一場后半夜的枝頭霜,打濕了北風(fēng)的衣裳。千萬句癡迷紛飛作星辰,將永恒的意向投到袤宇的深處。
在那未知而又必在的故鄉(xiāng),有與我們相同身世的愛人,以我們前生的容顏,裝點(diǎn)我們今世的歡好;在那未知而又必在的故鄉(xiāng),有與我們一同開放的百花,等著收回遺世五百年的、錦簇與孤獨(dú)。
這是一場穿越千年之醉。
醉進(jìn)小鎮(zhèn),醉進(jìn)青石巷,醉進(jìn)桃園源,醉進(jìn)水閣云天,醉進(jìn)一夜含笑的淚眼。
醉語是:有一種苦叫清醒了太久,有一痛叫了悟得太深,有一種重逢叫千辛萬苦也要領(lǐng)你回家的憧憬。
醉就醉了吧。
請浮生之浮掩蓋溝壑,請靈魂之靈找回能相遇的季節(jié)。
唯有深醉,誓言才敢遍山漫野而來。那些向死而生的蝴蝶啊,沒有一只不沸騰著滄海。醉就醉了吧,唯有徹骨燃燒能粉碎牢固的迷津。唯有深入淵潭,才知道哪一只手上掛著重生的船舷,哪一個懷抱能閃過波濤,亮起長河上的燈盞。
醉至極處,就忘了憂傷。
就不會把自己當(dāng)作序言,在人生的扉頁上反復(fù)標(biāo)注:
誰走不出愛的迷惘,誰就見證了我們一生的悲涼。
誰走不出愛的迷惘,誰就見證了我們一生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