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 惠
(作者系敦煌市作家協會秘書長)
如果說張騫當年鑿通了絲路孔道,那么,在交通日益發(fā)達、人類文明互通共鑒日益緊密的今天,一屆屆絲綢之路(敦煌) 國際文化博覽會的舉辦,為人類文明搭起了互通的橋梁,打開了絲路國家文化交流的門戶?!昂推胶献鳌㈤_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路精神正在熠熠生輝。
敦煌這座城市,承載了太多的人類文明記憶。它不僅是邊關扼要之地,也是漫長絲綢之路的核心中轉站,出入瀚海之地,準備補給,停頓休養(yǎng),都要在這里進行。這使得大量兵卒屯守在這里,眾多的定居人口和流動人口聚集在這里,由于政治影響相對鞭長莫及,三教九流飛速發(fā)展,內地異域共通交流,胡夷華夏雜居相處。所以,與其說是歷史選擇了敦煌,不如說是前赴后繼、西往東行的人們選擇了敦煌,他們帶著四大文明的物質和精神成果來到敦煌,盡管或許只是短暫的停留,或許只是一個過客,但交匯和碰撞就這樣發(fā)生了。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得這里的文化不僅僅是停留在政權高層的交流,更多的是一種民間的交流和互鑒。這交匯和碰撞至今保存的成果,就是輝煌燦爛的敦煌文化。這些文化,不僅藉由眾多無名的寫經者、供養(yǎng)人,也藉由數百年莫高窟營建史上無數的工匠得以保留和傳承,他們用智慧和勞動書寫了敦煌文化,開鑿了莫高窟,留下了不可勝數的精神財富。
盡管浩繁的敦煌遺書保存下來的這些無名工匠的具體記載并不多,但從諸多遺存資料的只言片語以及專家學者的研究成果中,我們仍然可以窺見那漫長的時代里無名工匠們?yōu)槟呖咦龀龅木薮筘暙I。
屯墾設郡之時,中原板蕩之際,都有大量帶著先進技術的工匠自中原來到這里;商胡販客東往,使者走驛入朝,也有眾多身藏高妙技藝的匠師西行至此。當他們走到這里,便發(fā)現,敦煌的獨特位置使各種手工業(yè)者云集,眾多工匠各顯其能,很快,他們也找到了施展自身才華的最佳場所。據專家考證,唐五代時期,活躍在敦煌的工匠人數龐大,種類多達二三十種,從事著各種手工業(yè)勞動。馬德先生通過研究將古代敦煌的工匠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與社會生產及人們生活直接相關的、為人們提供勞動工具和衣食住行需要服務的各行業(yè)工匠,他們主要從事加工制造生產工具和軍事器械,進行房屋建造,制作各種人們衣食住行所需器具,主要有石匠、鐵匠、木匠、泥匠、灰匠、索匠、褐袋匠、羅筋匠、鞍匠、弓匠(箭匠、胡祿匠)、帽子匠、皮匠、鞋匠、染布匠、金銀匠、玉匠、氈匠、桑匠、皺文匠等;第二類是從事文化藝術活動的,也是最具有敦煌特色的工匠,主要有畫匠、塑匠、紙匠、筆匠等。這個群體里也少不了大量的石匠(打窟人)、木匠、鐵匠、泥匠等進行崖面整修、巖洞開鑿、廊檐建造工作。另外,以一家一戶為生產單位的還有從事榨油的梁戶、釀酒的酒戶、磨面的硙戶等。當然,各種工匠的分工可能并不像今天這樣明晰,許多工匠,常常是集多重身份于一身,從事多種勞作活動。他們中的一部分,在城市里營建房屋,為人們衣食住行服務,而更多的,則聚集在莫高窟,日以繼夜地開窟、畫壁、塑像。
在無數個漫長的日日夜夜里,良工巧匠們借著晝光晴影,借著熹微的火光,“用膂力而鏨鑿”(P.3262),“攢鐵錘以和石,架鋼鏨以傍通”(P.3720),“銎錘竟奮,坱圠磅轟,磽確聒山,宏開虛洞……郢人盡善以釫鏝,匠者運釿而逞巧”(P.4640),“奮錘聾壑,揭石聒山”(P.3608),“粉之繪之,再涂再臒,或飾或裝,復雕復錯”(莫高窟216窟),終于,“窮天下之羋譎詭,盡人間之麗飾”(P.2551),“班輸盡妙,構天匠以濟功;紫殿龍軒,對鳳樓而清翠”(P.3720),“梁棟刻仙吐鳳,盤龍乍去驚天”(S.3905),真可謂“匠征郢手,巧出班心,鏤栱雕甍”(P.3276),“上方匠制,直下屈取魯班”(S.3905)。其實,不僅在敦煌遺書中留下了這樣眾多的記載,在敦煌石窟各個時代的壁畫中,也有大量反映古代工匠們勞作的畫面。如初唐321窟有兩個施工場面,一為建屋,一為建塔。建屋圖中一工人正以鏝涂壁。屋頂左半施工完畢,右半正待鋪瓦。屋頂兩工匠,一蹲一立。五代第72窟有一修塑佛像的畫像。佛像高大,四面搭腳手架,旁立木梯。塑匠們緣木騰虛,上下操作。北周296窟窟頂的《建塔與畫壁圖》,展現了古代敦煌泥匠、木匠及畫匠們共同從事勞作的形象。
以下,我們僅以敦煌石匠(打窟人)、畫匠、木匠三類最具有代表性的行業(yè)來略窺那個時代工匠們的生活。
從敦煌文書中發(fā)現的《營窟稿》看,一個洞窟從始建到完成,一般需要經過整修崖面、開鑿石窟、繪制壁畫塑像、修造并裝飾窟檐或殿堂等程序。每一道程序都需要多日方得完工,其中凝聚著無數工匠的心血。作為基礎工作的洞窟開鑿,就是一項極為浩大的工程,需要大量的工匠付出極為艱辛的勞動。據敦煌研究院孫儒僴先生研究,在沒有爆破技術、金屬工具也有所限制的條件下,以唐代的工藝水平,鑿掉1立方米巖石需要5個勞力。根據計算那種巖石每立方米大概重2.5噸,例如建造于唐代的第16窟是莫高窟最大的洞窟之一,總計空間將近2000立方米,全部鑿開需要勞力上萬,鑿出的巖石如用牛車一次運500斤左右算,需要運將近2萬次!工匠們所付出的辛勞可想而知。又據敦煌研究院趙曉星研究,一個大型洞窟的開鑿時間,大約需要一年到三年左右,小型洞窟為幾個月到一兩年時間,而高達數十米的大像窟花費四五年時間才能完成開鑿工程。壁畫塑像的繪制時間則相對短些,通常是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不過,如遇到一些特殊的歷史事件,比如說戰(zhàn)爭,那么一些洞窟的營建就有可能因社會動蕩而不得不暫停,甚至經過幾個朝代、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才能最終完成。如修建第96窟(北大像) 花了五六年時間;修建于武則天時期的第335窟有垂拱二年(686)、長安二年(702) 題記,修建時間前后至少長達17年。
再如畫匠,這只是眾多工匠中的一小部分。成為畫匠的人,都有著過硬的技術。因為以當時的技術,從工匠的培訓、考核,到產品的規(guī)格、式樣、標準,以及對不合格產品及其制造者的懲罰等方面,有著詳細而嚴格的管理制度。學徒需要經年累月長期的學習磨練,并且達不到一定的水平就不能出師,畫作達不到標準就不能面世,畫作不合格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直至被判死罪。成為匠人的畫師除了洞窟前、后室的四壁、窟頂之外,還負責泥塑、窟檐的彩繪與裝飾。初開始,學徒只能跟在畫師身邊從事不太重要的工作,隨著技術的日益純熟,他們才能接觸較為重要的壁畫工作,但這個磨練的時間,可能是10年、20年,甚至是一輩子的時間。要完成一個洞窟的壁畫繪制,也需要大量的時間。莫高窟坐西向東的朝向并不利于采光,在照明條件有限的情況下,他們一天中能夠工作的時間并不會太多,一幅壁畫或者一面墻壁,可能需要數月去完成,窟頂的繪制則更為艱難。即使在今天,要完成一幅較大的壁畫,也并不是短時間就能完成的。另外,哪怕高級畫師,即使是他們的畫作被后世稱贊為堪與吳道子媲美,也永遠留不下自己的名字。
隋唐是莫高窟發(fā)展的全盛時期,不僅開鑿洞窟數量較多,工匠技藝也有了極大提高,洞窟形制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壁畫技法愈加趨于成熟,雕塑藝術更加形象傳神,這一發(fā)展趨勢直到五代時期仍體現出較強的態(tài)勢。敦煌遺書中也留下了眾多對工匠進行贊美的文字,公元933年二月,新任河西都僧統(tǒng)高職的王和尚,修建了自己先前所開莫高窟143窟的窟檐,對這次營造活動,《河西都僧統(tǒng)宕泉建龕上梁文》 (P.3302v) 做了記載,并提到了李都料、康博士、張博士等名號,在這些工匠們的精心營造下,“施工才經半月,樓成上接天河”。文中贊美道:“鳳樓更多巧妙,李都尉繩墨難過。削截木無棄者,方圓結角藤蘿。棋斗皇迥軟五,攢梁用柱極多。直向空裹架鏤,魯班不是大哥?!薄短铺鞆驮杲鸸饷魉略臁蹩呱狭何摹焚澝罓I造工匠說:“梁棟秀仙吐鳳,盤龍乍去驚天。便是上方近制,直下屈取魯班?!?《張淮深功德記》 (P.3720) 說:“般輸妙盡,構天匠以濟公,紫殿龍軒,對鳳縷而青翠?!庇帧督Y社修窟功德記》 (P.3276)說:“莫不匠征郢手,巧出班心,鏤栱雕甍,鶯飛鳳舞。”《唐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碑》(P.4640) 描述說:“于是乃募良工,訪其杞梓。貿材運斧,百堵俄成。魯國班輸,親臨勝境,云霞大豁,寶砌崇墉。”這些贊美文字,都將敦煌工匠群體贊美成和魯班一樣的技藝高超,甚至直接用魯班來稱呼他們。以至于唐代張驁《朝野僉載》和道光版《敦煌縣志》都將魯班記載成敦煌人,這實際上是對敦煌技藝高超的工匠群體的高度贊美。公元5世紀初,李暠建都敦煌,在敦煌城內修建了精美的建筑群,這離不開大量能工巧匠,種種技術也得到了很好地傳承。到他的重孫子李沖,居然還掌握著高超的建筑技術,在平城為元魏設計過明堂、圜丘、大廟。遷都洛陽后,為孝文帝規(guī)劃過城市,設計過堂寢。
同時,敦煌地區(qū)發(fā)達的手工業(yè),使大批技藝水平高超的工匠聚集在這里,也對河西各地、周邊政權及中原手工業(yè)發(fā)展產生了很大影響,歸義軍政權往西州、伊州、甘州及于闐的使節(jié)中就有許多工匠在內,這在敦煌文書中都有明確的記載?!队陉D王賜張淮深札》(P.2826) :“白玉壹團。賜沙州節(jié)度使男令公,汝宜收領,勿怪輕鮮,侯大般次,別有信物,汝知。其木匠楊君子千萬發(fā)遣西來,所要不昔(惜)也。凡書信去,請看二印。一大玉印,一小玉印。更無別印也?!贝朔鈺刑貏e提到要“發(fā)遣”“木匠楊君子”西來,并且“所要不昔(惜) 也”,足見對木匠技藝的重視。
馬德先生在對敦煌工匠做了系統(tǒng)研究之后說:“在敦煌的振興和輝煌千年的石窟營造業(yè),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工種齊全、技術高超的石窟營造隊伍,留給我們和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的就是這支隊伍。這就是古代敦煌工匠的最大的地方特色?!?/p>
由無數無名大師締造的敦煌石窟,成為舉世聞名的中國古代藝術寶庫,這與他們身上傳承不息的工匠精神密不可分。這種精神,在敦煌藏經洞遺書中實際早有表述。在唐代后期的敦煌文獻《二十五等人圖并序》 (P.2518)中,對中國傳統(tǒng)工匠給予這樣的描述:“工人者,藝士也,非隱非仕,不農不商……雖無仕人之業(yè),常有濟世之能,此工人之妙矣?!边@是在長久以來中國傳統(tǒng)內圣外王、修身齊家平天下主流價值之外,對能工者、善工者的勇敢歌頌,對工匠精神的至高認同?!逗游鞫忌y(tǒng)宕泉建龕上梁文》 (P.3302v)贊美工匠們“如琢如磨”,“施工才經半月,樓成上接天河”。敦煌遺書P.3648《進夜胡詞》為一篇四言驅儺文,文中有“工匠之鬼,敲敲琢琢”之言,盡管這是一篇驅儺文,文中描繪的是各種鬼怪奇異的面貌,但鬼神本就是對現實生活的寫照。所以,與其說“工匠之鬼,敲敲琢琢”是在說鬼,不如說是對當時工匠們默默無聞打窟繪壁塑像生活狀態(tài)的一種真實寫照。如果改動一個字,即改為“工匠之魂,敲敲琢琢”,也許更加恰切。這也和《河西都僧統(tǒng)宕泉建龕上梁文》中對工匠們的贊頌有類似之處。無數工匠們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偉大的莫高窟藝術的精神,或許就在于“如琢如磨”或者說是“敲敲琢琢”。這里的工匠,顯然并不只是石匠、木匠、畫匠,而是包括了所有的工匠。
“如琢如磨”“敲敲琢琢”,簡簡單單的八個字,遠不能概括敦煌數代工匠們做出的貢獻,但用這八個字來概括他們的精神,卻再恰切不過。敦煌孤懸大漠之中,交通不便,夏季驕陽暴曬,即使身處巖洞之中,也會汗流浹背;冬季西風勁吹,手裸露在外不久就凍得僵硬,但工匠們堅持著,或許是對佛的虔誠,使他們能夠在無數個日夜里圍著火堆、咬著又冷又硬的胡餅,攥起斧鑿,拿起畫筆,創(chuàng)造著莫高窟文化。也正是這種精神,光耀了敦煌千百年,造就了燦爛的敦煌文化。再后來,常書鴻、樊錦詩等一代又一代敦煌學人也正是以這種工匠精神,在幽暗的石窟里,在發(fā)黃的殘頁里,“如琢如磨”“敲敲琢琢”,在敦煌堅守并研究敦煌學。
今天,在“一帶一路”建設東風勁吹的時刻,我們更需要傳承千百年“如琢如磨”“敲敲琢琢”的敦煌工匠精神,更需要像那些曾經營造了莫高窟藝術的無數工匠一樣,摒棄急功近利、心浮氣躁的心態(tài),執(zhí)著追求作品成果的極致與完美程度;更需要有源于靈魂本真對于所從事行業(yè)的全身心投入虔誠的熱愛,尤其需要花費較長久的時間堅持才能積累的厚積薄發(fā)以及肯耐住性子不斷磨礪才能達到的精雕細琢,需要不圖名不為利,只是單純的想把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的淡泊與坦然;需要沉下心來,不斷地“如琢如磨”“敲敲琢琢”,只有這樣,敦煌乃至絲路文化、中華文化的再次復興才能更快實現!才能真正做到文化自信、文化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