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旭
我太爺(曾祖父)那個年代,我們這里被稱為“偽滿洲國”。日本對我們這個地區(qū)實行殖民統(tǒng)治,方式之一就是種植罌粟(俗稱大煙,日譯名阿片)。
人們發(fā)現(xiàn)可以將面粉摻進罌粟里多賣些錢,于是面粉的價格隨之水漲船高。那一年,我太爺除了種植罌粟,還種了小麥,恰巧趕上風調(diào)雨順,我太爺賺大了。富起來的太爺買了幾十畝地,拴了三掛車。
從此家里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左鄰右舍紛紛靠攏來,有幫忙種地的,有幫忙趕車的,還有幫忙做飯的。那時候還不涉及工錢,幫忙干活就是混個飽飯吃。主人不懂耀武揚威,傭人也無需低三下四,當然也許就連“主人”“傭人”這樣的詞匯都不曾在彼此的腦海里出現(xiàn)過。我就親耳聽我太奶(曾祖母)說過,她看到車老板兒(幫忙趕車的人)家的兒子七八歲了,還光著屁股,就用自己的包袱皮兒給那孩子做了條短褲。
我小的時候,我太奶經(jīng)常給我講她們過大日子時候的事情。她說那時候偶爾改善伙食,煮很多雞蛋,每人分到幾個,她從孩子們手中勻出幾個,回娘家?guī)稀P∧_太奶步行十多里路回娘家,不得不走走歇歇。大橋頭有算卦的,一次她歇腳的時候,拿出兩個雞蛋,讓瞎子給她孫子,也就是我父親算了一卦。我父親鼻梁上有一個大大的痣,算卦的說我父親命不太好,多舛吧。我太奶講這些的時候,慢聲慢語,娓娓道來,眼神是悠悠的,神態(tài)是安詳?shù)模氡剡@就是大日子女主人的儀容吧。
我奶奶是個幸福的女人,因為她嫁給了我爺爺。我爺爺是一個有擔當?shù)恼煞?,是一個負責任的父親。這一點,從他學醫(yī)的動機就可以看得出來。起因是我父親的弟弟,兩三歲的年齡上病死了,為此我奶奶終日郁郁寡歡,終于有天晚上病倒了,我爺爺大晚上的沒能請動醫(yī)生。
“你爺爺三十七歲開始學醫(yī)”,這句話,我父親多次說起。說這話時,父親的語調(diào)是鏗鏘有力的。我三十二歲那年,就讀全日制研究生,當時我兒子三歲。對此,很多人都問過我,“你怎么那么有毅力?”我想,冥冥之中我爺爺已經(jīng)做給我看了。
家里有很多本藥書,爺爺看藥書的時候,帶著老花鏡,鏡子的兩條腿用細繩連接著。爺爺還經(jīng)常在煤油燈下抄寫藥書,也許那藥書是借來的吧,或者是為了更好地記住。家里還有個大藥櫥,里面有桿很小很小的秤,配藥用的。爺爺配藥的時候,戴著老花鏡,手里拿著小秤,一邊看著藥書一邊不厭其煩地一會兒添秤一會兒減秤。
爺爺?shù)尼t(yī)術(shù)如何呢?聽父親說,爺爺?shù)囊粋€朋友,也是患者,坐在我家炕上聊天,“你真有兩下子,我這病吃了多少藥都沒見好,到你這兒就全好了。”爺爺在炕沿兒上磕了磕煙袋,“該著你出災(zāi)兒了?!?/p>
我有一個干大姑,關(guān)于她,還有一個笑料。那時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干大姑仍舊年年都來給奶奶過生日。六七歲的我正在院子里玩,一抬頭看到干大姑已經(jīng)走到大門口,沖著屋子里喊“我干大姑來了——我干大姑來了——”,奶奶邁著小腳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著罵我“小騷妮子”,我無比委屈,完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干大姑則哈哈笑著,“本來就是干的嘛?!?/p>
說說我這個干大姑的由來,那年干大姑得了一種病,找了很多大夫,都沒有看好,遭了數(shù)不清的罪。誰料到了我爺爺這兒,藥到病除。于是她執(zhí)意要認我爺爺做干爹,以示報恩。她是蒙古族人,比較認親。她跟我母親的性格相似,都很外向。兩家人往來比較密切。
那時候,我們村澆地,水要流經(jīng)上村,上村是蒙古族人聚集地,我干大姑就住在那個村。我們村是漢族人聚集地,兩村多多少少有些小矛盾,致使我們村每年澆地都不太順利。不知從哪年起,隊長開始安排我爺爺看水渠,從此澆地徹底順暢。那時候集體勞動掙工分,看水渠是個比較輕巧的勞動,村里人羨慕地說“啥人啥命”。直到今天,我們村一些老年人還會說起這件事,為我爺爺那傳遍十里八村的聲望而贊嘆。
印象中,爺爺穿件白襯衣,騎著自行車,早上走了,晚上回來。經(jīng)常地,爺爺變魔術(shù)一般從兜里掏出一個燒餅,給他的孫子——我的大弟弟,那時候小弟弟還沒有出生。大弟弟從爺爺手中接燒餅時,羊從大門外“咩咩”叫著進院了,“圈羊去”,爺爺催我,我只好乖乖地干活去。“爺爺為什么不買兩個燒餅?zāi)??”若干年后,我不止一次地想這件事。也許是爺爺重男輕女吧,也許是手頭并不寬裕吧,我傾向于后者。
早出晚歸的爺爺,中午飯通常都在患者朋友家里吃,那時候瞧病基本上就是吃頓飯了事,偶爾給個塊八角錢。有的等到病好了,專程來我家,送來幾斤大米或者稍微罕見的東西。
爺爺在家的日子,家里經(jīng)常人來人往的。有來瞧病的,有來致謝的,也有來專程聊天的。爺爺去世后,門前冷落鞍馬稀。母親曾就此事問過父親,父親答:“朋友是一個人的,親戚是一家人的?!?/p>
文革時期,爺爺被劃為富農(nóng)成分?!俺煞植粷边@四個字,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二姑、三姑、四姑說過,我大爺(我父親的大哥)、我父親說過,我奶奶也說過,跟很多故事開頭那句“很久很久以前”異曲同工。我二姑說時,她很知足眼前的光景,有股子揚眉吐氣的味道。我三姑跟二姑不同,她從來不怨具體的個人,她覺得是那個時代造成的。我四姑憤憤不平地,曾經(jīng)她的同學喊她“富農(nóng)羔子”,她趕上了恢復(fù)高考,考兩次沒考上。我大爺和我父親說時,更多的是對自己命運的無限感嘆,“成分不濟”等同于“時運不濟”了。我奶奶說這個詞時,說的都是她的兒女們?nèi)绾问艹煞诌B累,而她自己早已忽略不計,她更多的是接受,近似坦然地接受。事實上,因為遭遇被“抄家”,我奶奶得了心臟病。
我爺爺因為成分不濟挨批斗,我奶奶讓我父親去給爺爺送飯。我父親親眼看到我爺爺在村部的小屋里挨批斗的場景。其實,看到這個場景的,不只我父親,也有我大爺和我的幾個姑姑。畢竟批斗不是一天兩天就結(jié)束的,而我奶奶讓誰送飯是隨機決定的。對于我爺爺挨批斗的細節(jié),他們說的少,我也不敢多問。值得一提的是,批斗我爺爺?shù)娜?,其中之一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個車老板兒、七八歲還光屁股的小孩子的父親。
文革后的日子里,我爺爺跟那幾個曾經(jīng)批斗他的人朝夕相處在一個村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里必須要說的一件事情,曾經(jīng)批斗過我爺爺?shù)囊粋€人出殯,我爺爺也加入了抬棺材隊伍的行列。在我爺爺那里,過去就永遠過去了。
很多人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都說我爺爺那人“心大”。幾多風雨,幾多坎坷,心不大也被撐大了啊。
那時候交農(nóng)業(yè)稅,我們習慣說“交公糧”。我父親趕著牛車,車上裝了幾袋子的高粱。到了村部,看到很多戶人家都在交公糧。很快,我父親就交完了?;貋淼穆飞?,我問父親為什么那么快,父親說因為我們家的糧食干凈、不摻假。這一點,后來我讀書住校就理解了,住校生每人都從家里拿小米換飯票,那小米飯類似“八寶飯”,里面什么都有。
我上大學的學費,是我父母親跟親戚們借來的。盡管這樣,我父親還是告訴我說,兜里放兩三角錢,火車上有人要就給點兒。我很聽話,真的就放了兩角錢。某個站點,上來一個拄雙拐的女人,穿著打扮比我好,盡管我身上穿的、包里帶的都是我們家里最上乘的。她上來就唱了一首歌,然后說她家住在小山村,弟弟和妹妹都在上學,父母多病,說得她自己近乎聲淚俱下,忽然她大聲地說:“給五角的,我祝你旅途愉快!給一元的,我祝你發(fā)大財!”我本能的反應(yīng)是祝福和價錢成正比。但我兜里只有兩角錢,還不到她最低額度的祝福。我身邊的阿姨看出了我的尷尬,跟我說學生就不用給了。但當時我內(nèi)心對父親表示歉疚。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老姑(排行最小的姑姑)考上了大學,那是我們村甚至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第一個大學生。其它村鎮(zhèn)的人都議論這件事:“王臺子(我們小隊的名字)考上大學的,肯定是王國順(我父親的名字)的妹妹?!?/p>
我父親跟新中國同齡。他會吹笛子,“東方紅”的調(diào)子。他喜歡讀書,四大名著開篇基本上背下來了。他借書看,也自己買書看,那是吃飯都成問題的年月,他竟然買書,可見他對書的熱愛。我老姑考上大學那年,我父親將他珍藏的書都給我老姑了,我記得有《三國演義》。
漫長的夜晚,我們姐弟三人躺在被窩里,我母親借著煤油燈的光做針線,我父親看書??粗粗托α?,笑出聲來,不識字的母親不理解,“有啥好笑的”,每當這時候,我父親就將他認為搞笑的部分念給我母親聽。我父親還將一些簡單的字用毛筆寫在硬紙板上,放在燈窩(連接著外面灶臺的小窗戶)里,我母親做針線時,偶爾抬頭看看字。我父親毛筆字寫得尤其好。流行電腦刻印春聯(lián)之前,左鄰右舍都紛紛來找我父親寫春聯(lián),毫無疑問這是我父親的一件榮耀差事。
碰上母親因辛苦勞累而心情不好時,父親也免不了挨嘮叨,“大過年的,誰家沒點兒活啊,搭著功夫兒(時間),費筆費墨,白忙活,沒人說你好”,父親訕訕地“一年不就寫一次春聯(lián)嘛”。有時候父親正坐在炕上看書,廚房里忙碌的母親突然歇斯底里地:“看那些書有什么用,能來錢嗎,都給你添灶火堂里!”有次我母親還真拿本書,極力地要添進灶火堂,兩人撕撕吧吧地搶一本書。有時候,父親既沒寫毛筆字,也沒看書,他也難免被埋怨,母親怒氣沖沖地“這個家的日子,到了你這兒,怎么就過成這個樣子了呢”,父親坦然地“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嘛”。
我上大學后,第一個學期寒假回來,千里迢迢背回幾本小說,是我從學校圖書館特意為父親借的,當我興沖沖地拿給父親時,他一副疲憊樣子,“看那書有啥用啊,我不看書了”。當時父親正供我們姐弟三人上學,肩上的擔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父親不是一個標準式的農(nóng)民。他干農(nóng)活不地道,經(jīng)常挨我母親數(shù)落。秋忙季節(jié),我父親趕著一車莊稼來到場院(用來打谷、曬糧食的場地),問我母親,“放在哪里”,如此免去一場責怪。
因為親眼看到我爺爺挨批斗受刺激,我父親精神一直不是特別好,他經(jīng)常邊走路邊嘴里嘟囔著什么,致使他的小孫女都對他怕怕的。他經(jīng)常晚上睡覺說夢話,夢話千篇一律地說唱式“哎呦我的媽呦——”,后面就聽不清唱的什么了,致使別人都睡不好覺。
聽我母親說,我父親說他種出了三顆最好的莊稼。這里,他指的是我們姐弟三人,都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
以前我母親曾跟我抱怨說,我父親連一雙襪子都沒給她買過。其實一直以來,家里的錢都在母親手里。父親外出打工那些年,回家也是一分不差地把錢交給母親。這兩年,母親說父親變了,開始自己拿錢了,每次取出國家按月給打在卡上的錢,父親都要揣在自己兜里。看來,父親真的老了,老得沒安全感了。電話里,“你爸趕集經(jīng)常給我買豬蹄”,母親興奮地說。母親愛吃豬蹄,而父親吃素多年。年輕時的父親不愛熱鬧,也不愛趕集,現(xiàn)在老了,脾氣秉性倒變了。
我奶奶以前經(jīng)常把別人給她過生日送來的糕點,分出一些,讓我母親拿回娘家給我姥姥、姥爺吃;為了增加營養(yǎng),我母親每天早上給我奶奶沏雞蛋水喝,為此有時候我母親還去別人家賒雞蛋。這事,父親說過太多遍了。父親每次說,母親都不好意思,嗔怒他“都過去的事了,說它干啥”。父親的心變得柔軟了。
我曾經(jīng)問父親“你知足嗎”,他響亮地回答“知足”,如同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一般。接下來是他如數(shù)家珍般地解釋:你們仨都挺好,都爭氣,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都住上了樓房,我一點兒都不用惦記;現(xiàn)在種地都是機器了,也不累,種地不用交農(nóng)業(yè)稅了,還有補貼;你媽和我自從六十歲開始,按月領(lǐng)補助;“村村通”后,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將來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