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斗
前幾年的一個冬天,我由苦寒的東北去溫暖的云南看望朋友,在西雙版納的街上閑逛時,向來理性的我,居然生出了購房沖動,當(dāng)即湊夠5萬元預(yù)付款交了上去,決計買一幢小型別墅——至于幾個月后,這樁交易宣告流產(chǎn),那則是個另外的話題。現(xiàn)在,我想說的是,那處簇?fù)碇拔业摹眲e墅的名為“花園”的住宅小區(qū),可真是名副其實的大花園。在它那廣袤的園區(qū)里,只有30%的地面由鋼筋水泥盤踞統(tǒng)轄,另外的70%,遍布著形形色色的屬于熱帶雨林的花草樹木,它們裝飾彩圖般的和諧搭配特別賞心悅目。
想想吧,在一大片幾乎沒有盡頭的舒緩山坡上,生機勃勃的姹紫嫣紅如蔭如蓋,一棟棟掩映其間的迷你別墅,盆景般參差著若隱若現(xiàn),居住在那里,豈不是入住了世外桃源?多年里我游走過不少城市,見識過不少“花園”住宅?;蛟S,有點兒“花園”味道的地方確實鳳毛麟角,但畢竟也還有那么幾處,可完全相當(dāng)于花園甚至比一般花園更勝一籌的,西雙版納的這個堪稱唯一。
哈,打住,我說這些,可不為贊美南國風(fēng)情,而是為了引出家鄉(xiāng)景色。
西雙版納那個住宅小區(qū)叫什么花園我確實忘了,但我在沈陽居住過10多年的那個什么花園,其大名,則早已刻進了我的記憶。不過此時,為了避嫌,免得有人以為我是在為某個房地產(chǎn)商或某級政府的某些部門做軟性廣告,我就不如實說出它全名了,而只籠統(tǒng)地以“花園”代之。
當(dāng)年,具體地說是21世紀(jì)初的某年,作為“花園”的最早入住者,我置身的園區(qū)里基本沒有樹木和綠地,當(dāng)我從我那位于園區(qū)南端的居所窗口看向外邊時,視野里充滿的,則是一大片由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堆疊而成的凹凸丘陵,是差不多過了一年多時間,為了抄近道,跋涉垃圾的人越來越多,丘陵上才誕生了蜿蜒的路。之后,有關(guān)部門體恤民生,應(yīng)“花園”百姓的反復(fù)求告,終于把那骯臟的腳踩之路變成了漂亮的機軋之路。于是,大部分居民的垃圾就不亂扔了,少數(shù)還把馬路當(dāng)垃圾場的,自會受到其他居民文明的或不文明的勸告與謾罵。
那條馬路細窄曲折,距我的居所五六十米,但和許多通衢大道一樣,它兩邊也有人行小道,人行道上,也鋪設(shè)了花紋地磚,并且每隔4到5米,還留有特殊鑲嵌過的別致樹坑。那些天里,我總是很文學(xué)地憑窗幻想,以后樹坑里的樹如蔭如蓋了,那條小馬路的蔥郁清幽,定然能為我的居住環(huán)境添加幾分花園元素。
春天一晃就過去了,遲遲無人往坑里種樹。
在所有不下大雨不刮大風(fēng)的白天,那條馬路旁的人行道上,總會有一長串商販依次排開,他們以樹坑為界,或蹲或坐,各抱地勢,自成一體,互不相擾地做些針頭線腦的小本買賣——當(dāng)然了,生意清淡時,他們也不介意互相干擾,三五米的距離,恰好方便家長里短和打情罵俏。他們櫛風(fēng)沐雨的生活充滿情趣,除非穿灰制服的城管人員出來騷擾。城管的白色貨車不以劫掠為主,一般周一至周五的下午兩點左右,只是檢閱般在小馬路上逡巡一圈,給人的感覺是,他們喝完中午酒睡完中午覺,活動腰腿的方式是質(zhì)檢馬路,看看鋪就它的,是瀝青還是豆腐渣子。小商販們大多識趣,知道城管人員例行的公事與馬路無關(guān),只關(guān)他們,所以,當(dāng)城管貨車駛來的時候,他們會迅速包裹起自己的貨物,站到距人行道遠些的地方,好像那些地方有長途車站,而他們,是打工的農(nóng)民正準(zhǔn)備返鄉(xiāng)。
也有個別不識趣的攤主以身試法,硬撐著不打包自己的貨物,這要惹來城管的斥罵,甚至下車追打和搶奪。于是,那些似乎有受虐傾向的二皮臉們,眨眼間便會強悍掃地,一舉退化為以討人嫌為職業(yè)的頑劣孩子,看大人真的被惹火了,立刻嬉皮笑臉地作揖求饒。白貨車離去后,一般情況下,針頭線腦的主人們不用擔(dān)心有回馬槍殺來,因為下午的后半截,據(jù)說,是城管的麻將時間。
一兩年或兩三年后,終于有一天,那些徒具形狀的人行道上的預(yù)留樹坑,被整飭一番后栽進了樹苗。是細弱的楊樹,要如蔭如蓋還得不少年呢。小商販們對它們的開發(fā)利用則立馬開始,他們在它們的兩兩之間拴系繩子,懸掛襯布,將原本席地擺放的貨物中,那些可以掛繩子上或別襯布上的,安置到了空中。這樣的好處是貨物醒目,方便路人在行進中觀察比較和做出選擇;壞處是,城管出現(xiàn)時,收攏貨物費時麻煩。
樹太瘦弱,即使它們托舉的貨物都很單薄,也能顯現(xiàn)出力不勝任,漸漸地,它們中有的就折了倒了,就被孩子們夾在胯下當(dāng)馬騎和揮在手里當(dāng)劍舞了。但壞死的小樹挺有規(guī)律,總是隔一個樹坑消失一棵,使得每個商販都再沒有了拉繩子的可能。我不禁懷疑,是否有商販看自己的貨物不宜懸空,便嫉妒那些掛襯布的同行,趁著夜色或者雨天,把某些挺拔的小樹踹倒了,讓每個人地盤里成雙的小樹都孤掌難鳴。
連續(xù)多年,以上情節(jié)反復(fù)上演,但綠化工人對每年都來栽種一回用于拴繩子掛貨物的小楊樹并無怨言?;蛟S,他們都是園林部門的臨時雇工吧,只有小楊樹活不下去,他們才有活兒的保障。如今,我搬離那個“花園”好幾年了,住到了另一處也只是在名字里建造“花園”的住宅小區(qū),至于對新“花園”一如既往的名不副實,我則早沒有了任何意義上的文學(xué)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