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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方向

      2018-11-21 11:12孟大鳴
      湖南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大嫂大哥

      孟大鳴

      未來是什么?不知道,不敢想,自從那場大火后,就沒想過了?,F在是什么?其實也不知道。準確說,他不知道真實的現在,所謂現在,是從別人口述中還原的,即算親身經歷,也夢一樣虛幻。只有過去,才是真實的,就如哥嫂站在身邊,實實在在的呼吸和溫暖。只有過去像知心朋友,不分晝夜地陪伴他,撫慰他,讓布滿傷痕的靈魂不再寂寞、孤單。

      大嫂說他今年三十一歲。大嫂不說,他就成功地忘掉了自己的年齡。他分不清今天是何年何月,更無法細致到日。他把年齡停留在二十一歲。那時,他是蒸洲理工學院大二學生。一對圓圓的酒窩里,裝著大學生的純真和自信,還有對未來的憧憬。申虹曾玩笑般地嗔怪他:就是那對酒窩讓我睡不著。蒸洲市主辦第一屆荷花節(jié),申虹得了冠軍,坐穩(wěn)了蒸洲理工學院校花寶座。他和申虹成雙成對在校園里出進后,再沒男生有勇氣,有自信圍著申虹的石榴裙轉。申虹一米七二,他一米七六。他是國字臉。臉部線條透著剛毅和自信,因為愛紅臉,剛毅的線條就不生硬了,反而溫暖。這話是申虹說的。一個寢室的哥們說,有他襯著,申虹像一朵吐蕊的石榴花;而有申虹的裝點,他的男子漢魅力也光芒四射,地球上沒有第二個帥哥了。他和申虹是相互的紅花綠葉。

      他無法看到自己的丑陋。視覺把他丟進了黑暗的深淵,只能靠想象獲得一線光亮。他用想象代替眼睛,不知是福氣,還是災難。有了想象的眼睛,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模樣。

      王勇的父親也遭遇了一場大火,臉像燒糊了的鍋巴,鼻子成了兩個黑洞洞的窟窿。第一次見王勇父親,如吞了一撮箕毛毛蟲,心里翻江倒海般涌動。眼神一碰到那塊黑鍋巴,喉嚨口就有哇哇嘔吐的沖動。他現在的臉肯定比王勇父親更恐怖,更可怕。王勇父親的眼睛是健全的,嘴巴不但能吃飯,還能說話。而自己呢?眼睛暗室門一樣,透不進一絲亮光;嘴巴除了吃飯,連“啊”“呀”簡單的音節(jié)都被封存在喉嚨里;兩個手掌沒了,光禿禿的手臂,像山火燒剩的樹桿;雙腳也從膝蓋以下消失。他曾用手臂觸摸自己的臉,似乎是一根樹枝往凹凸不平的木板上戳動。他知道,一張平平整整的臉,即算是白晰、光滑,也無美感可言。美麗的臉是用圓潤起伏的線條裝飾的。從眼睛下的顴骨到鼻梁,有著山峰般的曲線,一張臉美與不美,就看曲線如何組合。曲線不僅是美的元素,美的材料,還傳導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有了那些曲線,一張臉就生動、嫵媚,令人百看不厭。他知道,那些曲線永遠和自己這張臉告別了。

      他看到過一種兒童玩具,叫玩偶娃娃,手腳短得如樹杈上的小芽苞,平平的圓臉,搖頭晃腦;有的是啞巴,有的能發(fā)出嘻嘻哈哈的笑聲。想到玩偶娃娃,他就聯想到了自己,或許他和那玩偶娃娃只是材質的區(qū)別,一個是塑料,一個是碳水化合物。

      有個大學同學,一家人都信基督。他說,人是上帝造的。上帝不但造人,還主宰人的命運。他雖不信基督,但這些日子,同學的話時常響在耳邊。如果命運真由上帝主宰,是不是造他之前就計劃二十一年后,他要變成玩偶娃娃?這是上帝自己的主意,還是上帝身旁小人進讒言暗算他?如果把他變成名副其實的玩偶娃娃,哪怕就算是碳水化合物的玩偶娃娃,上帝的這個計劃雖說不上好,但也沒徹底壞透。上帝只把他的外形變成了玩偶娃娃,而靈魂仍舊是過去的。上帝不讓他的靈魂發(fā)生變化,便把他的聽覺留了下來,而且還有意加強了聽覺功能。他家住在三樓,大哥、大嫂、三弟一到樓下,他就能從腳步聲中辨別出誰上樓了。哥嫂們常在涉及他的話題上用悄悄話掩蓋真相,以為他聽不到。其實,他們聽不到的,他都能聽到??鋸埖卣f,連蚊子的交媾聲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如果說有了敏感的聽力才沒讓他與這個俗世絕緣,那么肚臍下的功能,就強化了他對俗世的索求。肚臍下面的東西,只要聞到一絲異性氣味,就勃然而起,好似孫悟空手中那根縫衣針一樣的小棒,只在呼出一口氣的工夫間,就變成了威武粗壯的頂天柱。這異于常人的功能,帶給他的是一種和這功能一樣強大的羞恥感。他的人格,他的清白,都被它侮辱了。由此,他從內心里仇恨這功能。他想用刀子殺掉它。這個主宰人類命運的上帝,是個變態(tài)家伙,怕他用手去殺掉那個功能,就讓他的雙手截肢,只許留下兩根樹棍一樣的手臂。他只能用想象去殺死它。事實上,他用想象殺了幾百上千次。每殺一次,就長出無數新枝,不但沒殺死,反而更蓬勃,仿佛遇上了春天。盡管后來明白受了當,但已殺上了癮。

      大哥大嫂剛起床,還沒出臥房門,兩人就在爭吵,聲音時高時低。

      他們是半月一小吵,一月一大吵,他已經習慣了。

      如果大哥像一臺車,大嫂就是前面的障礙物。大哥要按自己的方向往前開,大嫂總想改變大哥的方向。但大嫂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大嫂明白,以她的力量沒辦法改變,能不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做。良心要她這樣。

      大嫂說,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良心是什么?良心能當飯吃?大哥質問大嫂。

      大嫂無法回答大哥的質問,堅持說,一個人不憑良心做事,豬狗不如。

      大哥總是無理也占上峰。良心,良心,誰對我講過良心?三畜生對我講過良心嗎?

      三畜生是指三弟。大哥口里罵三畜生,仿佛罵得硬朗,很有氣勢,但骨子里怕三弟。三弟發(fā)橫時像斗牛場上斗紅了眼的牛,所以只敢背著叫三畜生,當面叫田大洋。

      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讀書,結果呢?結果三畜生講良心了嗎?

      大哥去銀行存錢,帶回了一張蓋著“假幣”的百元大鈔。大哥用手擦,手指頭擦破皮也擦不掉紅印子。大哥一路罵回家,罵銀行工作人員蓋了個紅印子,罵給他假幣的人。到了家里還在罵。吃飯時,大哥把飯碗端起來,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聽到飯碗“當”的一響。他坐在床上吃飯,他的生活離不開一張床。他雖沒和大哥大嫂一桌吃飯,還隔著一堵墻,那“當”地一聲很清脆地進了他的耳朵。大嫂說,背了時,飯還是要吃。大哥說,氣人,吃不下。

      大哥的生命是人民幣構成的,要多少一百元一張的才能構成大哥的生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假幣讓大哥損失了一百塊錢,也就是在他身上割了一塊,不是一般的一塊,而是心尖尖上的,與他的生命相通相連。

      后來,三弟主動交代,假幣是他換掉的。他用三百塊錢真幣,買了一千塊假幣。用十次才成功花去一張。三弟以為在大哥的幾十張里混一張是一件最小最小的事。

      錢錢錢,腦殼里只有錢,還記得那次死豬肉嗎?

      他記得死豬肉的事,大嫂為此出走了一個星期,臨出門時還把一句話擱在家里,不把死豬肉處理,就不回來,決不做謀財害命的幫兇。

      大哥把五百斤死豬肉熏制成了臘肉。奇怪的是樓上樓下都沒有熏臘肉的跡象,不知大哥在什么地方熏的。當年,父親熏制臘肉方圓幾里都有名,肉像黃色的水晶一樣透明;肉里面也像外表一樣黃;就連裝過臘肉的袋子,兩三天后還散發(fā)香味。父親把熏制臘肉的技藝都傳給了大哥。

      他們兄弟三人,只有大哥從外表到性格酷似父親。如:嗜錢如命,最不吝惜力氣。大哥做生意,只要能肩扛手提,從不叫車,一分錢掰成幾分錢,恨不得全是零成本。他們說他最像母親,還說像母親的人有福,像父親的人辛勞??偹忝靼琢?,他的福是什么,不出力,不流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想到他們的屁話,他就要在心里罵媽拉個巴子。他常常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要罵人的欲望。

      大哥的房間里一陣沉寂。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乓的一響后,大哥又激動地說,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反對,還有三畜生,吃我的,用我的,也跟著瞎起哄,我容易?沒錢,這個家早散了。

      這不是做爛事的理由!大嫂的聲調比開始時低了一些。

      我什么時候做了爛事?

      又查封,又罰款,傷天害理,不是爛事是什么?

      不就是死豬肉嗎?我還賺了錢哎。

      看看你現在,又打起了二弟的主意,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掉了。

      這怪良心屁事?我沒養(yǎng)他?沒給他飯吃?不就是到云山街坐一坐,曬曬太陽?每餐我還要給他送飯呢。

      你以為他是木偶?他的耳朵比你靈敏,心思比你細膩,你這樣做,會給他內心造成什么樣的痛苦,你想過嗎?

      這時他才聽明白,大哥大嫂是因為他而吵架。

      云山街在火車站左側,三百多米的街上每天有十多個乞丐。想到此,他全身發(fā)抖,大哥要我去乞討?!

      有的乞討者,不是身上掛一塊牌子,就是身旁放上一張紙,寫上悲慘遭遇。當年,他看著那些掛牌子的乞丐,就像商場里抓著小偷示眾一樣。大哥是給他掛牌子?還是在身邊放一張紙?不管是牌子,還是紙,都會寫上那場大火奪走了他的父母,毀了他的容貌,成了終身殘疾。他的人格和尊嚴,一并展示在云山街上。雖然命運讓他活得沒了尊嚴,但他時刻渴望尊嚴,就像上了岸的魚渴望水一樣。然而,他是一個比囚徒更沒自由的人,一切都只能聽命行事,連表達抗議的權利都被上帝沒收了。

      大哥決定做的事,大嫂是擋不住的。上次的死豬肉,大哥不聽大嫂的,大嫂負氣出走,最后被查封,大嫂還是要回來幫大哥交罰款。

      大哥去早市做生意,家里也隨著安靜了。大嫂用熱毛巾給他擦臉,抹脖子。熱毛巾像大嫂的體溫。那種溫暖不僅僅在皮膚上,還暖到了心里。他把大嫂當母親一樣依賴,心靈中那點溫暖都來自于大嫂。

      一滴溫熱的水珠掉進他的衣領里。大嫂的眼淚?大嫂為什么流淚?大嫂這淚是為他流的。她無法阻止大哥,是替大哥道歉,要他不記恨大哥?淚水漫漫地浸進皮膚,仿佛他的心立時就泡軟了,也泡明白了。他不能只顧自己的所謂尊嚴,他應該多替大嫂大哥著想。

      他的左手臂朝右擺動。這是他和大嫂的交流方式,大嫂能看懂。他愿意上街討錢,給家里做點貢獻。這也是他的真心話。是這個時候的真心話。尊嚴是他個人的事,個人的尊嚴,要服從家庭大局,否則就是自私。

      自己養(yǎng)活自己,也是一種尊嚴,即使是用另一種尊嚴換取的,也值得,有實實在在的感覺。

      嚓嚓嚓,腳步突然停在他身邊,文章里的頓號一樣,換口氣的工夫,又嚓嚓嚓往前走。暫時停下腳步看他,還是看其他目標?他無法用想象得出結論,但他知道,即是看他,也是偶爾一瞥,眼球不敢在他臉上久留。

      云山街的幺喝聲是兩類人發(fā)出的:一是地攤商人。襪子塊錢一雙;短褲五塊一條;靈芝,貨真價實的靈芝。還有一種,也和他一樣是乞討者: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一口蒸洲方言,十年前,他在這條街上看到過兩個盲人唱歌討錢,身邊擺兩根盲杖,一個音箱,手中都握著話筒,唱歌時還故意把一對白眼球翻給別人看。歌聲也是一種吆喝,想引起路人注意。親愛的叔叔阿姨們發(fā)發(fā)善心發(fā)發(fā)慈悲,救救我的手。男孩夸張的哭聲,也帶著吆喝色彩。媽媽,小哥哥的手真的出血了。女孩說。不管他,快走。他估計男孩的手是故意割傷的。他以前看到過這種乞討男孩。沾滿黑垢的手腕,凝固著烏色的血塊,讓人分不清哪是污垢哪是血塊。

      媽媽,叔叔好難看。男孩的聲音。他知道,男孩是說他。女人警告似的對男孩說,莫看,會做噩夢的。男孩又說,叔叔是化的妝嗎。女人說,可能,想錢想瘋了,什么手段使不出?給錢不?騙子,給什么錢?好怕,小男孩說完就跑。女人在一旁喊:慢些慢些,莫摔跤。

      我是騙子?他心中仿佛有一塊正在化膿的傷巴,母子的對話像刀子在膿皰上攪動。其實,他以前也像那個男孩一樣,認為乞丐都是騙子。這時,他又想,如果我是騙子倒好了。離開這條街后,臉一洗妝一卸,就不再是殘疾人,多逍遙,多自在?可惜,連騙的權利都被剝奪。他把自己想象成騙子,殘疾也是騙局,并想象離開這條街后的燈紅酒綠。想象也能給他帶來瞬間的快感。

      太陽照在頭頂,身上微微發(fā)熱,但沒出汗。早晨出門,大嫂給他加了一件單罩衣。五月的太陽,是大自然賜予南方人最舒適的禮物。自從那場大火后,就沒有曬過五月的太陽,何止是五月,幾乎成了太陽的棄兒。他盼望有一天能享受太陽浴。但理智告訴自己,這是一個無恥的夢,像乞丐夢想擁有豪宅。他的生命對家人已是累贅,不能為了一個奢侈的夢再麻煩他們。

      臉盆咣當一響,是硬幣的聲音。不知是一塊還是五毛,他無法從響聲中分辨面額大小,假如是大哥,他一定能分辨出來。大哥對錢的敏感是天生的。盆里有硬幣,也有紙幣,他不知道面值是多少,更不知道符不符合大哥的期待?如果達到了期望值,那就是大哥的節(jié)日。大哥肩負這個家庭的重任,是替父母擔責,他真心希望大哥每天都過節(jié)一樣高興。有時,他又期盼臉盆里是空的,一分錢也沒有。不知道為什么會產生如此矛盾的想法。難道是想逃離,明天不再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想法才是真實的。

      大哥給他送中飯時把搪瓷碗也帶來了。說是碗,其實比正常人吃飯的碗大,比盆小,是他的專用工具。大哥把碗放地上,他聽到碗的聲音,心里格登了一下。他無法接受大庭廣眾下,把臉埋到搪瓷碗里吃飯。那種吃飯方式與豬狗無異。飯、菜、湯混在一起,兩只禿手抱著搪瓷碗,讓嘴巴直接在碗里啃。不行,絕對不行。

      他只剩下最后一點尊嚴,無論如何要保住。

      大哥沉靜在數錢的快樂中,數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覺得多了還是少了。大哥沒大嫂細膩,平時就不顧及他的想法,這會,他的心都被錢占滿了,沒有地方裝他,更不會想到他在大庭廣眾下吃飯的恐懼。

      三十七塊錢。不錯,不錯。純利潤,沒一分錢成本。生意不好時,我一天也不過純賺四五十塊。他估計,大哥心里還算了一筆賬。半天三十七,一天八十,說不定多時還可以上一百,一個月可以純賺兩千多,蒸洲市最低工資也只有一千二。大哥數完錢說,二弟,辛苦了,暫時替大哥分擔一點壓力,等我生意做大,病也好了,就不再讓你出來受苦。

      他能理解大哥,知道大哥的艱難。大哥牛一樣拉起父母留下的這駕破車。他可以不拉,誰也不能強迫。他感激大哥,從內心里感激。大哥三十四歲還沒兒女,他們做夢都想有一個兒子或者女兒。蒸洲的醫(yī)院,省里的醫(yī)院都看遍了,還去了北京。醫(yī)生們的結論不給大哥一點面子。大哥精子成活率低。為了讓精子活起來,醫(yī)生開一次藥花費就是四千多。兩個月一次。

      雖然理解,但決不遷就大哥讓他如豬狗一樣在大庭廣眾中吃飯。他故意用左手臂把搪瓷碗掃倒。“咣當”一聲,飯菜往搪瓷碗外四散逃離。毛手毛腳,白花花的飯菜都是錢。大哥說。

      他用手臂比劃,要大哥買兩個餅。比劃了三次,大哥才看懂。也許是看在三十多塊錢的面子上,大哥答應了。要是以往,即算同意,也要叨幾句,今天什么也沒說,就把餅買來了,還問好吃不,仿佛一點都不心痛多花了幾塊錢。

      田大洲,再喪盡天良,老子一刀劈了你。

      那場大火后,三弟第二次連名帶姓稱呼大哥。第一次是大哥打了大嫂一巴掌,三弟連名帶姓警告大哥。如果再打大嫂,老子一刀砍了你。三弟只有站在道德的高峰上,才連名帶姓警告大哥。三弟如果理虧,被大哥教訓,就用你稱呼。你如何如何,或者你一個守財奴,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管大哥教訓什么,三弟都是用這種句式頂撞。平時,三弟倒是大哥大哥的,感覺含糖量超過蜜糖的標準。只要聽到三弟叫大哥,他心里也跟著一起敞亮起來,睡覺都覺得踏實。

      三弟常常一兩個月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去,什么時候回,大哥大嫂一般不問。有時三弟主動說,也是籠統(tǒng)一句兩句,指個方向似的。剛從廣州回來,或者是最近倒霉沒弄到錢。

      上午八點半,大哥送他去云山街,先把輪椅搬到樓下,再背著他下樓時,在二樓和三弟相遇。三弟說,讓二哥到樓下曬曬太陽也好。大哥啞巴似的,口里嗯嗯地應付三弟,下樓的速度,從一步一梯變一步二梯。他剛在輪椅上坐好,樓上傳來三弟喊田大洲你站住的聲音。大哥還沒反應過來,三弟噔噔的腳步聲已到了樓下。三弟說完老子一刀劈了你的那句話后,就背著他上了樓。他們回到了三樓,大哥還愣在樓下。

      估計大哥想起三弟小時候,拿刀子追他二公里的事情。還有三弟讀高中一年級時,拿著刀子追班主任,在學校操坪里跑了兩圈。三弟還有徒手奪刀的歷史。隔壁鄰居家進了小偷。樓上樓下,四個人把小偷圍住。小偷右手舉著刀威脅說,誰過來就砍誰。其他人都看著小偷不敢近前,只有三弟把小偷手中的刀當成了蒲扇,一個箭步沖上去。小偷一刀砍在三弟的左手臂上,血像水一樣浸濕襯衣和罩衣。三弟連眉毛都沒皺,一聲大喝:有種再來一刀!三弟一聲吼,把小偷嚇得手軟了,咣的一聲刀子掉到地上。這些故事都震懾著大哥不敢和三弟硬碰硬。

      他用左手臂朝右擺動,再用手臂指著自己的胸脯。三弟說,不行,就算你自己要去也不行,堅決不行。

      大嫂在廚房,一言未發(fā)。大哥這時搬著輪椅進了客廳。大哥把輪椅放下后,就沒聲響了,不知是坐在客廳,還是進了臥房。

      雖有四個人的呼吸,但氣氛沉寂得仿佛用生命探測儀也測不出這屋子里是否有生命跡象。三弟站在他身邊,突然也不說話了。他用手臂點著三弟的胸口,后又指著自己的胸口,再搖了搖手臂。三弟明白了他的意思。三弟說,我把話講明白,不能去就不能去。大哥養(yǎng)不活你,我來,只要三弟有一口飯,肯定會有二哥一口。

      三弟不是第一次這樣說,至少說了十來次。不管三弟說了多少,他都因三弟這份心意而感動。三弟不僅嘴巴說,也有行動。三弟手中有錢時,常常五百或一千地塞給他,他都不要。要錢干什么?有飯吃就行。三弟還需要錢。要買房子,要結婚,要生兒育女。他沒辦法幫他,一切都要靠他自己。每當想到這些,他就覺得父母在另一個世界也在關心著三弟。一個人在家時,他常常感到,父母就在身邊,他和他們聊家常,聊得最多的也是三弟。他感到父母最不放心的也是三弟。他對父母說,你們在另一個世界,要保佑大哥大嫂生意興隆,早日生個胖娃娃;要保佑三弟能搞到錢,早日成家立業(yè)。

      大哥下樓的腳步比往日重,仿佛每一步都帶著憤怒。他把對三弟的氣都發(fā)泄到了腳底下。

      大嫂對三弟說,你回來,我就放心了。多回家陪陪你二哥,你在家,這事就不會發(fā)生。話又說回來,你也不要怪你大哥,他心里想的就是賺錢,但也不全是為自己,也為你們兄弟好。他常和我說,三弟長大了,要結婚,要買房子,我總不能袖手旁觀吧。他這人,一想到賺錢,就犯糊涂。

      三弟說,我知道,也知道大哥的難處。

      那好,那好。大嫂又說,上午不走啊,我去買菜,中午就在家里吃飯。

      大嫂像我們的媽媽。三弟又說,讀大學時,大哥每月給我六百,有時大嫂再給一百。

      在大嫂面前,三弟比綿羊還溫馴。三弟帶著感情贊美別人,實屬罕見。印象中,三弟的嘴巴除了吃飯,用得最多的就是罵人。讀大學時,回到家里還罵老師是流氓,說女同學考試掛科,流氓老師拿起筆就把分數改了,他掛科卻不能改,還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要不是同學拉著,他一板凳就把那流氓拍死了。招聘進了公司后,把主任打脫兩顆牙齒,額上縫了三針,公司要處分他,沒等處分下來,自己先把公司炒了。

      三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又偏愛在懸崖邊玩耍,逼迫他把一顆心也掛到了懸崖邊上。那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懸崖邊上呆久了沒有不掉下去的,替三弟著急,三弟不知道是在懸崖邊上,這就更要命。他似乎看到三弟的腳尖離懸崖不到半粒米,卻無法提醒三弟,幫他躲過人生有可能發(fā)生的災難。他焦慮而無助,仿佛這個可能掉落懸崖的人不是三弟而是他自己。

      我申請了經濟適用房。房子到手后,二哥你就住到我那里,保證不讓你受半點委屈。三弟怕他不相信,又說,我肯定會搞到錢,如果排隊分不上經濟適用房,有了錢就買一套商品房,買頂層,在樓頂上建一個花園,一年四季飄著花香,陪二哥在樓頂上邊曬太陽,邊聞花香。

      大哥住廉租房,二室一廳,七十五平米。他和三弟住一間。三弟到蒸洲職業(yè)學院報到時,連同戶口一起帶走了,這間房子就成了他的驛站,只有星期天才回來短暫休整,畢業(yè)后,三弟回到這間房子的意義,就是看看他,陪陪他。

      聽到三弟這番話,他突然發(fā)現三弟長大了,有了要建一個自己的家的意識。他從內心里祝愿三弟夢想成真。

      他不敢想,更不愿意碰觸的思緒就是未來。未來對他來說是零,是烏托邦,是瞎胡想,但三弟不一樣,一定會有美滿而幸福的未來,最讓他高興的事情,就是陪三弟暢想他的美好未來。三弟有資格暢想未來。三弟罵罵咧咧時,身上散發(fā)一股陰沉的殺氣,心靈中的美和善都嚇得躲藏起來了;三弟暢想未來時,身上充滿了陽光,每一個細胞里都帶著美和善的微笑。

      如果我有了錢,買完房后再買一艘游艇,陪二哥從長江進入大海,讓二哥你從海風中感受海的寬廣和博大,讓白花花的海浪載著我們,在大海上遨游。二哥你要相信,你的三弟一定行,一定說到做到。

      三弟的暢想,仿佛把他帶入了一種夢境。夢境中的三弟,成了幸福狂人。不對,不對,他總覺得有地方不對。三弟的未來和夢想,有如宇宙中脫離了軌道的飛行器,找不到北了。

      光禿禿的手臂無意中伸到三弟床上,碰上涼涼的塑料管,管上還有鋒利的針尖,他的手臂被針尖扎了一下,刺痛感電流般占領全身,并永遠駐扎在他的心中。那是一支注射器。三弟的床上怎么會有注射器?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用力往注射器上掃過去。床上是空的,沒聽到注射器掉到地上的聲音。

      天剛亮,大嫂起床洗刷。一陣輕輕響動,然后,開門,關門。噔……噔……噔,仿佛音樂的低音部分。大嫂下樓的腳步,好像是替某首輕音樂打拍子,那種輕快的節(jié)奏,漸漸地在樓下消失。大哥也出了門,但半個小時左右又回來了。

      大哥營業(yè)收入,有一半在早晨,名副其實一日之計在于晨。往日,都是大哥天剛亮就出門,大嫂在家。今天怎么大嫂去菜市場,而大哥卻回家了?大哥生病了?

      大哥沒生病,早晨那泡尿,就是證明。尿注沖擊便池的響動,是一個精力旺盛,體魄健壯的男人才有的力度。嘩嘩嘩,好似高山垂落下來的一注流水。

      “嘭嘭嘭嘭?!辈说犊吃谡璋迳系穆曇簦霉囊粯?,把一個寧靜的早晨,變成了喧鬧的菜市場。大哥在家履行家庭婦男的責任。后來,鍋子和鍋鏟的碰撞聲里,還帶著焦糊味。這個早晨的高潮,是從一個瓷碗的碎裂聲中開始。不知道碗是從大哥手中還是餐桌或廚房里的案板上掉下去的。

      大哥惹了禍。他早預感到大哥要出事。這次是小事,可以躲在家里,再不醒悟,還要出大事。他一直認為大哥是聰明人,而且還是能吃苦耐勞的聰明人,怎么就糊涂了呢?警笛聲多次進入他的夢境,不是大哥被警車帶走,就是警車朝他家駛來。雖是夢,但驚醒之時,每次都感到身上有一層絨毛般的汗液。

      豆豉本來就要發(fā)霉發(fā)酵,我以為變質了也沒問題,無非再霉一次。大哥辯說。我把變質的豆豉都丟了,你怎么又撿回來呀?那是花錢買回來的,丟了心痛呀,再說,就摻了一點,誰能想到那人吃了會拉肚子?大哥停頓了一下又說,不一定是豆豉的問題,十斤里只摻了四斤,十四斤豆豉頂多還有二斤,這么多人吃了沒拉稀,為什么只有那家人拉?

      昨天傍晚,大哥收攤后踩著三輪車朝菜市場后門走。大哥把三輪車車箱加高了一半,車箱上有一塊木板,比公司老板的大班桌大。木板上是大哥的柜臺,下面車箱是儲放貨物的倉庫。三輪車就是大哥流動的店鋪。那時,大哥還沒出后門,身后一個粗門大嗓氣洶洶地問:賣豆豉的呢?賣豆豉的雜種呢?!找麻煩的來了。大哥想,幸虧往后門走,要往前門走,就迎面碰上了。

      常和他下棋的吳老頭說,早走了,什么事?

      那雜種的豆豉有毒,搞得一家人都在醫(yī)院打吊針,老子來找他賠。

      吳老頭邊收攤邊大聲說,你今天找不到他了,他家里有事,下午就沒來。大哥知道,吳老頭是在給他報信,要他快走。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雜種不賠老子,打斷他的腿,再挑斷腳筋。

      這不是一個善主,不得不防。大哥用三輪車和以前的老鄰居對換了攤位。老鄰居的攤位是水泥臺。剛好大嫂不習慣踩三輪車,換到水泥臺上找麻煩的人就失去了目標,一舉兩得。

      大哥把貨物送到新攤位后,立即往回走,擔心找麻煩的一大早去菜市場。大嫂不再賣豆豉了。剩下的二斤豆豉,大嫂把它搗成粉末,她怕大哥又撿回來,便把粉末狀的豆豉從塑料袋里倒出來,撒在垃圾桶里。

      大嫂說,找麻煩的人在菜市場沒找到大哥,叫罵一陣,被兩個保安一左一右架著,半拖半走出了菜市場。那人不死心,還在門外罵。說,下午還來,不找到那雜種決不罷休。下午果然來了,手里拿一把大砍刀,兩尺長,刀鋒雪亮還反光。一個下午都念叨著:砍死那雜種,砍死那雜種!

      不會找到家里來吧?大哥聲音有些顫抖。大哥又自言自語說,不會,他不知道我們住哪。大嫂說,難說。鬧得大家都做不了生意,說不定有人就會告訴他。大嫂問大哥,誰知道我們住的地方?吳老頭知道。大嫂說,危險,他是大嘴巴,幾句話就套出來了。怎么辦?怎么辦呢?鬧到家里麻煩就大了。大嫂說,怎么辦?賠錢吧。誰叫你不聽我的?這才知道麻煩大了?那些天,大哥白天不敢出門,怕遇上找麻煩的人。就算不出門,大哥內心的恐懼也到了病態(tài)的邊緣。半夜里常坐在客廳抽煙。抽完煙又去睡,睡不著,又起來抽煙。

      其實,那人手中沒拿兩尺長的大砍刀。不但沒有大砍刀,連掛在鑰匙串上削水果的那種小刀也沒帶。大嫂說,我是嚇他的,看他今后還敢不!以后做事就要多想想后果。大嫂說完還得意地笑了。

      大哥做家庭婦男,大嫂去菜市場做生意,這樣的格局延續(xù)了一個月。這個月的營業(yè)額比上個月增長了百分之二十。找麻煩的人有十天沒來了,大哥的恐懼也隨之消失,加上,三弟說,不要怕,如果有人找你麻煩,就說是田大洋的大哥,看誰敢動你一根頭發(fā)絲。

      大哥的復出計劃,令大嫂哭笑不得,他也覺得不切實際。大哥對大嫂說,你有做生意的天賦,不做生意真是浪費人才,我們再到云山街菜市場搞一個攤位,兩個攤位,一人一個,不但能增加一倍的收入,還能互相調劑,降低積壓風險。大哥又說,你不是說要做大嗎?這不就做大了?這個方案沒有風險,比你以前的計劃好。

      大嫂曾經想開一家熟食店,店面都物色好了。大哥問,開店的錢呢?大嫂妹妹在銀行工作,妹夫是副行長。大嫂說,找銀行借。大哥說,門面轉讓費十萬,只有五萬是押金,另五萬被上一個老板拿走了,生意做不下去,這五萬就打了水漂;一個月五千房租,太貴了,年初一次交清,條件又苛刻;冰箱冷柜之類的設備,也要三五萬。大哥又說,支出遠不止這些,還電費,稅,工錢等等,就算能賺幾個錢,都替別人賺了。不是一般風險,搞不好傾家蕩產,連跳樓的地方都難找。還是攤位好,一天幾塊錢衛(wèi)生費,什么支出都不要,也不怕虧損,每賺一分都是自己的。

      他欣賞大嫂的氣魄。大嫂看中的門面,兩年后,轉讓費漲到了二十萬。大嫂說,不知誰在那里開了一家熟食店,生意火爆得每天排長隊,燒鴨限量出售,顧客想買買不到。他替大哥惋惜,錯失了一個致富機會。

      兩個人都守在菜市場,家里怎么辦?二弟中午不吃飯?醫(yī)生講你的病不能過度緊張、勞累。搞兩個攤位,時間和精力都沒有緩沖余地,天天疲于奔命,你的病什么時候才能好?你不想做爹?我還想當娘呢!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哥和大嫂意見分歧時,他總是站在大嫂一邊。這不是因為大嫂對他好而感情用事,是一個“理”字,理在大嫂這一邊。他感到大哥并沒有認同大嫂的意見。他知道,大哥性格固執(zhí),過分欣賞自己吃苦耐勞的精神。大哥曾說,你大嫂什么都好,就是好高騖遠。

      二弟的事倒好辦。大哥說,把他帶到云山街。田大洲你真沒良心,還在打二弟主意?不是我不同意,三弟也不會同意,不怕三弟真的用刀砍你?

      早晨醒來,身邊躺著一個人。女人?誰?此刻,像小時候聽多了鬼故事,幻想見到了鬼,驚得毛細孔一個個溜圓溜圓地張開,一根根汗毛豎立起來。仿佛躺在身邊的不是女人,是一堆傳染病毒。致命的傳染病毒。

      他用手臂去推女人,碰胸脯上彈了回來。光滑、綿軟的肉體,讓他產生了被電打似的麻酥感,全身戰(zhàn)栗。女人也發(fā)出了“啊啊”的叫聲。醒了。既然醒了為什么不起床?大哥起床洗刷后去了菜市場,說明天已經亮了。他還聽到大嫂起床的響動。女人什么時候上了他的床?不行,一定要把她弄走。他輕輕地將手臂伸出去,差一點就要接觸到柔軟的皮膚時,突然又縮了回來。也許剛才用力太輕,女人誤以為他在擦油,調戲她。決不能憐香惜玉,一定要用力推,即算把她推痛也不管。這次,手臂落在女人的小腰上。女人的腰雖小,但肉挺多,光禿的手臂陷進綿軟的包圍中似的。女人又叫了,比上次不同,拖腔拖調,“哎——哎——”聲調歡快地往上揚。他嚇得被火燙傷似的,再次把手臂收了回來。大嫂一定聽到了。她肯定知道這個女人。

      胯下那東西像旗桿一樣豎立起來了。身體里的全部力量,仿佛都往這里集中,等待大腦一聲令下,就破褲而出。旗桿上的繃緊感,吹氣球似的,到了極限,卻還在吹。每吹一口,緊繃繃的感覺就要加大一圈,仿佛到了爆炸的臨界點。不僅旗桿要爆裂,連人都要炸上天似的。他心里發(fā)出嗷嗷的叫聲。他可以肆意地在心中嘶叫,那是私人領地,是他發(fā)泄情感的通道。他的每一聲嘶叫,如一劑減緩緊繃感的良藥。沒有那一劑良藥,身體早繃破了。

      緊繃繃的感覺像個騙子,要把他騙到欲望的深淵里去。明知是騙子,但他心甘情愿,甚至還期盼快快地跳進欲望的深淵。他恨自己殘缺的肉身,恨那根豎起來的旗桿。真想不明白,什么地方都是殘的,為什么就那根旗桿不殘。旗桿是淫賊、流氓,他的靈魂也跟著學壞了,沒了羞恥。如果他能握住刀把,一定把它殺掉。其實,靈魂并非心甘情愿做幫兇,多半時候是出于無賴,像刑訊逼供似的,屈打成招。靈魂不做幫兇時,尷尬和羞辱感海浪一樣襲擊他。

      是誰?為什么睡在他身邊?這些問題糾結不清,恐懼像奔騰而來的山洪,要吞滅他。不會是大哥大嫂的客人上錯了床吧?以前,大嫂的表姐在三弟的床上睡過。聽到表姐脫衣服的聲音,那一晚幾乎沒睡著,幸虧是冬天,有被子蓋著,胯下那根旗桿才沒讓他出丑。這女人不像大嫂表姐,應該比表姐小,表姐不會睡錯地方。倒像三弟女朋友,但三弟從不在晚上帶女朋友回,白天也只帶過一次。那天大哥大嫂不在家。

      那天三弟帶回的女朋友,普通話帶蒸洲東邊鄉(xiāng)下口音,和申虹的口音相似。開始,他以為是申虹,多年前的親切感,瞬間就包圍了他。后來,三弟和那個講話和申虹相似的女朋友做愛,他還生出了醋意,他的申虹被三弟欺負了似的。聽到高調的“哎……哎……”的叫聲,他感到空氣中都涌動著淫穢的波浪。三弟說,叫什么叫?還沒搞就叫,天生的婊子、賤貨。我是婊子,賤貨,來呀,搞我呀。他要不是親耳聽到,真不敢相信女人也能說這樣的污言穢語,還是和申虹相似的口音說出來的。這是對他女神般的申虹的玷污。

      他明白了,這女人不是申虹,也不是三弟的女朋友,是三弟從外面帶回來的妓女。這時,他發(fā)現自己有兩個互相對立的靈魂。一個說,簡直是人渣,居然還用申虹一模一樣的音韻和聲調說話,更加可惡。另一個他又想聽三弟的女朋友說話,聽他們做愛。這種既想又恨的感覺,如一根繩子把他捆綁著,兩個對立的靈魂各執(zhí)一端,仿佛拔河比賽似的,一毫米一毫米地嵌進他的肌肉,痛便鉆進了心里。

      他胯下頂起的旗桿,既是圍觀者,又像啦啦隊,仿佛鼓足勁為三弟吶喊、助威。這時,他的理智成了一個被罷免的將軍,任何命令都是一紙空文。他身上有一股力量,隨著三弟的節(jié)奏,不停地沖擊那根旗桿。那股力量,不是通過肌肉從四周而來,是從旗桿的底部,是筋骨里,是從核心部分發(fā)出來的;又如火山一樣,從地核向外迸發(fā)。他整個人都處在爆炸的臨界點。爆炸吧,快快爆炸吧。但另一個聲音說,流氓,下流無恥。只是聲音很弱小,小得仿佛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三弟回了?三弟床上有響動。是三弟回來了。這動靜是三弟的,他仿佛看到三弟起床,穿衣。昨晚幾乎睡死過去,連三弟回來都不知道。女人一定是三弟帶回來的。怎么睡在他的床上?大哥大嫂知道嗎?還是那個假申虹?從剛才 “啊、哎”的聲音聽,口音陌生不像。

      二哥,醒了嗎?三弟穿好衣服,站在他床邊。他用手臂指著身邊的女人。給你買的。三弟笑著說。他腦袋里一片空白,緩過神來后,思維漸漸恢復,三弟這事辦得又讓他膽戰(zhàn)心驚。買個女人給他做老婆?是從人販子那里買來的?這可是犯法的事,而且他也無法盡一個男人的責任和義務。假如這女人和人販子一起做個騙局,將人財兩空。不行,堅決要把她弄走。

      三弟把手伸向女人,女人也“啊啊”地叫。三弟一只手就把女人提起來了。三弟說,二哥放一萬個心,這女人不吃不喝,但很實用。哪里有不吃不喝的人?三弟又開玩笑。

      真的不吃不喝。三弟又說,充氣娃娃。

      充氣娃娃?他讀大學時,聽同學說過充氣娃娃,一種手淫工具。他對充氣娃娃的了解只是皮毛。充氣娃娃什么樣子,如何使用,一概不知。這些年,充氣娃娃早就不在記憶里了。三弟剛才一說,才回到他的腦袋里來。

      豪華版,硅膠材質,柔軟和彈性也是最好的。三弟把充氣娃娃放到他的手臂旁說,二哥你摸摸,不管摸哪個部位,都像摸真人。做那個事時,能發(fā)出五種聲音,含蓄的按第一個開關,要猛的按第五個開關。三弟拿著他的手臂,從第一個開關,摸到第五個開關。三弟又說,操作簡單,只要把那東西裝上去,就可以用了。想怎樣就怎樣,感覺不比真人差。

      來,試一試。三弟拉著他的手臂說。他的手臂用力一摔,從三弟的拉扯中掙脫出來。二哥生氣了?能不生氣嗎?盡做荒唐事,也不看看什么時候。他又有些后悔剛才用力太重,不應該那樣粗暴,畢竟他是三弟。

      派出所到了。大嫂雙手扶著輪椅原地不動,又說,前面是臺階,等一等,有人來了,請他們幫幫忙。

      不知道大嫂要他來派出所干么,想象不出自己和派出所有什么關系。大嫂火燒眉毛般說,二弟,你一定要和我去派出所。大嫂沒說什么事情,也沒問他愿意不愿意,先把他的輪椅搬到樓下,再把他背下樓。大嫂穿著毛衣,他感到大嫂把他背下樓后,頭發(fā)里出了汗。大嫂是第一次背他下樓,也是第一次不征求他意見,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嫂遇事這樣慌亂。到底是什么事情讓大嫂變了一個人?還與派出所有關。

      “嚓嚓嚓”的聲音朝他們響來。是兩個人,腳步整齊劃一,出操一樣,每一聲都像鐵砣扎在地上。

      警官,麻煩幫忙抬抬。大嫂的話音剛落,空氣仿佛結了冰,連呼吸聲都斷了似的,估計被他們嚇得不輕。過了一分鐘也可能是兩分鐘,才恢復知覺似的,抬起輪椅。輪椅放下后,大嫂說,謝謝!兩人沒有回復大嫂的感謝,逃跑似的,把他和大嫂甩在后面。

      也許派出所全是平房,四合院式的平房。大嫂推著輪椅,從這間辦公室,到那間辦公室,走了半個圈都沒遇到梯子或臺階之類的障礙物。

      大嫂將輪椅停在一間辦公室門口,說,請問肖警官和劉警官在哪個辦公室。女警官回答說,左邊隔壁。大嫂說,門開著,沒人。女警官說,先等著。

      大嫂一進辦公室,就搬張凳子放到他的輪椅旁坐下。他從呼吸里,感到大嫂雖然坐了下來,但心里仍像水燒沸了似的翻騰不止。果然,大嫂沒坐五分鐘就站起來了,在辦公室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回來。大嫂走動時步伐時短時長,沒有規(guī)律也沒節(jié)奏,像小動物剛關進籠子里,頻繁地沒有輕重地朝四周瞎撞。什么事情讓大嫂如此焦慮?他向大嫂打手勢詢問,連續(xù)打了三次,都沒得到回復。

      大嫂的焦慮像發(fā)燒發(fā)熱的傳染病毒,無法預防地傳染給了他。他想轉移從大嫂那里傳染來的焦慮,就數大嫂走過去是多少步,走過來是多少步,再估算辦公室有多大。大嫂第一次朝前走十五步,返回走十六步,后來,多時十八步,少時十一步,沒一次接近,于是,他找不到辦公室有多大的答案,無法對這個空間展開想象。此刻,他仿佛跌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

      第六感覺告訴他,大嫂帶他來派出所肯定與三弟有關。如果三弟進了派出所,他不會感到意外。那天,三弟脫光衣服,假申虹說,洋哥,你背上的龍好大好嚇人啊。三弟斥責說,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多嘴婆!有天,大哥罵三弟,還狡辯,自己看看手臂上的針孔和疤痕!

      對三弟,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吸毒,而是替人了難。帶黑社會性質的了難,想一想都膽戰(zhàn)心驚。大哥因豆豉引起的麻煩,是三弟無意中替大哥了的難,大哥一直蒙在鼓里。三弟不想讓大哥大嫂知道。買大哥豆豉的人找到三弟,要他幫忙把賣豆豉的宰一刀;或者搞一萬塊錢,一人一半。三弟知道賣豆豉的是大哥后,自己掏五千塊錢替大哥把難了了。

      一個剛剛熟悉的腳步朝辦公室走來。是派出所門口幫他們抬輪椅的兩個警察中的一個。

      您是劉警官還是肖警官?

      你們?

      他明顯地感覺到這位警官愣了一下,仿佛受了驚嚇似的。我姓劉。

      劉警官您好,我是田大洋的大嫂,這是田大洋的二哥田大海。

      劉警官倒水的聲音。一杯放在他的輪椅旁,一杯放在大嫂身邊桌上。大嫂慌忙站起來,謝謝!

      今天把你們請來,是田大洋的事情。果然是三弟。三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比火燒到眉毛上還急。劉警官說了一句又不說了,只聽到手指落在坐機按鍵上的聲音。老肖,田大洋的大嫂和二哥來了。好,好,好的,我把他們帶過來。

      大嫂推著輪椅,緊跟劉警官身后。

      三弟的事,劉警官說了開頭,卻沒下文。這劉警官仿佛燒了一盆火,把他放到火上烤著就不管了。他問大嫂,不知是大嫂沒看到他的手勢,還是此刻大嫂也被烤得沒心思搭理他?

      隨著劉警官到了另一間辦公室門口。三弟在里面驚喜地叫:大嫂!驚喜剛過,便用責備的口氣說,怎么讓二哥來了?大嫂沒有理睬三弟,仿佛她并不關心三弟,推著輪椅徑直往辦公室中央走。

      田大洋吸毒你知道嗎?說話的人可能是劉警官在電話里說的老肖。老肖的口氣明顯帶有責問。

      沒等大嫂回答,三弟反駁:瞎說,你們看到我吸毒了?唱歌也犯法?劉警官說,包廂里有冰毒,還有搖頭丸。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包廂里有就是我的?有人證明東西不是我,你們?yōu)槭裁床恍牛渴且_陷我?三弟幾乎是拼命似的喊叫,他一點都不畏懼警察。你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和傷疤就是證明。笑話,傷疤就能證明?你看我二哥,他的傷疤比我多多了,他也吸毒?你們把他也抓起來呀!

      三弟如此強硬,理直氣壯,他估計警察確實沒抓到真憑實據。從三弟和警察的爭吵中,他初步判斷是警察懷疑吸毒,不是販毒,也不是了難。此時,他心中的憂慮好比肩上的擔子,有重量的東西都從籮筐里卸下來了。三弟用他的傷疤說事,要在其他場合,他會不高興,甚至生氣,這時,他不但沒有不高興,反而覺得三弟機智、聰明。

      今天請你來,就是商量如何處理田大洋的事。肖警官對大嫂說。

      這時,三弟安靜下來了。三弟肯定戴了手扣,他聽到了“叮當叮當”的碰撞聲。大嫂像局外人,沒聽她吭一聲,好像也沒剛來時那樣慌亂了。

      如何處理田大洋,有兩個方案,由你們選擇。肖警官突然停了下來,他可能是想讓大嫂表態(tài),大嫂卻像個菩薩,仍不發(fā)一聲。肖警官又說,第一方案行政拘留十五天,然后送強制戒毒所戒毒兩年,這要你們支付一筆巨大的戒毒費用,一萬兩萬都說不準。肖警官有意把“你們”兩字的音量加重。

      三弟一聽強制戒毒兩年,呼地一下又激動起來。誣陷,誣陷,我要去告你們。三弟不但嘴巴在動,手也在動,嘶叫中,還帶著“叮當叮當”的響聲。他仍然沒聽到大嫂的聲音。來派出所前,火急火燎,仿佛那火快要把天燒塌了,現在反而沒事了,那把火從來就不曾點著似的。冷靜下來一想,他佩服大嫂的沉著、冷靜。要是他處在大嫂的位置,早就像三弟一樣和他們據理力爭了。聽到這里,他也覺得警察在故意為難三弟。

      第二個方案是交五千塊錢罰款,由家人監(jiān)護戒毒。到底實行哪套方案,把選擇權交給你們。劉警官接過話說,我們是人性化辦案。

      大嫂終于說話了,但沒按警官的思路說選擇哪個方案。她從爹娘都被那場大火燒死說起。二弟燒傷面積達到百分之七十五,三弟正讀中學,都是他們大哥起早摸黑,一分一分地賺錢給二弟治病,三弟上學,最后把自己不育的病也耽誤了。大嫂的聲調里夾雜了哭腔,悲悲戚戚,令人心酸。他的五臟六腑都泡在苦澀中,心也隨著大嫂一起流淚。

      你們的困難和不幸,我們表示同情和理解,但罰款是有法律依據的,不是我們想罰就罰,不想罰就不罰,這也要你們理解。根據你們的困難,適當減輕一點也是可以的。

      剛才大嫂還是有節(jié)制的嗚咽,肖警官的話一完,突然成了放聲悲哭,積聚太久的痛苦似乎要借此哭出來。大嫂如此痛哭,他的思維也跟不上節(jié)拍了。肖警官,劉警官也亂了自己布下的陣腳,仿佛他們此時的任務和目的就是勸大嫂不要哭。不勸還好,再一勸,大嫂的哭聲反而往悲傷里還加了碼。

      辦公室里充滿了哭聲,悲傷仿佛占領了整個宇宙。隔壁辦公室的女警官也加入了勸大嫂不哭的行列。大嫂成了這辦公室里的主角,肖警官、劉警官他們都成了安撫、勸說的配角。

      開始,大嫂還是單一的痛哭,后來,她又在哭泣聲中加入了對三弟的責罵。他從沒聽到過大嫂罵三弟。大嫂心中仿佛早就存下了對三弟的怨恨,現在才找到機會罵出來。田大洋,你不知好歹,不說報答你大哥,還盡給他找麻煩,那年,你考上大學,學費不夠,借遍了親戚朋友,只借了五百塊錢,最后,你大哥賣血,才湊足學費。

      三弟讀大學的學費是大哥賣血來的?怎么沒聽講過?大哥雖然做的是小生意,但沒窮到賣血。他突然開了竅似的,從心里生出一陣笑,一種會心的笑。沒想到大嫂還有編故事的本領。

      大嫂繼續(xù)說,今天為了救你,我和你大哥想盡了辦法,也只搞到兩百塊錢,過幾天大哥要去醫(yī)院看病,錢還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們很想救你出去,只是能力不夠。三弟,也莫怪你大哥不再賣血,他天天在吃藥,不能再賣了。你自己答應,這月起由你照顧你二哥并承擔半年生活費,今天就是一號。按理我不應該把你二哥送到派出所來和你一起受苦,但大海是你二哥,你不能把責任全部推給你大哥。二弟,對不起了。大嫂說完就往辦公室門外走。

      世界瞬息間靜止了似的。

      肖警官突然說。算了算了,放人,放人!

      出了派出所,三弟說,大嫂你剛才一走,我差點絕望了,以為你真不管我了。大嫂笑了。一種輕松的笑,一種有成就感的笑,笑得像小孩一樣開心。他心中的陰霾,也被大嫂的笑聲一掃而光。

      這天早晨照例是大嫂先起床,然后是水龍頭流水的聲音。大嫂早就和大哥說,水管生銹了,用水時先放掉一臉盆銹水。大哥找了物業(yè),半年了也沒人來看。大嫂倒掉銹水后就刷牙洗臉,接著煮面條。大哥起床洗刷完畢,面條就熟了。他聽到大哥“嗞溜溜”吃面條的聲音,便想起小時候看陳佩斯吃面條的小品,大哥也會是那副吃相嗎?

      大嫂沒像往常一樣,在他們吃早餐前,把他的面條送來,而是他們都吃完了,大哥去了菜市場,才端著他的面條進來。面條是他們吃完再煮的,他還聽到砧板切肉的聲音。除了有肉的味道,還有濃濃的荷包蛋香。以往,面條裝在他吃飯的專用搪瓷碗里,再放在他的輪椅旁。今天,大嫂沒用他的碗,而是用菜碗,還有一雙筷子。那場大火后,他就沒用過筷子。

      大嫂夾了一筷子面條,送到他的唇邊。他閉著嘴不開口,打手勢說,自己吃。這是大嫂給你做的最后一餐面條。一滴溫熱的水珠掉在他的手臂上。一滴,二滴,三滴……溫熱的水珠像疑團從手臂上的毛細孔鉆進他心里。大嫂為什么哭?這種只見淚水不見聲音的哭泣,一般都是悲傷到極致。大嫂為何悲傷如此?

      二弟,大嫂有不周的地方,一定要原諒。又說,你們三兄弟,你最善良。我常常想,善良的二弟,為什么會這樣?真是老天爺不公。大嫂本想對你好一點,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手臂上的皮膚又被溫熱的淚水刺激了一下。淚水像一支針,不是扎在手臂上,而是扎在心里。在他眼里,當然,他的眼睛是靠心來感受的,眼睛和心對他來說是合二為一了。不管什么時候,大嫂在他的心目中從沒瑕疵。誰說世上無完人?大嫂就是一個完人。

      這個家里,大嫂肩負了兩個角色,現實中她是大哥的妻子,他們的大嫂;精神上,是他們的母親,有時,他感到勝過母親。三弟讀大學時,正在熱戀,生活費不到半個月就用光了。三弟不找大哥要錢,找大嫂要。大嫂說,三弟在戀愛,錢不夠用,給他加一點吧。大哥說,我管他吃喝,還管他談愛?大嫂便暗中補貼,三弟和女朋友分手后才停止。

      他每年都要感冒三四次。感冒的特征就是咳嗽流鼻涕。一聲咳嗽的力量可以把五臟六腑翻個底朝天。說話時嗓子就像根廢棄的塑料管,一到咳嗽卻威武得像槍管一樣發(fā)出震破耳膜的聲音,似乎要告訴同住一棟樓房的人,他感冒了。鼻孔像兩個容量有限,水源不斷的露天水池,鼻涕四溢滿臉流淌,大嫂便用熱毛巾替他擦洗。熱毛巾敷在臉上,腦殼里幻化出母親的身影。大嫂一粒一粒地將藥丸喂進他的口中,有時,他伸出舌頭,便放到他的舌尖上。只要是大嫂喂的藥,最苦也不覺得苦了。感冒如是也成了他的一種幸福,一種被人關心,被人呵護的幸福。大哥也關心他。但大哥的關心與大嫂比就顯得簡單、粗放。怎么又感冒了?睡覺時要把被子蓋好。這是大哥關心的常用語。大嫂便說,難道二弟愿意感冒?你沒看到他多難受?

      明天,我就不是你大嫂了。他感到大嫂的手在抖,一筷子面條掉在他的大腿上,面條上的溫度透過褲子傳遞進了皮膚。此時,他的感覺不在皮膚上,最高的溫度也引不起他的注意。明天,我就不是你的大嫂!這話,像個大鐵錘砸在他頭上,他一瞬間懵了,失去了意識。

      走到這一步,我也沒辦法,只能離開。大嫂又說,這決心下了很多年,實在狠不下心。我不擔心你大哥,他要有什么事,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我放心不下的是二弟你,但也沒辦法,莫怪大嫂狠心,不狠心不行了。又說,就算我不是你大嫂了,但還是你姐,過段時間后,姐還會來看你。

      大嫂說完,顫抖著又將一筷子面條送入他口中,他一口咬住筷子不松,仿佛那筷子是大嫂,緊緊地咬著,就是把大嫂咬住,不讓她離開這個家。大嫂任他咬著,握著筷子不動。

      半個月前,大哥進了一批外國豬內臟,大嫂說是毒食品,全部埋到郊外了。敗家子,以為我不敢打你?“啪”地一聲。田大洲你打我?大嫂說完沒有哭,也沒再爭吵。家中從此一片寂靜。

      他用手勢問大嫂,可不可以不離?大嫂說,離婚證都辦了。

      沒想到自己的反應這樣遲鈍。看著他們暗中較勁,以為像往日一樣的冷戰(zhàn),最終要床頭吵架床尾和。

      此刻,他突然失去了胃口,面條上的肉絲與荷包蛋,再也不鮮香可口。他的牙齒咬得鐵樁一樣。大嫂命令似的說,二弟你今天必須吃完這碗面條,這是大嫂最后一次給你做飯,我要看著你高高興興地吃完。

      嘴唇像留著一條小縫的門,大嫂夾著面條,往門縫里塞似的。他有意延緩面條進入食道的時間,他想把碗里的一根根面條連接起來,能連多長,就是他和大嫂在一起的最后時光還有多長?,F在只有這碗面條,才能遲緩那一分一秒正在消失的時間。大嫂似乎也在配合他,讓時光的步伐慢下來。

      他早就預感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會提前,而且兇猛、殘酷。難道這也是上帝安排的?他努力說服自己,世界上根本沒有上帝,但上帝卻像影子一有機會就站在他面前。他甚至恨那個把上帝帶到他身邊的同學。自從他說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的后,他的災難就一個連著一個。上次大火摧毀了他的肉體,這一次大哥大嫂的婚變,將毀滅他的精神。

      和大嫂在一起的時光,最終也像那碗面條一樣消失。大嫂走出這個家時,沒有回頭。大嫂是不敢回頭,一回頭,也許她就走不出這個家了。大嫂是他的精神大樹,從此他的精神世界里,再也沒有一棵大樹可以依靠。更可怕的是,他精神世界的綠洲,是由這棵大樹支撐著,大樹沒了,他的精神世界便一片荒漠,成了看不到邊的令人絕望的黃沙。

      無情的上帝,你奪走我的手腳,讓我無法與命運搏斗;你奪走我的光明,把我永遠丟在黑暗中;你剝奪我說話的權利,讓我無法申訴苦難,這一切難道還不夠?為什么,為什么,連我心中唯一的一棵精神大樹也要連根拔掉?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兩圈,彈簧“咔、咔”響了一陣,門便開了。大哥進門后,鞋柜門也跟著“吱吱”地響,然后是一個大沙包落在沙發(fā)上一樣的聲音。大哥仿佛是把自己丟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一陣顫抖。他想,大哥定是疲勞至極,見到沙發(fā),如同溺水者見到水面浮來一根稻草。大哥出了一口長氣,接著罵了一句:日死他祖宗!

      他早餓了。根據饑餓程度判斷時間,現在應是晚上。自從大嫂走后,大哥早上給他煮一碗面條,再給兩個饅頭做中餐。大哥要到天黑才回家。如果三弟回家了,他中午就可以不吃饅頭。就兩個饅頭?這是大哥虐待你的鐵證。三弟不會做飯,也懶得做,就叫外賣,不是燒鴨,就是扣肉,都是他喜歡的口味。

      唉!生意沒做,菜也沒買;又累又煩,今晚只能一碗面條將就了。大哥坐在床邊看著他吃面條。他把面條吃完,大哥也沒吭一聲。要不是他感到身邊有呼吸,會以為大哥放下面條就走了。又累又煩,他能理解大哥,但不理解的是大哥今天為什么沒做生意。生意是大哥的命。哪怕是生病,只要能站起來,大哥都不會離開他的菜市場,離開他的熟食攤位。大哥一定遇上了麻煩,至少是與生命同等重要的大事,否則不會停下生意不做。

      “日死他祖宗?!睆倪@句罵人的話里,可以聽出大哥內心的憤怒。大哥沒有罵臟話的習慣,尤其是那種與生殖器有關的臟話。他們三兄弟都沒有。三弟雖然易怒,一怒就罵人,但也不把生殖器拉進來。大嫂剛離家的那些天也沒見大哥這樣煩悶和憤怒。他打手勢,想問問大哥。無奈,大哥對他的手勢有些生疏,以前,大哥看不懂時大嫂還可以在一旁翻譯。

      客廳里的電視機今晚也像大哥一樣沉默。以往,大哥在客廳看電視屏幕上驚心動魄、血流成河的畫面,他則在自己的房間聽炮聲沖天的巨響和八格雅路的罵聲。大哥不在客廳,在睡房里。他聞到了煙味,大哥在抽煙。大哥從不抽煙,三弟也不在家里抽煙,他對煙的敏感,勝過獵狗的鼻子。他只聽說過煩悶時以酒解愁,倒不知道煙還能解愁。

      一股濃濃的煙味到了他的床邊。大哥手中沒拿香煙,那是剛抽完煙的余味。大哥說,三弟出事了,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本不想和你說,但生意和三弟那里兩頭都要跑,最近一日三餐肯定不會正常,就像今晚一樣只能吃面條。大哥的語氣像電視臺播音員播報災難新聞一樣低沉平緩,對他卻是晴天霹靂。又是一場災難!如果大哥說三畜生出事了,他絕對不會驚恐。從大哥回家后的情緒,到說三弟,不說三畜生,而且還神仙都救不了,他把前后串聯起來,就意識到三弟這一關要用生命來過,一旦過不去,人就回不來了。

      他張大嘴巴,仿佛要從輪椅站起來。大哥輕輕壓著他的大腿,說,坐好,坐好,莫激動,莫激動。又說,三弟的難還沒了,如果你這里又出事,那我只能從樓上跳下去了。他用手臂拍打自己的胸口。大哥說,我知道你心里急,我也急呀。三弟這一關能不能過,全靠他的命。那個人兩天了還沒脫離危險。

      三年前,大哥替他申報低保。報告遞到區(qū)民政局,民政局干部說,田大海是田大洲的家庭成員,田大洲經商有收入,不夠低保條件。后來,大哥給他單獨立戶,再打報告,居委會、街道辦事處都蓋了大紅印,一到區(qū)民政局就沉入了海底似的,一年半了連個泡都沒冒。三弟說,我去,誰使壞我就錘死誰。那時大嫂還沒和大哥離婚。大嫂說,三弟性格爆,怕他闖出禍來,我去吧。大哥說,善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讓三弟去。

      區(qū)民政局負責辦低保的姓劉,聽別人叫他劉干事,三弟也跟著叫劉干事。三弟第一次去區(qū)民政局帶了一包香煙,是二十五塊一包的黃殼子芙蓉王。三弟將煙遞過去,劉干事搖搖手,從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包和天下,抽出一根,點上火自顧自地吐起煙圈來。三弟聽別人說過和天下,一千多一條,一千多少,他沒問過也沒買過,不知道。他知道,和天下是買的不抽,抽的不買。

      劉干事不接黃殼子芙蓉王,卻當著面抽和天下,三弟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打了一巴掌,遞煙的手僵在半空。以三弟的性格,恨不得把手中的黃殼子朝窗口一摔。但,三弟忍下了這口氣。他明白,辦低保不能用替別人了難的方法。替別人了難是去做爺,爺來了你怎么辦?進了這張門就只能做孫子,求爺辦事。

      三弟用從未有過的謙卑,低聲問,劉干事,我二哥田大海的低保什么時候能批?劉干事瞇著眼睛神仙似的不理不睬。三弟又問了一句,語氣中雖然還帶有謙卑的影子,但聲調明顯加重了,不再是問號收尾,而是用了驚嘆號。等著吧!劉干事仍然瞇著眼睛,最后也是一個驚嘆號。

      二哥不能吃低保,蒸洲還有誰能吃低保?三弟又想,等就等著吧,還怕你不批?三弟再去民政局,沒見劉干事,一個星期后,三弟又去。三弟不再遞煙。劉干事雙腳跨在辦公室門兩邊,樣子是要外出,三弟正好堵上。三弟一見劉干事就直奔低保主題。劉干事雖被堵在辦公室門口,也許他此時心情不錯,便多說了兩句。你以為是商場買東西,去了就買。這事復雜呢?要調查,要取證,還要領導在一起開會審批。一年才批一次,安心等著吧。

      裝孫子的感覺太難受了。三弟從沒有受過如此的窩囊氣。三弟辦事風格是遇到難辦的事,就看誰狠,如果狠不過別人,也輸得心服口服,雖輸倒痛快。這氣受得找不到出口,只能憋屈在心中如酒渣一樣發(fā)酵。三弟勸自己,為了二哥,不管什么氣,都得受著。

      三弟記不清到區(qū)民政局去了多少次。但,從他住的地方到區(qū)民政局坐公交車要坐多少站,坐多長時間;如果打的有多少公里,要多少錢,一項項都存進了他的記憶。還有劉干事頭上有多少白頭發(fā),臉上有多少條皺紋,似乎都快數出結果來了。但三弟得到的答復仍是三個字:等著吧!

      有人告訴三弟,某人的低保批下來了。三弟認識某人。他怎么也吃低保?三弟一時轉不過彎。三弟去過某人家,客廳像歌舞廳一個能容納百多人的大包廂。某人吹牛說,屋頂上那盞燈就要近萬。某人還有汽車,他不說多少錢一臺,只說碰掉一塊手指大的漆,剛維修費就十來萬。某人也能吃低保,那從街上隨便拉一個都會是低保戶。真要是這樣,他后悔自己沒申請,要申請準能過。三弟又想,管他誰吃低保,先保證二哥吃上才是最重要的。

      劉干事從抽屜里拿出會議記錄,翻了兩頁說,田大海雖然立了戶,但他仍是田大洲家的家庭成員這點沒有改變,會上討論時大家都認為不符合低保條件。

      田大海不符合吃低保的條件?三弟無法再忍,終于爆發(fā)出來了。忍的時間有多長,爆發(fā)力就有多大。三弟的聲音幾乎達到了噪音的標準。三弟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高一樣蹦了起來。狗屁!田大海不能吃低保,一個失去了勞動能力的殘疾人不能吃低保,而住豪宅,開豪車的人能吃低保,荒唐!荒唐!

      什么態(tài)度?你以為高聲大叫就能批給你?誰的嗓門大就批給誰,還要規(guī)矩干么?

      狗屁!少和老子說規(guī)矩,姓劉的,我把話擱在這,給你一天時間,要是仍然沒有田大海,你就看吧!三弟不知不覺用起幫別人了難的那套方法,耍起橫來了。

      小子太狂了!嗓門高有用嗎?沒有就是沒有!叫得最高也沒用。

      老子廢了你,讓你知道殘疾是什么滋味,你就知道田大海該不該吃低保。

      小子和我耍橫?老子什么橫沒見過?劉干事說完,一步跨到三弟面前,又說,廢呀,廢呀,借給你一百個膽,也沒有那個泡。

      也該三弟出事,辦公桌上有個鐵錘。辦公桌上怎么會有鐵錘?至少六磅的大鐵錘。三弟大腦里一片混沌,喪失了思維能力似的。和劉干事對峙了快半個小時,三弟都沒有看到那個鐵錘,就在劉干事走到他面前賭狠時,仿佛這時有個神仙什么的無影無蹤地就把一個鐵錘送到了眼皮底下。三弟順手掄起鐵錘朝劉干事身上一砸。三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劉干事像一株被砍倒的樹。頭上沒血,地上也沒有血,三弟以為劉干事裝假,詐他。

      大哥給三弟請了律師后,又把全部心思放到了菜市場。大哥說,律師費用太高,還得想辦法賺一筆大錢。大哥接到了一筆大業(yè)務,給學校供應熟食。那家學校有五百多住宿學生,送一次貨最少三千以上。三弟從刑事拘留轉為逮捕,但劉干事還沒死,昏迷半個月了也沒醒過來。律師說,只要受害者不死,就不算殺人至死,保命應沒問題。大哥又開始看抗日連續(xù)劇了??蛷d里槍聲響個不停,炮聲也不斷。也聽不到大哥獨夜長嘆了。

      這些日子,他總是想如果大嫂在就好了。大嫂經常交代三弟,不要和人斗狠。只有大嫂的話在三弟心中還有些分量。假如那天三弟去區(qū)民政局前,有大嫂囑咐,三弟可能不會耍橫。就算該發(fā)生總會發(fā)生,如果大嫂在家,她和大哥共同面對,總比一個人面對強。想起那次他和大嫂去派出所救三弟,無不佩服大嫂足智多謀。要是大嫂仍是他們的大嫂,也許會有辦法救三弟。

      原以為暗無天日的日子不過就是被光明拋棄,活在無邊無際,無止無境的黑暗中。他現在才知道,以往那黑暗中的日子,倒要算幸福時光。過去了的日子雖然黑暗,但還有時間方向,能分清今兒是何日。這些天,他突然失去了時間方向。這些天是多少天?大嫂、三弟、大哥,只要有一人在家,就是一個簡單的算術題??墒?,現在他們三人都不在家,這題目對他就沒了解。

      大嫂離開了這個家,三弟還在看守所,大哥呢?他不知大哥幾天沒回家了。他是通過饑餓來估算,二天?三天?或者更長。他餓得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了。以前,他可以用兩個手臂撐著,獨自完成從床到輪椅,或從輪椅到床的動作?,F在,他多次努力想從輪椅到床上,但手臂軟得像煮熟了的面條。他只能坐在輪椅上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記不清幾個來回了。

      聽說,男人不吃不喝,可以活七天。他如果明天死去,那大哥就有六天沒回家了。

      大哥為什么不回家?大哥沒有連續(xù)多天不回家的記錄。為三弟的事奔忙?那天,他聽大哥說,三弟的事,基本插不上手,都是律師在跑。大哥還說,這個月是做生意以來,收入最高的一個月,光是給那家學校送貨的收入,比在菜市場守兩個月攤子還強。大哥還嘆息說,唉,都是替律師賺的。

      剛才又迷糊了一陣。他看到了大哥。大哥和一群警察在一起,仿佛警察是大哥最要好的朋友。他們又說又笑,大哥還給警察敬煙。他剛喊一聲大哥,肚子里一陣絞痛,這時,大哥也像霧一樣突然消散了。

      他是痛醒的。感覺一把刀子在肚子上割,有時又不像割在肚子上,而是割在心上;又好像不是刀子割,是用繩子捆包裹似的,使勁勒,往死里勒??谇缓秃砉芾锔蓾靡盁?,要開裂了,他用舌尖舔嘴唇,唾液像甘露一樣滋潤,舌尖累了,唾液星子找不到了。痛還在延續(xù)。

      他聽到客廳防盜門“咔咔”的響聲,接著就是熟悉的腳步。大嫂回來了!不是做夢吧,現在,他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二弟。大嫂叫他。千真萬確,不是夢。怎么沒聽到大嫂上樓的腳步?以前,大嫂離這棟樓二三米時,就知道大嫂回了,今天難道餓迷糊了,竟然沒聽到大嫂回家的腳步。大嫂回來了,他像一個走失的孩子聽到母親呼喚,淚水嘩嘩地從心中流出來。

      大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半杯礦泉水。大嫂知道他渴急了,家里的水一時又不能喝,便買了一瓶礦泉水帶回來。他剛喝一口,甜潤的感覺就流遍全身。正想喝完,大嫂把杯子搶走了。二弟你有四天沒喝沒吃,剛開始不能暴食暴飲。

      他問大嫂,大哥為什么四天沒回家。大嫂沒回答??梢钥隙ù笊┛吹搅怂氖謩?。大嫂不知如何回答時,便裝沒看見。大哥肯定出了事。大嫂突然回來就是征兆。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嫂怕他繼續(xù)追問,便轉換話題說,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鯽魚,現在就給你做,一刻鐘就可以吃。大嫂表面說給他聽,其實是掩飾不安情緒。

      他吃魚從不吐刺,兩嚼三嚼肉和刺都進了腸子里,從小到大,沒被卡的記錄。小時候,母親見他吃魚也像吃豬肉一樣狼吞虎咽,開玩笑說他前世一定是饞貓。那時,家里養(yǎng)了貓,他曾觀察貓是如何吃魚的,果真如他一樣連肉帶刺一起吞。

      魚又鮮又嫩,沒吃時似乎覺得吃完天下所有的魚都不夠,但一想到三弟,想到大哥,想大嫂有意回避他的問題,吃了一口后,突然胃口全無了。

      隔壁傳來大嫂壓抑的“嗡嗡嗡”的抽泣,比蚊子的聲音還小。大嫂怕他聽見,又壓抑不住情緒,是大哥出了事?還是那個劉干事死了,三弟要被槍斃?再仔細聽時,大嫂的抽泣聲沒了,心中的不安卻排山倒海地襲擾他。

      客廳里的電視機開了,正在播報蒸洲新聞。男播聲音飽滿雄渾,憑聲音判斷是一個陽光帥氣的男人。女播聲音尖細,單薄,有點像針尖般地扎人。據聲音分析,這女人即使漂亮,也不是那種可愛的類型,多半是自以為是的那種。

      他突然被尖細的女播聲吸住了,五天前發(fā)生在我市的特大校園中毒案,三百五十二名學生,今天全部出院。他正想聽下去,突然“叭”的一響,電視機就啞巴了。

      電視機是大嫂關的。大嫂似乎是用全身之力速度撲向關機按鈕。電視機關得干脆而果斷,但他從呼地而起的聲響中感到了大嫂的慌亂。大嫂努力掩蓋的那個真相,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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