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還鄉(xiāng)

□ 劉會剛

老大回到老家八字門的首要任務(wù)是選了兩塊地，一塊是宅基地，一塊是墓地。都是成捆的白花花的百元現(xiàn)鈔成交，驚得八字門唯一的傻子染布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心里開了一回聰明孔：老大在為自己的后事做準(zhǔn)備。這是傻子的想法。聰明人的一致意見是：老大落葉歸根，是想換一種活法，是一種新生活的開端。傻子與聰明人的看法往往是南轅北轍的。

老大其實不老，也不大，才五十五歲。按理說，是年富力強的當(dāng)口，也是在江湖大展拳腳的時候，不應(yīng)該落葉歸根，不應(yīng)該回老家挑選兩塊地，尤其是墓地。不管是傻子還是聰明人，大家的胃口都吊起來了，個個伸長脖子，等待老大在八字門這個小鄉(xiāng)村大舞臺上演一出好戲。

關(guān)于老大落葉歸根的消息，其實老早就傳開了?！盎匕俗珠T去”，多年前就有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老大在黃石的不同場合不止一次說出這句話。但幾乎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那時的老大是多么風(fēng)光的一個人，準(zhǔn)確地說，現(xiàn)在的老大依舊是風(fēng)光無限的一個人。有好事的八字門人毫不夸張地說，老大每年有一半時間在天上飛，落地時間也是準(zhǔn)備往天上飛。顯然，老大是黃石這座江南城市舉足輕重的人物，這年頭能稱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不是大老板還能是誰呢？老大就是大老板，涉足的產(chǎn)業(yè)包括房地產(chǎn)、餐飲、建材家裝、物流、二手車交易等，一個巴掌數(shù)不過來。

老大是一個人回到八字門的，背個旅行包，一身運動裝，挺休閑的樣子。沒走自己十幾年前出資修建的八字門大馬路，而是踩著兒時去上小學(xué)的鄉(xiāng)間土路，悄悄地進(jìn)了村子。這讓八字門的人一時手足無措，猶如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啥滋味。原以為，老大落葉歸根，場面至少不亞于三年前退休的副局長劉仁貴。劉仁貴是個副縣級干部，迄今為止是八字門最大的官兒。劉仁貴落葉歸根時，七臺還是八臺小轎車，披紅掛彩，魚貫駛?cè)氚俗珠T。早已等候在村口的威風(fēng)鑼鼓隊，在鞭炮聲中，鑼鼓齊鳴，響徹云霄。劉仁貴像個首長一樣，從車內(nèi)下來，朝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頻頻揮手致意。劉仁貴的婆娘，滾著一個水桶粗的腰，跟在后面，雙手托著一個大盤子，里面裝著花生糖、餅干、瓜子、杏仁，還有一支一支堆成小山樣的香煙，逢人就獻(xiàn)上盤子，等于獻(xiàn)上了一份還鄉(xiāng)見面禮?；卮搴?，又連續(xù)擺了三天的流水席，十張八仙桌，擺在八字門祠堂，全村人免費輪流吃喝。那幾天，八字門的人個個吃得油光滿面，連村里的家狗野狗都吃得兩眼放光，把退休副局長劉仁貴的落葉歸根活動推向了高潮。老大雖說沒有行政級別，可盛傳他上十億的身價，不知要蓋過劉仁貴多少倍。因此村人有理由期待，老大的落葉歸根，流水席是肯定要吃的，甚至大戲要唱，電影要放?？刹辉氲?，老大竟然是一個人走小路空手拍巴掌回來的，這難免不讓八字門人失望好一陣子。

老大回鄉(xiāng)購買的宅基地，是一片早已廢棄的旱廁地，旱廁地毗鄰一座小山包，與村里房屋相距二三百米左右的樣子，屬八字門邊緣地帶。早些年，八字門人建私房，房屋是房屋，廁所是廁所，吃飯睡覺與拉屎撒尿是分得很開的。這是祖祖輩輩沿襲下來的生活習(xí)俗。后來，家家起了高樓，一棟比一棟蓋得漂亮，蓋得氣派，村人也學(xué)城里人那樣，將廁所建在自家屋內(nèi)，家家都接上了自來水，拉屎撒尿再也不火急火燎往外跑了。于是以前成片的旱廁，隨著日曬雨淋，垮的垮，塌的塌，成了一處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衛(wèi)生死角，令村長狗駝頭疼不已?，F(xiàn)在好了，老大一擲千金買下這塊廢棄地用作宅基地，等于幫村長狗駝解決了一個棘手難題。其實早些年，村長狗駝就動員老大回鄉(xiāng)蓋樓房，莫看外面有金山銀山，最后都要回到八字門的華兒山。華兒山是八字門的祖墳山。老大還鄉(xiāng)購買的墓地，就在華兒山上。狗駝當(dāng)年甚至向老大拍胸脯承諾，八字門的土地，無論旱田還是濕地，無論朝南還是向北，隨便挑任意選。可老大不為所動，這讓村人很不解，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傳開了，有說老大不是不愿意回來蓋樓房，而是等時機回八字門蓋一棟全中國最好的別墅。沒人不相信老大的錢蓋不成全中國最好的別墅。還有傳說老大在全國各地至少買了一百棟房子，根本不在乎回八字門這個旮旯地蓋樓房。退休干部劉仁貴退而不休，像喇叭一樣在八字門四處廣播，說“甩雞巴的”不會回八字門了，骨子里他恨八字門，恨得牙癢癢的。打死他都不會回到八字門。劉仁貴一句“甩雞巴的”，喚醒了村人塵封多年的苦澀記憶，也揭開了老大童年生活的一塊舊傷疤。

老大的童年是不幸的，甚至是悲慘的。父親在他十三歲那年患病去世了，母親悲痛欲絕，夜里偷服農(nóng)藥也走了，丟下他與十歲的弟弟住在一間十平米的風(fēng)雨飄搖的土坯房。真是窮呀，窮到什么程度呢，沒有吃的，去田畈地挖野菜充饑。那年頭，缺吃少穿是普遍現(xiàn)象，很快野菜被挖完了，連牛吃的青草都有人吃。老大就吃過青草，人餓極了，什么都能吃下，吃什么都是香的?？墒牵L期吃野菜青草也不行，老大老二兄弟倆只好輪流去乞討。因為只有一條褲子，老大穿出門，老二就只能光屁股在家呆著。老二穿出門，在家光屁股的就是老大。一條黑不拉嘰的褲子，哪經(jīng)受得了兄弟倆如此折騰。褲襠吊線了，褲腳邊磨卷了，褲扣缺了半邊，兄弟倆常為此相互指責(zé)，都說是對方穿壞的。有次爭得臉紅脖子粗，老大一氣之下，將褲子送去灶膛，一把火燒個精光。這下兄弟倆只好光屁股出門了。

當(dāng)年十三歲的老大，身體正發(fā)育，光個屁股出門開始還不好意思，雙手時不時捂著下身那個時硬時軟的家伙。后來，習(xí)以為常，若無其事了。傻子染布與老大年紀(jì)不相上下，經(jīng)常拿著燒火棍追著老大光溜溜的屁股戳。不知是哪位好事者，有一天傍晚掇著半邊紅艷艷的西瓜對老大說，你使勁甩雞巴，使勁甩，不停歇地甩，如果把雞巴甩得像檊面杖那樣硬梆梆的，這半邊西瓜就是你的。老大一聽，口水雨滴般往下流。他很快甩起來，越甩越快，越甩越快，將一個十三歲少年的生殖器，甩得像一截鋼筋頭，堅粗無比。在村人此起彼伏的笑聲中，老大捧著半邊西瓜，一溜煙跑回了家。

半邊地瓜，一個烤苕，兩根玉米棒，三顆紅酸棗……都能使老大興奮而狂野地甩動起來，這幾乎成了八字門那些年的傍晚一道獨特而快活的風(fēng)景。男人們看著興奮，女人們看得尖叫，直到有一天傍晚，甩動的老大突然額頭青筋暴露，雙眼著火一般，嘴里癲狂地嗷嗷大叫，一道乳白色液體噴涌而出，如一道流星雨劃過昏暗的夜空，圍觀村人的哄笑才戛然而止。有人猛然意識到，這個玩笑開大了，再不能開了。幾個好心的大嬸大媽，將各家多年不用的舊棉褲破衣服集中起來，縫縫補補，為老大老二兄弟各做了兩套衣服。幾年后，滿十八的老大，穿著百家衣，報名參軍了。為了一口飯，當(dāng)兵是老大當(dāng)時最好的選擇。幾年后，老大復(fù)員了，回到八字門，可再也找不到家。那間搖搖欲墜的土坯房不知在哪一年倒塌了。十多平米的老宅基地，被周圍林立的樓房一點點蠶食了，無影無蹤了。老二也不知什么時候離家打工了，一直杳無音訊。村長狗駝可憐老大，安排他住進(jìn)村里的倉庫，一來給他一個窩，落個腳，避避風(fēng)雨；二來讓他順帶看管倉庫，有個事做，混個嘴巴，免得無事生非。

可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一天晚上，兩個年輕媳婦結(jié)伴去倉庫偷新收的棉花，她們赤著腳，貓著身子，可細(xì)小的響動還是驚醒了老大。老大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大吼一聲，又大吼一聲，第三聲吼叫震得倉庫屋頂蛛網(wǎng)往下掉。兩個年輕媳婦頓時嚇得癱瘓棉花堆里，一個年輕媳婦當(dāng)場尿了褲子。老大盯著棉花堆洇濕的一大塊，突然聲音變得溫和了，臉上的表情也豐富起來。他讓兩個年輕媳婦躺在棉花堆上，不要怕，不就是拿一點棉花嗎，只要滿足一下他，整個倉庫的棉花隨便拿。兩個年輕媳婦忙跪地作揖，哀求老大放她們一馬，以后再也不敢來了。棉花堆得老高，都是曬了幾個日頭的，散發(fā)出陽光的味道。撞到一頭餓虎嘴邊的兩頭小肥羊，注定是老虎的一頓美味，撞到老大嘴邊的兩個年輕媳婦，注定是老大的一頓饕餮盛宴。這事很快傳開了，傳遍八字門。兩個男人血紅著眼睛抄起鋤頭直奔老大，聯(lián)名鋤奸。老大打著赤膊，噴著酒氣，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個掃堂腿，又一個掃堂腿，將兩把鋤頭瞬間彈退幾米遠(yuǎn)。他順勢抓起倉庫墻角一張銹跡斑斑的鐵鏵，足有三四百斤，舉過頭頂，兩個男人嚇得顧不上撿鋤頭，落荒而逃。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倉庫肯定住不了。老大成了八字門一個孤魂惡魔，一到天黑，家家戶戶像防瘟疫一樣，早早地關(guān)門閉戶。盡管如此，還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東家的油壺丟了，西家的半瓶醋不見了，連村長狗駝家也未能幸免。狗駝兒媳的花褲頭，丟了一條又一條……直到有一天，老大被抓進(jìn)派出所，八字門人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時間一晃二十多年了。一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的村長狗駝，無意瞥見了老大的身影。多年未見，他還是一眼認(rèn)了出來，只是電視里的老大，白了胖了，披著紅紅的綬帶，戴著大紅花，春風(fēng)滿面，正接受手持話筒的記者采訪。老大說了什么村長狗駝聽不太懂，什么借船出海、借雞下蛋，什么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騰籠換鳥，什么貿(mào)易一體化、生產(chǎn)一體化，等等等等。但有一點村長狗駝弄明白了，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打拼，窮光蛋老大搖身一變成了大老板，身價上十億。這著實嚇了村長狗駝一跳。很快，村里幾個老者，還有村長狗駝一合計，第二天就進(jìn)城找老大。老大一口答應(yīng)了幾位老人的請求，出資修建八字門祠堂。八字門祠堂有五百多年的歷史，可在“破四舊”那陣子，一夜間被夷為平地。老大承諾按照原來祠堂的比例修復(fù)原貌，這可算是了卻了幾輩八字門人的夙愿呀！

新建的八字門祠堂，系三進(jìn)四落式的磚木建筑，有大廳兩棟、大小客房十間，占地五百平方米。正面牌坊式樓門上刻著“恩榮”二字，兩邊對聯(lián)是：國寶鄉(xiāng)賢宜承祖德，郎官甲弟當(dāng)振家聲。這座氣勢恢宏的八字門祠堂，蓋過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所有祠堂，當(dāng)之無愧成為樣板工程。隨后，老大出資擴建了八字門通往外面的馬路，鋪上瀝青，比城里的公路還寬敞、亮堂。不久又修葺了八字門小學(xué)，裝飾一新了八字門寺廟，讓香火更加旺盛起來……每次慈善工程奠基或剪彩，老大都婉拒邀請，從不參加，低調(diào)得很。

雖然老大為八字門做了數(shù)不清的善事，可還是有少數(shù)人對他不待見，另眼相看。退休干部劉仁貴就是一個典型。當(dāng)老大在廢棄的旱廁地，用白石灰劃出宅基線時，劉仁貴跳了出來，用一根水管將石灰線沖刷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理由是，那片廢棄的旱廁，有一間是他劉仁貴的，他要收回行使旱廁的主權(quán)。這明顯是無理取鬧，連傻子染布都看出來了。劉仁貴早在退休前五六年，就回八字門審批到了一塊地基，建了一棟歐式的漂亮小洋樓，那個旱廁順理成章交公了。村長狗駝人老心明，勸劉仁貴顧大局，識大體，現(xiàn)在的老大不是過去的“甩雞巴的”，現(xiàn)在的老大社會職務(wù)兩個巴掌都數(shù)不過來，是城里經(jīng)常上電視的人物。如果惹毛了老大，老大一揮手，把整個八字門的地都圈了，隨便搞點什么開發(fā)，到時八字門人連祖墳華兒山都保不住了。

老大呢，不爭辯，不折騰，一個人鐘不敲磬不響地在宅基地上干了起來，該拆的拆，該挖的挖，該清理的清理，該進(jìn)的建筑材料，比如鋼筋、水泥、黃沙、紅磚等，一車一車地運回工地。這讓村人又看傻了眼，別人家蓋樓房，現(xiàn)場人聲嘈雜，親戚朋友齊上陣，忙得像上山打虎似的。老大呢，沒有請一個大工，也沒有請一個小工，所有的活兒都是他一雙手干，一點不急，干得從容不迫，有板有眼。老大這是要干什么？難道是要一個人蓋一棟樓房？是腦子進(jìn)了水，還是刻意秀一把給人看？老大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八字門的聰明人吃不準(zhǔn)拿不定，傻子染布臉上也直冒傻氣。

有熱心的村人前來工地幫忙，泥匠的技術(shù)活干不了，提個灰桶和個泥漿是可以的。但都被老大婉拒了。老大怕老鄉(xiāng)們誤會，懇切地解釋自己早些年干過泥匠，手藝多年未用，差不多忘了?，F(xiàn)在，有這么一個機會，他想抓住，一個人蓋一棟房子，一來檢驗一下手藝，二來現(xiàn)在落葉歸根了，有大把大把的時間，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自己動動手，既鍛煉了身體，又消磨了時光，何樂而不為呢。老大的解釋，合情合理，說了掏心窩的話，可還是有人想不明白，或者根本不相信老大的話。他那么有錢，莫說蓋一棟房子，蓋十棟百棟，不都像上街買個菜一樣方便嗎，何必自找苦吃？再說，鍛煉身體消磨時光的方式有很多種，退休干部劉仁貴每天清晨打太極拳，舞太極劍，就是一種很好的鍛煉身體消磨時光的方式，為什么要憑一己之力蓋一棟房子？

到底為了啥？退休干部劉仁貴指著村長狗駝的老鼻子，半天才嘆口氣，說狗駝呀狗駝，你白干了大半輩子村長，還沒看出來嗎，那個“甩雞巴的”這次回鄉(xiāng)，非同一般。他是落葉歸根嗎？根本不是。酒不辦一桌，煙不甩一根，他這是回來算賬，跟八字門人算總賬。秋后算賬，你們等著瞧吧。狗駝一臉迷茫，算啥賬？早些年，老大窮得光屁股時八字門人待他不薄，當(dāng)時我還把生產(chǎn)隊的倉庫讓給他住，現(xiàn)在他富了待八字門也不錯，做了大家有目共睹的善事。有啥總賬可算的？劉仁貴欲言又止，搖搖頭，氣得朝狗駝放了一個響屁。

老大一點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老板，舞起手中的泥刀像耍雜技一樣靈活。看來，早年學(xué)過的泥匠手藝，一點兒都沒荒廢。很快，宅基地平整出來了?；_也用規(guī)劃不一的石塊，嚴(yán)絲合縫地壘起來了。此時，村人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塊廢棄的廁所地，如一位粗鄙的村姑搖身變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漂亮小姐，露出她超凡脫俗的容顏。真是一塊得天獨厚的風(fēng)水寶地呀，村里幾位老者，還有村長狗駝，一致由衷地贊嘆。當(dāng)初怎么沒看出來呢，這塊宅基地，與八字門正好形成了一個傘形，宅基地是傘的把柄點，而八字門如同一面撐開的大傘?；蛘哒f，整個八字門由這塊看似不起眼的宅基地輻射開去，這里是原點，是中心點。有人不由地暗暗罵了一句，甩雞巴的，難怪花重金買下這塊廢棄的旱廁地，原來心中早就打好了主意。

傻子染布時不時出現(xiàn)在老大的工地上，老大不讓他干，傻子不理，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傻笑著挑土、搬磚、和泥漿，干得十分起勁。老大不能跟一個傻子較真，只好聽之任之。當(dāng)然，傻子的干沒有白干，老大每次將鄉(xiāng)親們送來的飯菜，勻一部分給染布吃。老大平時沒有開火，在宅基地旁邊，臨時搭了一個簡易的板房，平時吃睡就在里面。每餐的飯菜都是村人送過來的，張家送一餐，李家送一餐，王家送一餐，家家爭先恐后地送。本來老大不讓村人送，可是熱情的父老鄉(xiāng)親哪里肯呢。這些年來，老大為村里做的善事，一件件一樁樁，村人都惦記著呢。難得老大回來蓋房子，這不是個天賜報恩的機會嗎？不僅送，還把自家最好的食物都拿出來，變著法子做成美味可口的菜肴，像貢品一樣送到老大的板房。村長狗駝統(tǒng)計了一下，整個八字門百余戶人家，除了傻子染布與退休干部劉仁貴，其他的都行動起來了。為了維持送飯秩序，村長狗駝制了一個表，家家戶戶按順序送，輪到誰家送誰就按時送到。多年后，老大又吃起了百家飯。

除了傻子染布，工地上還時不時出現(xiàn)退休干部劉仁貴幽靈般的身影。他什么話都不說，剪著雙手，像領(lǐng)導(dǎo)干部視察某個重點工程一樣。眼見老大的私宅一點一點地起來了，劉仁貴臉色越來越難看，見到男人一個惡相，見到女人一個惡相，見到小孩一個惡相，見到傻子染布累得抽筋的樣子更是一臉的兇神惡煞相。傻子染布呢，總是露出怪怪的模樣朝劉仁貴口水直流地傻笑。可是沒過多久，劉仁貴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笑意像春天綻放的花蕾收都收不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大沒有像八字門人想象的那樣，蓋一棟全中國最豪華的別墅，相反，他親手一磚一瓦壘起的，竟是一棟簡陋的平房，紅磚，黑瓦，白墻。結(jié)構(gòu)呢，也是古老的格局，兩邊房間，中間堂屋。這間和尚廟一樣的平房，在八字門成片的氣派恢宏的高樓映襯下，顯得是那么的孤零、落寞，如一個自卑的人偏居一隅獨自暗泣。村人如集體中了風(fēng)，個個驚得張大嘴巴合不攏。

一個八字門最有錢的人，卻要居住最簡陋的房子，且是自己一手一腳壘起來的，這到底為什么？老大的驚世駭俗之舉，如大地星辰突現(xiàn)百年不遇的天文異象，讓八字門這個小山村一夜間籠罩著一層詭異的不祥色彩。退休干部劉仁貴的喇叭又四處廣播起來，甩雞巴的這么有錢，卻自己動手蓋一間最簡陋的平房居住，你們這些吃著用著享受著“甩雞巴的”帶來無限好處的八字門人，憑什么住高樓？憑什么吃好的喝好的？你們這些人良心何在？被狗吃了？你們晚上能睡個囫圇覺嗎？

退休干部劉仁貴的話，讓八字門人一個個后腦勺發(fā)涼，后脊骨發(fā)冷，見了老大像大白天撞到鬼，一個個繞道而行。傻子染布卻不以為然，他逢人就手舞足蹈夸老大蓋平房好，住平房好。有什么好？傻子有傻子的說法，他說住平房的人，將來死了靈魂可以升天，輪回再做人。而住高樓大廈的人，只能下地獄，甚至是十八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傻子的“歪理邪說”自然遭到聰明人的一致譴責(zé)，甚至是責(zé)罵。真是個傻子，百年不遇的傻子！為什么住平房的人死后能升天，而住高樓大廈的人死后就得下地獄？傻子歪著一張嘴嘰哩嘩啦解釋不出個所以然，每次在眾人的威脅和恐嚇聲中落荒而逃。如果不是跑得快，肯定會挨雨點般的磚頭和不長眼的棍棒。

漸漸地，村人遠(yuǎn)離了老大。老大呢，住進(jìn)新居后，平時幾乎不出門，也極少與鄉(xiāng)親們來往，他一個人在家干什么呢？他將新居四周圍了一個院子，退休干部劉仁貴的小洋樓也圍了一個院子。老大不像劉仁貴在院子里栽瓜種菜，而是種上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當(dāng)然，你說是野菜也可以，反正，那些野生植物長得形態(tài)各異，青綠綠一片，極其茂盛，煞是喜人。有一次，傻子染布趁老大不注意，偷偷扯了一把拿回家炒了吃，結(jié)果苦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一連幾個星期見人呸呸地吐個不停。本來，蘿卜白菜，各人所愛，你栽花，我養(yǎng)草，都是個人愛好而己，誰也沒礙著誰。許多城里的退休老人閑來無事，在陽臺甚至在樓道口，養(yǎng)花弄草，閑情逸致，既綠色，又健康，自是一番天倫之樂?？衫洗蟮姆N草行為，卻讓八字門人十分不安，每天像防賊一樣警惕著。也難怪，八字門是農(nóng)村，不是城市，在城市你整天侍花弄草叫修身養(yǎng)性，在農(nóng)村你整天侍花弄草就是丟丑賣乖。

退休干部劉仁貴每天像個私人偵探，監(jiān)視著老大的一舉一動，很快又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老大除了在自家院子里種草勞作外，基本上不開伙弄飯。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劉仁貴留意到老大的房頂根本不冒煙。判斷八字門誰家吃沒吃飯，何時吃的，一天吃了幾餐，無須開口，只看他家屋頂冒煙情況就知道了。不開火那老大平時吃什么呢？當(dāng)然，不開火不等于沒有吃，現(xiàn)在，吃的東西忒多了，速食、熟食、膨化食品，都可以不加熱，開袋即食。

有時，村人會看到老大出門，沿著村前的大馬路，快走或漫步，如果遇到天氣晴好，云淡風(fēng)輕，他會多走幾步，走到八字門不遠(yuǎn)的鳳凰山上，直到天擦黑才返回。沒人知道他呆在山上干什么，鳳凰山上有百年老樹，有各種好聽的鳥鳴聲，還有野花野草和野果，有看的，有聽的，還有吃的，有什么地方比鳳凰山上更令人流連忘返呢？老大呢，似乎嘗到了鳳凰山上的甜頭，經(jīng)常早上進(jìn)山，晚上下山，一個人呆在山上一整天，樂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老大簡陋的平房房頂，終于冒出絲絲縷縷的炊煙。是傻子染布最先發(fā)現(xiàn)的，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像得到了一個天大的消息，奔走相告。很快，村人聽到老大家傳出劈里啪拉的鞭炮聲，一陣緊似一陣，打破了八字門傍晚的寧靜。有好事者尋聲過來，紛紛猜測老大為何突然燃放鞭炮？有個消息靈通人士說，老大在賀屋，請了一屋子貴客，有生意場上的朋友，也有政府要員，正吃喝得歡騰呢！八字門有個老規(guī)矩，誰家新居落成后，都要請親朋好友來大吃大喝一頓，是謂賀屋。

有人不解地問，賀屋不唱戲嗎？

唱什么戲，老大不愛聽?wèi)颉?/p>

賀屋是喜事，為啥不請一下八字門的人，至少要請一下村長狗駝吧？

你以為狗駝算老幾，在老大面前，統(tǒng)統(tǒng)算個屁。

大家正七嘴八舌時，村長狗駝過來了，一步三搖，像在太空中飄移。顯然，村長狗駝也是被熱烈的鞭炮聲吸引過來的。他環(huán)顧四周，說大家腦袋都進(jìn)水了是不是？老大賀屋請了這個請了那個，你看他屋前屋后，一輛小車都沒有，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客人能從天上飛來？村人這才醒悟過來，老大屋前屋后，的確空空如也，連飛鳥都沒有一只。那老大家傳出的鞭炮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大沒有親戚，沒有七大姑八大姨。一個名聞四方的大老板，居然沒有幾個像模像樣的親戚。當(dāng)然，這話說得不完全是事實。老大是有親戚的，他不可能像孫猴子一樣，從石頭縫里蹦出來。早些年，他家里窮，父母死得早，加上回鄉(xiāng)后，偷雞摸狗，聲名惡噪，親戚朋友先后與他“豎了路”，斷絕了往來。

天黑了，鞭炮聲也歇了下來，可一板一眼的京劇唱腔卻咿咿呀呀地響了起來。遠(yuǎn)看老大的平房內(nèi)，燈火通明，似有煙霧裊裊升起，吃飽喝足的客人們，開始打麻將，吆喝聲，拍打聲，甚至尖叫聲，響成了一個戲臺。村人更加好奇了，人人一臉驚愕，老大家的客人，似乎有十好幾桌，否則不可能如此熱鬧。傻子染布終于按捺不住，像記者一樣敏捷地潛入現(xiàn)場，可惜他不是記者，是傻子，否則會采寫出一篇轟動全國的新聞報道。傻子染布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沒有看到?？湛盏姆课堇?，只有老大一個人，像說單口相聲一樣，說學(xué)逗唱，手舞足蹈。桌上呢，沒有雞鴨魚肉，也沒有紅酒白酒啤酒，除了一臺錄音機，只有幾盤叫不上名字的野菜，或者是野草，反正沒有人認(rèn)識它們。原來，那鋪天蓋地的鞭炮聲，是從錄音機里無休無止“唱”出來的。

第二天傍晚，退休干部劉仁貴打著酒嗝，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長狗駝家。狗駝笑呵呵地一把將劉仁貴按在堂屋的八仙椅上，畢恭畢敬地遞上煙，沏上茶。劉仁貴操著首長般的口吻對狗駝?wù)f，怎么樣，我說了八字門人要吃那個“甩雞巴”的虧，現(xiàn)在是不是證實了？更大的虧還在后頭，信不？不等村長狗駝張口，劉仁貴站起來，用手指頭不停地敲擊面前的八仙桌，你看看，不聲不響地回來了，煙不甩一根，酒不辦一桌，買了一塊旱廁地，蓋了這么一間和尚廟式的平房，從他媽的不開火，一天到晚鉆鳳凰山。裝瘋賣傻，唱鬼把戲……一個據(jù)稱上十億的大老板，這一切正常嗎？這他媽的太不正常了。

這回村長狗駝似乎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明天我們一起去趟黃石，非去一趟不可。劉仁貴打了個酒嗝，去摸一摸那個“甩雞巴”的底兒，八成，這個家伙破產(chǎn)了，回八字門是走投無路了。哼，裝他媽的什么大老板，窮鬼一個。

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時代，要摸清一個人的老底不是一件難事。劉仁貴是見過世面的人，他找到一家地下私人偵探所，給了一筆中介費，不到三天，關(guān)于老大的詳細(xì)信息源源不斷地匯總來了。原來老大的發(fā)家史相當(dāng)富有傳奇色彩，一點不比電視劇情差。當(dāng)年犯事入獄后，在號子里蹲了五年，期間認(rèn)識了一位牢友，姓童，個頭矮小，臉上長滿小斑。老大從小缺吃少喝，可卻長得腰圓體壯，身板挺直，在勞改中經(jīng)常關(guān)照童牢友，曾幾拳頭將欺負(fù)童牢友的獄霸打得服服帖帖。關(guān)系熟絡(luò)后，得知這位其貌不揚的人，竟是一位房地產(chǎn)大老板，因行賄被舉報，鋃鐺入獄。吃了幾年牢飯后，老大出來了，先后干過搬運工、礦工、票販子和私人保鏢，中間被一富婆包養(yǎng)過半年。后來在一個開業(yè)的酒店現(xiàn)場，當(dāng)保安的老大與出席的嘉賓童老板不期而遇。從此，老大便跟著童老板，既當(dāng)司機，又當(dāng)保鏢，鞍前馬后地服侍著。直到十年前的那場車禍兀自改變了這一切。當(dāng)時老大陪童老板南下廣州談一筆生意，老大駕車，在廣深高速路上，十幾輛車連環(huán)相撞，童老板當(dāng)場身亡。老大左臂右腿骨折，撿回一條命，拖著病體幫童老板妻子處理完后事，一來二往，老大與童老板妻子好上了。童老板打拼一生積累上十個億的財富，轉(zhuǎn)眼成了老大的。

既然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砸中老大，他為啥要一個人悄悄地回到八字門，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如果真的是想換一種活法，那這個代價也忒大了？這個謎一樣的故事，傳出來幾個版本。一是老大與童妻度過了蜜月期，關(guān)系交惡，分道揚鑣了。二是女人又有了新歡，一腳將老大踹了。三是老大落葉歸根心切，與那個女人好說好散，和平分手。真真假假，難以證偽。世上有些事情本身就很復(fù)雜，大數(shù)據(jù)這把大剪刀再鋒利，有時也剪不斷理還亂。

老大呢，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只是上鳳凰山，比以前更勤了，有時鉆進(jìn)山林一連幾天不下山，也不知道他在深山老林里干什么。村人對老大的怪異行為越來越不解了，如避一個瘟神敬而遠(yuǎn)之。倒是村里唯一的傻子染布，像個獵狗一樣，有事無事尾隨老大進(jìn)出鳳凰山。既不走近，也不貼身，不遠(yuǎn)不近地吊著。

一天凌晨二三點的樣子，八字門進(jìn)入了深沉的夢鄉(xiāng)。傻子染布鬼魂一樣游蕩在村口，一眼瞅見一輛紅色小車，魚兒一樣駛到老大的平房前。一個紅衣女子，風(fēng)一樣飄出來，飄進(jìn)了老大的家。染布頓時來了興趣，慢慢靠近，猴子一樣爬上老大的窗臺，使勁往里瞅。里面無疑在演一出好戲。戲演得好不好，演員說了不算，觀眾說了算。此時此刻，傻子染布一個觀眾說了算。染布邊看邊流口水，流了一會兒，卻不停地?fù)u頭，挺不滿意的樣子。一個連傻子都不滿意的劇情，肯定是沉悶的、乏味的、無趣的。也許太不滿意了，傻子染布一個激靈，手一松腳一滑，整個身子撲通一聲，從一米多高的窗臺上重重摔下來，痛得殺豬般嚎叫。

活該。村人罵傻子罪有應(yīng)得，怎么沒有摔死呢，摔死了才好。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染布，再也不能尾隨老大進(jìn)出鳳凰山了。關(guān)于老大的生活，越來越像一個琢磨不透的謎。漸漸地，老大從八字門人視野里消失了，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村人突然發(fā)現(xiàn)，好久好久沒有看到老大的身影了。村長狗駝率領(lǐng)幾個青壯勞力四處尋找。他們直奔鳳凰山。果然，在一處山洼地，看到老大蜷曲著身子，人早已死了，身體腐爛，發(fā)出惡臭。趕緊報警。警察很快來了。是自殺，謀殺，還是意外事故？一周后，尸檢結(jié)果出來了，令八字門人不敢相信的是，老大肚子里塞滿了各種野草野菜及未消化的野果，有貓爪、婆婆丁、益母艾、刺五加、牛口舌、薏草、野慈姑、淡竹葉、天門冬、火炭母草、野莧等等，而致他斃命的，是吃了一種叫蒼耳子的毒草。警察由此推出結(jié)論，老大長期食用鳳凰山上的野生植物，不幸中毒而亡。

華兒山的墓地是現(xiàn)成的。老大回來時就買好了。八字門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者，松柏、最高、村長狗駝，三人組成了一個治喪班子，吹吹打打，為老大舉行了一個場面宏大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