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雪菠
藍冰在一條狹長的山谷行走,兩邊是陡峭的山,山上稀疏的灌木叢以及摻雜其間的歪歪扭扭的樹,讓人一下想起“兩岸猿聲啼不住”。藍冰不由抬起頭四處張望,害怕突然從哪兒蹦出個毛乎乎的家伙來。這時,身后突然響起了一陣長鳴:“嗚!——咣當——咣當!”
火車的鳴叫把山外的城市牽進來了,藍冰覺得自己不是獨自一人在深山野地里,心里踏實了些。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加快行走的步子。
藍冰走的是山腳下的小路,兩匹山的中間有條小河溝,河水幾乎斷流,河床上長滿瘦弱的茅草和掛滿紅果子的水楂子樹。河溝對岸的山腳下有條鐵路,那輛車身漆成墨綠色加兩道黃杠的火車,與藍冰平行行走了一會兒之后,便甩下他,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一頭扎進了前面的洞子里。
藍冰的心又抽緊了,看看漸漸暗下去的天色,他又一次覺得自己正被世界拋棄,一種對周圍一切既陌生又茫然而產(chǎn)生的不可把握感緊緊拽住了他。他盯著火車洞子的出口,老半天了,也不見那輛火車鉆出來。奇怪啊,這火車洞并不長,一眼就能望見出口,而且,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也沒見它閃過去呀,怎么不出來呢?莫非熄火了?不可能吧,火車熄火?又不是汽車,鬧笑話吧。
藍冰一溜小跑,跑了一段路,抬頭一看,不由驚呆了:青蛇一樣的火車,剛開出洞子,像是被人抽了筋,歪倒在大山的身邊,一動不動?;疖嚦銎娴仂o,既沒有出事后的慌亂嘈雜,更沒有哭聲叫聲傳過來,仿佛是被施了法術(shù)。藍冰也像被人點了穴,呆呆地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腦子轉(zhuǎn)動起來,心想:難道是洞里的什么氣體,使司機和乘客都失去了知覺?也只有這種可能,不然,車上的人不至于全死了吧?跨過河溝去看個究竟?但是,自己一個人,能干什么呢,別說不懂怎么救人,萬一自個兒也搭進去,連個報信的都沒有。對了,去報信!可是,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著店,要走多遠才有人家呢。藍冰伸長脖子往前看,這一看,心里便生出希望來:前面大約二里地的山嘴處,有一片密密的林子,林子里隱約看得見有房屋,有房子肯定就有人!
藍冰正待要走,當他再一次扭頭看那被抽筋的“青蛇”時,奇跡發(fā)生了。像是一覺醒來,又像是火車剛進站,車上有人開始動了,站起來,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包。越來越多的人站起來,紛紛走下車,趟過那條小河溝,走到藍冰站的小路上來了。藍冰關(guān)切地問從跟前過去的一個男人:咋回事呢?
男人悶悶地只管往前走,就像沒聽見他的話。其他的人似乎怕他問,也急匆匆地側(cè)著身子從旁邊過去。藍冰有些急了,拉住一個背著大包、頭發(fā)零亂的女人問,那女人卻睜著有些茫然的眼睛說,我也說不清楚。后面過來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不等他開口,那女人說,快點,快點,去前面的火車站轉(zhuǎn)車,去晚了趕不上了,你也是去轉(zhuǎn)車的吧,還不快走!
這句話提醒了藍冰。他想,自己何苦要一個人趕路呢,何不混在這群人里,搭個順風車。車子出了事情,別人都管不了,我去管什么,我又能管啥?這個社會每天都會發(fā)生很多讓小人物只能慨嘆卻無力顧及的事情。
只要沒死人就好。藍冰不再去想車禍的事,他跟著一大群背包拎袋的人,急沖沖往前走。走過山嘴,果然看見一個火車站。藍冰看了看站牌,叫“妙真觀”。他想,自己在這條線路上也走過幾回,怎么沒注意到這樣一個像尼姑庵名字的小站呢?
小站上己涌滿了忙亂又有些慌張的人,大家都吵吵嚷嚷地圍住一個值勤的女人,七嘴八舌地問在哪里買票,在哪里進站上車。女人被問煩了,答非所問地東指一下西指一下,更讓人找不到門路。藍冰著急得很,對眼前的混亂和迷茫卻力不從心,他只好跟在幾個看上去很精明的人后面,他們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恍惚中聽見一句:在二樓候車室進站上車。他想,真不規(guī)范,干嘛不設(shè)一個標示牌,一目了然。但是又想,這不是他該考慮的事,現(xiàn)在他必須趕快跟上前面那幾個人,去找二樓的候車室。
跳下一道一米多高的坎——藍冰惱怒地想,小站的設(shè)施實在是落后啊,這坎年輕人能跳,要遇上老人和小孩子又怎么辦呢?但是,在經(jīng)濟落后、人們只顧著生存的地方,誰又會去考慮那些細致的、人性化的東西呢?藍冰和一群人來到一個黑黢黢的大廳里。說是大廳,也不過五十平米左右,房子中間有架類似檢票通道的只能供一人通行的鐵梯子,藍冰順著梯子往上爬,剛上一個平臺,赫然見眼前站著個人,手里拿著剪票鉗,卻像是揮舞著長矛,藍冰再看時,又覺得那人像電子游戲里守關(guān)的骷髏,面目猙獰。
待藍冰拿出車票時,那人就像被打敗了似的垂著手讓他過去了。
藍冰和另外幾個乘車的來到一個空曠的大廳里,大廳里只有兩盞幽暗的燈亮著,他們四處張望,仍然找不見何處上車的標識。藍冰氣憤地嚷嚷:乘務(wù)員,乘務(wù)員!都死了嗎?一個人影也見不著,這是什么服務(wù)質(zhì)量?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在改變經(jīng)營態(tài)度,提高服務(wù)質(zhì)量,沒見過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你們以為你們還是鐵老大,如今高速路遍及各地,等哪一天這山溝里也有了高速路,看誰還來坐你們的破車!
他的聲音被四周的黑暗迅速吸得一干二凈,沒有半點回音,他感覺自己的力量是那樣微弱與單薄,便噤了聲。這時,有人找到一個出口,一伙人像被囚的水,一下涌向出口。藍冰跨出腳的瞬間,旁邊一扇門里伸出一顆女人頭沖他嚷了句:愛搭不搭,高速路,夢吧!
藍冰回過頭,女人頭迅速縮進去了,他想退回去和她理論,但后面的人推搡著他,他身不由己跟隨一伙人沖上站臺。
站臺上,停了好幾列火車,有的頭朝南,有的頭朝北,每個車頭上標著(8)、(10)字樣的號碼。藍冰站在兩列火車之間的站臺上,傻愣愣地不知道該上哪輛車。眼看開車的時間快到了,他見面前的車頭里坐著個司機,正悠閑地嚼著口香糖,便急切地問司機哪輛車子到化口。司機瞅了瞅他,半晌才懶洋洋地回答,到化口?不行啦,上不了。藍冰心想,今天真是奇了怪了,火車也說上不了,難不成我這買了的車票還要給退掉?不行,插也要插進去。
他憑司機的語氣斷定去化口的就是眼前這輛車,就心急火燎地拎著包繞到另一邊,抬頭一看,果然車廂里擠滿了人。他想,唉,沒辦法,在這落后的山區(qū),人多車少,就是這樣子,管他呢,擠上去再說??墒歉菊也坏娇梢陨宪嚨目障丁m樦噹笞?,見有一節(jié)臨時加上的貨車車廂,車廂門用幾根鋼筋攔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和幾個孩子站在門口,正悠閑地剝炒花生吃。他在她們跟前停住,焦急地央求道:大姐,請你幫我把包拿一下,我從這兒上來。
那女人接過他的包,往地上一放??墒?,等藍冰爬上去一看,剛才放包的地方什么也沒有。他想,糟糕!莫非遇上盲流、小偷、打劫的了?眼睛脧了幾圈,終于,在幾條腿的縫隙里看見包,他趕緊擠過去,拽起包,怕別人跟他來搶似的,慌慌走到車廂另一頭。
他在一個寬松的角落里站住。幾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或坐,或蹲,或站,或扶著背篼,或靠著車廂壁。藍冰想找個地方坐下,但地上污跡斑斑,不但沒法落座,還讓人有些惡心。見幾個人坐在行李包上,他想到自己的行李包里有不能坐的東西,就四處瞅,想找一個可以坐的地方??吹脚赃呌袀€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他弓著腰正想坐上去,一個女人冷硬地將他的屁股一掀說,這是花生,咋能坐呢!
他忙說:噢,噢,對不起。
身后坐在地上的翹鼻子女人拽了拽他的衣角,指著地上另一個袋子說,我這袋里是玉米,你坐吧。
藍冰道過謝,心懷感激地坐下,喘了口氣,正想放松一下一直緊繃著的神經(jīng),翹鼻子女人忽然捅了捅他的肋,壓低聲音說,兄弟,要不要文憑,我這兒各種文憑都有,名牌的也有。
藍冰吃了一驚,心想,乖乖,這世道怎么到處都是陷阱,一個帶著一袋玉米趕火車的農(nóng)村婦女(他從她的穿著上猜測她是農(nóng)村婦女),居然是販賣假文憑的!不知道周圍這些神色各異的人又都是干啥營生的?他剛要放回肚里的心又提到嗓子眼上了。
因為還坐在玉米袋上,藍冰不好意思生硬地拒絕她,便接過她欲遞過來的卡片,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手上的假文憑證粗糙、低劣,純粹是不入流的造假者所為。藍冰想,我堂堂一個同濟大學的畢業(yè)生,會要這樣的文憑嗎?別說我不要,就是沒讀過大學的人,也不一定要買它??吹铰N鼻子女人一臉的期待,他想,自己既不是公安,也不是工商管理人員,不好對她的行為說什么,畢竟,這也是目前的一種謀生方式。
他把假文憑塞給翹鼻子,站起來說,唔,我還有幾個朋友,剛才走散了,我得去找找他們,說罷趕緊拎起包走了。
像條鰻魚一樣,看見有縫隙的地方,他就側(cè)著身子擠過去,眼睛還四處搜尋著空位置??墒?,走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車廂,到處都是滿滿的人,連廁所旁邊的洗手間都站著蹲著一些人,他擠得滿頭大汗,也沒找著位子。忽然,有一個乘警正在那里指手劃腳,他趕快將包舉過頭頂,像劃水一樣撥開兩邊的人,擠到乘警跟前說,乘務(wù)員,請你幫我找一下這個位子好不好。乘警接過他手中的車票看了一眼,還給他說,你到重慶去干嘛?他辯解說我不是到重慶,我到化口。乘警說你的車票分明是到重慶的嘛!藍冰這才拿起手中的票仔細看了看,終點站果然是重慶。他想,奇了怪了,售票員怎么搞的嘛,發(fā)生這么大的錯誤。但轉(zhuǎn)念一想,好久沒到重慶去了,去看看姨媽,也不錯啊,這樣一來,自己還賺了,到重慶比到化口的車費要貴百多元呢。他甚至覺得這是對剛才那個罵他的女人的報復(fù)。
正這樣想時,乘務(wù)員說,還去什么重慶,重慶的人想出來都出不來了呢!藍冰聽得一頭霧水,不解地問,為什么?
為啥,因為重慶正鬧流感得嘛!乘務(wù)員忽然用正宗的重慶話說。
藍冰想到姨媽一家人,很是擔心,往前一步,想問問究竟有多嚴重,誰想那乘務(wù)員虎著臉說,別靠近我哈,我也是流感帶菌者!
藍冰聽他這樣說,不由驚懼地向后退了兩步。
悚然一驚,藍冰睜開眼,四周黑乎乎的,只有窗戶上透出些微弱的光進來,窗外掛著的一件衣服,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像具幽靈。四下瞧瞧,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只是做的一個夢。
他翻了個身,感覺周身都是疼的,像是干了一夜繁重的體力活。想想那個奇怪的夢境,他不但不感到好笑,反而心情更加沉重——這個夢應(yīng)證了醫(yī)生的診斷——他是個焦慮癥患者!
當初醫(yī)生給他下這個結(jié)論時,他感到既可笑,又有些莫名其妙。焦慮癥?!雖然聽說過,但自己怎么會得這樣的?。繎?yīng)該是心理承受能力很差的人才得這樣的病嘛!自己當年高考那么緊張,都還是倒頭就能睡著,吃飯可以吃一大缽缽?。?/p>
不過,藍冰感到,最近兩年,睡眠一點也不好,一到晚上老做夢,食欲也不好,人經(jīng)常處于一種焦灼之中,仿佛老是覺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成天惶惶不可終日。原來,這樣的情形就是焦慮癥?
看看表,才四點多鐘,但是,藍冰已了無睡意。他手枕在頭上,剛才的夢以及一些紛繁的思緒立即像章魚一樣,重新將他纏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