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顯
那年月找專家看病恰似攀珠峰,要是能住上院,簡直就是走大運了,這點老管深有體會。
老管站在省醫(yī)院走廊,如同領(lǐng)小雞崽的老母雞突然發(fā)現(xiàn)當頭俯沖下來一只鷹,慌亂得不知所措。省城可不比家鄉(xiāng),在這里再沒人拿他當盤菜。老婆這病,明知道沒了救,可如果不讓她住進大醫(yī)院,就這么等死,老管心里實在不是滋味!
那只鷹眨眼就變成一個穿夾克衫的男人,朝他熱情地伸出手:“管同志,聽說嫂子看病遇上了難事?”
老管只是機械地點頭,對方怎么認得他這個來自小城的工人,怎么就知道叫他管同志,又怎么知道他老婆要看?。?/p>
夾克男讓老管稍等,很隨意地走進走廊盡頭的一間辦公室,片刻后出來,沖老管招招手。老管如同遇上了催眠師,稀里糊涂地跟了過去……不到十分鐘,院長親自給管妻看病,并安排她住進了高級病房。出乎意料的是,老管的老婆絕處逢生,居然病情好轉(zhuǎn)了!
老婆出院時,夾克男來幫助辦手續(xù)。老管又像是做夢,居然不用自己掏一分錢!
夾克男叫林秘書。林秘書帶著老管走進一幢寬敞的居室,見到了省城的市長。市長溫和地拍老管的肩膀稱他老哥,然后親自讓座,奉茶。老管惶惶地想,不是要割我的腎抵老婆看病錢吧?
市長微笑著說:“你不必拘束,咱哥倆有前世的緣分呢。聽說老哥目光如電,我這兒有點小玩意請老哥給掌掌眼。”
話音剛落,林秘書就走上前,手上是一件用黃綢子托著的東西。老管吃了一驚:唐朝的文物,國寶級的!他哆嗦著雙手,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寶貝說不出話來。
市長說:“它不是紙糊的,老哥把玩把玩。”
拿在手里細看,老管那只手很快隨意起來:“亂真,簡直可以亂真!”
“怎么,老哥認為是贗品?”林秘書臉色鐵青,而市長依然微笑著。
老管把那寶貝舉到市長眼前,說:“此類物件的制作在唐代已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這物件雖模仿得惟妙惟肖,可細看仍有瑕疵?!?/p>
“笑話,”市長仿佛重復(fù)著一個沒有笑點的笑話,“600萬,弄個假貨?”
幾天后,林秘書悄悄地對老管說:“您老好運氣來了。市長從來不給別人辦事的,這回要把你調(diào)來省城工作?!?/p>
老管的腦袋搖成他家那破電扇:“不中不中……我算過卦,離開家鄉(xiāng),人就不旺性?!?/p>
老管做夢都想進省城,可為熟人安排工作是以權(quán)謀私,市長是老婆的救命恩人,說什么也不能連累市長!
從此,老管經(jīng)常跑省城。市長戰(zhàn)友的兒子身體有殘疾,市長可憐他,就幫他做收藏生意,好歹幫他混口飯吃。市長戰(zhàn)友的兒子倒騰的什么好玩意假玩意,都要經(jīng)老管先過一眼。老管小時候受爺爺真?zhèn)鳎由衔蛐愿?,肯鉆研,所以從未看走過眼。在家鄉(xiāng)那座小城里,他倒是第一把交椅,可這是省城,這是市長!
老管成了市長的知己。沒有理由不知己,那么平易近人的領(lǐng)導(dǎo)。老管往返省城的車費,市政府和他廠子搶著為他報銷。有人抱怨老管不干活,廠長在大會上義正辭嚴:“誰敢抱怨老管師傅?能讓省城市長高看一眼,這是為提高咱廠、咱市的知名度做貢獻。哪個若也被市長看上,我不但不讓他干活,還發(fā)他獎金!”
老管這鑒定顧問做了12年,從老管做到了管老。期間有許多慕名者高薪聘他做顧問,管老都搖頭。除卻巫山不是云,除了市長,他誰也不伺候。
有一天,突然有傳言說市長被雙規(guī)了,聽說是個巨貪,收了好多賄賂來的收藏品,他老婆專門開古玩店替他洗贓款,不僅如此,市長還煞費苦心挖到一個鑒寶大師專門為他鑒寶!
老管傻了。想破腦袋也不敢信這些傳言,怎么可能?!但是報紙上白紙黑字,若不是市長交待出比他職位更高的貪官,槍子兒是吃定了!
市長被判無期。老管悲痛欲絕,你說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用?管老自認為市長是天下最好的人。世上那么多清官,是誰幫助他老妻多活了六年半?哪個在大街上用黑眼仁高看過他一眼?只有市長。
當年老伴走時,老管也沒痛得這么撕心裂肺。市長判刑是法律上的事,可他受人之恩不能負義。老管千里迢迢探監(jiān)去。知道監(jiān)獄不讓送吃的,他帶去了一些錢。
憔悴蒼老的市長隔著玻璃嘆氣:“老哥,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人,那些下屬平時孫子似的追隨我,說的好話能甜倒牙,如今半個人影也沒見到。唉,走眼了,白混了這些年月,一個人也沒看準。”
老管嘆氣:“兄弟,你交不交我算不了什么,千錯萬錯的是不該得罪人民!走了,往后一年來看你一回?!?/p>
回到家,老管把珍藏多年的書當廢品賣了,換回一瓶酒,喝得昏天黑地,一邊哭一邊罵:“走眼了。人都看不明白,我還配看什么文物!”
老管門外貼著一張紙條:本人洗手,不做鑒定。
仍然陸續(xù)有人登門,本省的外省的,許以重酬請他做顧問。老管搖頭:“眼神不中,不干了。”
來人問:“管老跟錢有仇嗎?”
老管右嘴角使勁往下一咧,算是笑了笑。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說月刊》
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