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蘇童童的妹妹被診斷為急性髓系白血病時,蘇童童正在我工作的糖果店里喝花椒茶。
蘇童童每天下課都會經(jīng)過“糖貓”,但她一直沒有進來過,直到那個沒有夕陽的黃昏,隔壁家的小貓團子從外面拱著身子推門,蘇童童才跟在它身后進來。
我有些意外,立刻請?zhí)K童童吃一枚艾草味的牛扎糖。蘇童童愛笑,眼神像鴨子般清亮,說出的話像個小大人:“我已經(jīng)過了吃糖果的年紀了。”我“噗嗤”一聲,請問你多大年紀了?
蘇童童說:“我17歲了,今年讀高三?!蔽掖蛉さ溃骸笆锹?,這么大了呀,馬上就是大學(xué)生了哦。”她很自豪地說:“可不是嘛,爸媽不在家時,都是我做飯給妹妹吃的呢。”說著,她突然從我手心里取走糖果:“這個我拿回去給妹妹,她喜歡吃?!贝撕?,我與蘇童童漸漸熟絡(luò)起來,知道她的父母都在工廠里打工,妹妹只有6歲,姐妹倆感情很好。
有一天我正鬧牙痛,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止痛藥,便去后院摘了些花椒葉子煮茶。先把黑磚茶加在清水里,調(diào)一點兒青鹽,幾片花椒葉,一起熬煮。待茶水煮到紫紅時,茶香和花椒的香氣飄繞四周,把茶水倒進煮沸的牛奶之時,蘇童童突然問我這是什么茶,這么香?我說這是花椒茶,古人喜歡用花椒葉煮茶,我雖不常這么喝,但是聽說花椒葉能止痛,我就煮來試試,興許也能省點看牙醫(yī)的錢啊。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團子的身子蜷縮在漆著紅漆的糖果柜上,回身瞥了我們一眼,很冷淡。蘇童童伸手順著團子身上的毛,它沒有反抗,只半覷著眼看人。
蘇童童和我約定,第二天還來喝花椒茶,但直到晚上十點鐘打烊,我離開內(nèi)厝澳時都沒有見到蘇童童。
幾天后,蘇童童才來找我,神情一反常態(tài)的焦灼。問她那天為何失約,蘇童童皺著眉,憂傷地說:“妹妹被確診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成天發(fā)燒,我真擔心她撐不下去了?!?/p>
我打心里疼惜,安慰她:“別急別急,妹妹定能好起來的。”童童問:“姐姐,你說花椒葉真的能止痛嗎?”我十分肯定:“藥典里有記載,花椒能止痛、明目,春秋時期的典籍‘有椒有馨,胡考之寧也道出了花椒氣味芬芳,能讓人安寧長壽的作用。要是小孩子耳朵里不小心鉆了小蟲子,用點花椒末加醋浸泡,少少的一滴,蟲子就會跑出來。”
童童的眼睛發(fā)亮,既如此,姐姐能給我一些帶回去嗎?我馬上明白過來,雖然心知花椒葉對童童的妹妹不會有多大幫助,但我暗暗覺得,應(yīng)該給她一點希望。
這天晚上,我盯著一只螢火蟲,它特別亮,一直在院子里飛著,有兩次,它停在低矮的牽牛花上,還沒等我靠近,又高高地飛走了。
我發(fā)信息給童童,問她妹妹的病況,童童沒有很快回復(fù),到了半夜的時候才回:“妹妹還是老樣子,只是不知道是否喝了花椒茶的原因,每次喝完,妹妹才有些胃口?!蔽衣犃擞行┬牢?,童童又說,爸媽這幾天帶著妹妹看病,也不能正常上班賺錢,刨去開支,家里的錢就剩不下什么了,我想去找個兼職來做。
對于童童想打工的事,我以為她只是腦袋一熱。這天,我給童童泡了一杯花椒茶,童童握著紙杯,修長的手指剛好擋住“糖貓”兩字。正要喝,突然有個穿綠衣服的人從我們面前騎車過去。是個送報紙的,我每天都會看見他經(jīng)過,童童卻一個激靈:“我也找個送報的兼職怎樣?”
我急忙阻止:“別別別,你老人家再過幾個月就高考了,把心思放在學(xué)業(yè)上比什么都重要?!钡峭瘏s追了上去,叫住了他。那人停下車,疑惑地看著童童。童童沖他一笑,把手中的花椒茶遞過去,那人猶豫了一下,接住了茶杯:“你有什么事嗎?”
童童說:“大哥,你們報社還招人嗎?”那人嘿嘿一笑:“小姑娘,你也想干這個,可辛苦得很哪,你起得了早嗎?”“可以的”童童說:“我家附近有個牛奶場,每天早晨天沒亮,工人們就開始裝車,等送奶車的鈴聲一響,我也就起床了?!?/p>
聽了童童的話,那人遞給童童一張名片:“既然這樣,我就不瞞你了,現(xiàn)在很多人都回家過年了,我們社正在招臨時工,工資還不錯,一個月有兩千多塊,你要想干就去這里試試?!蓖d沖沖地拿著名片跑回來,我重新泡了一杯花椒茶給她:“你真想干這個啊,你爸媽能這樣放任你嗎?”
童童呵著一杯熱氣,嘻嘻笑著:“我不能什么都不干,干一個月就能給妹妹掙一支救命藥呢?!?h3>四.
七月,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酷熱后,氣溫仍然高居不下。那天下午的陽光剛好爬到“糖貓”的屋檐上,探頭探腦的。院內(nèi)的一盆虎須長成一盆枯草,團子待在空調(diào)下面一聲不響。我到工作間里準備做隔天的牛扎糖,童童突然跑進來,我很驚喜,隔著口罩問她:“老人家,高考分數(shù)出來了,你考了多少分,能不能上清華?。俊?/p>
童童卻拉下我臉上的口罩往我嘴里塞了一塊花椒餅,我拒絕了她,并不是我不喜歡吃,是我做糖果的時候,不吃東西。即使這樣,童童也沒放棄,她說你吃一口,這餅是我用你給我的花椒葉做的,特別香。我只好立起身來,拉她走出去,吃了那口餅,果然味道很清香。童童眼著閃著光芒:“怎么樣,這餅?zāi)芊裨谀銈兊晟霞??”我笑著:“當然能,特別好,你怎么會想做這個?”
童童垂下眼瞼:“妹妹吃不下飯,我不能叫她餓著。你知道嗎,妹妹吃這個餅時臉上都多了笑容,我想它應(yīng)該叫幸?;ń凤灐!鳖D時,我們倆都安靜了下來。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告訴我,童童的媽媽都要急瘋了,以為女兒能考個名牌大學(xué),想不到她才考了200分。我吃驚極了,這根本不是童童的實力。母親嘆著氣:“可不是,她媽媽也不信,打電話向班主任詢問,班主任翻看了高考那天的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童童只做了兩張卷子,其他的全都交了白卷。一問,這丫頭為了賺錢給妹妹治病,故意交的白卷。還說,不上大學(xué)她一樣活著,可失去了妹妹這個家就不完整了……”
我頓時黯然。
花椒樹結(jié)出紅色果子時,隔壁的大嬸跑來說,你曉得不,童童的學(xué)校幫忙聯(lián)系了清華大學(xué)的校長和老師,跟他們說了實情,人家答應(yīng)了讓童童再做一次試卷,只要達到錄取標準,就能破格錄取她。
童童去清華大學(xué)讀書的第八天,我收到她寄來一串帶著香囊的十八子手串,香囊散發(fā)著陣陣的花椒香氣,童童在上面附字:花椒為信,勿念。
我把玩著藍色手串走到院內(nèi),四周飄著花椒果子的香氣,紅色的果子小而精巧,卻美麗自持。我取出上個月采摘冷藏的花椒葉子在店內(nèi)煮茶,一個誤進內(nèi)厝澳的游客推門進來,輕輕說著:“真香,這是什么茶?”
我微笑著,仿佛看見了花椒樹,一排排一片片的,那些樹在我的眼中高大無比,好像長不完,要朝著天,一直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