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祿
小夕害羞。
他的面皮就像八橋鎮(zhèn)古寺檐角上的風鈴,經(jīng)不住風,一吹就叮當作響。走在大街上,小夕最怕遇到老師,因為不知道該怎么主動打招呼。如果不說話,又顯得沒禮貌。所以,小夕在街上遠遠地看到老師,就悄悄地拐到另一個巷子里,等老師走遠了,才又拐回來,走自己的路。
一天當中,小夕最喜歡黃昏。每到黃昏,小夕就從自家二層小樓上下來,走上頭橋。頭橋是八橋鎮(zhèn)的第一座橋,歷史最古老,在鎮(zhèn)子的中心。小夕家的樓房可能跟頭橋的歷史差不多,緊緊依偎在橋堍之下,來去很方便。小夕扶著頭橋的石欄桿,向遠處眺望。此刻,西邊的晚霞如火一般,呈現(xiàn)出瑰麗的奇景。看著看著,小夕眼里就含了淚,他盡量不讓它們掉下來。他想父親和母親了。
小夕的父母,三年前駕著一艘水泥大船,替建筑工地運送水泥黃沙。每次父母親從外地回來,小夕都站在頭橋上等。遠遠地,一艘滿載著貨物的水泥船,將水壓得低低的,慢慢向河碼頭駛來。在八橋鎮(zhèn)的鎮(zhèn)河里,父母的船顯得氣勢十足,特別是駛過橋下的時候,就像一個巨大的黑影將橋劈成了兩半。
父親抱著小夕,指著停泊在碼頭上的水泥船,說道:“小夕,你別看它在這兒顯得很大,到了滔滔長江,它就是一個小玩意兒!那就叫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父親以前是小學語文老師,會背許多古詩。
后來,小夕家的船在長江沉沒了。
小夕的父母,和船一起沉在了江心。再沒有人見過他們,哪怕是他們身上的一件衣服。這種事,在波浪滔滔的江面太常見了。
沒有看到尸體,連遺物也沒有。所以,小夕一直不相信父母死了。這種事,對少年小夕是非常殘酷的。每天黃昏,小夕都會跑上頭橋向遠處眺望,目光的盡頭是迷蒙的河霧與一望無際的平原。小夕的頭倔強而堅強地揚著,遠遠看去,就像一株瘦弱的向日葵。
就是那時起,小夕愛上了黃昏的風景。
這不應該是少年喜歡的風景,可是,小夕不一樣,他從黃昏的血色中可以看到父母的影子。
父母出意外后,奶奶從村里過來照顧小夕。奶奶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身體也不太好,滿頭白發(fā)。不過,整個人清清爽爽,一日三餐,縫補漿洗,都是奶奶。
奶奶歲數(shù)大了,話就多,而且喜歡自言自語。小夕不喜歡奶奶自言自語。因為奶奶自言自語的時候,往往喃喃著父親和母親的名字。有時候是罵,有時候是哭。小夕心里暗想,奶奶應該還沒有老到晨昏不分的程度。她這是想念自己的兒子和媳婦了。
小夕也想念。小夕想父母的時候,要么站到頭橋上看遠處緩緩駛來的船只,要么爬到自己住的閣樓里面看窗外,頭橋像個過時的怪獸一樣匍匐在寬大的河面上。橋面斑駁坑洼,走不了汽車,只能走摩托、自行車,當然還有行人。不知何故,摩托和自行車上橋的時候,都會鳴笛或者用力摁響車鈴。小夕在閣樓里聽得很清楚。那些人為的聲音匆忙、雜亂、慌張,因為橋面的不平,顫抖起伏出怪異的節(jié)奏。小夕把它當音樂聽,少年的孤獨和封閉,讓他對外界的風吹草動,極度敏感,異于常人。
夜晚,閣樓籠在銀色的月光之下。那冷淡的光,不動聲色,悄悄的,以無形之手將小夕連同閣樓、頭橋,包括整個八橋鎮(zhèn)都圍了起來。這不是霧,所以沒有霧氣圍城的迷離和恐怖。都是清輝,透明的,一捅就破。也有聲音,是叮咚如佩環(huán)撞擊。那是月之屬性,響在少年小夕的心中。還有另一種聲音,在夜晚,在月色中,格外分明。
是人聲,別人趁著夜色吐露的不為人知的話語。你難以責怪少年小夕偷聽別人的秘密。整個夜晚歸于沉寂的時候,夜游者,他們代表了八橋鎮(zhèn)的另一個面目。面目模糊不清,他們的屬性是鐵色的暗黑,沉重的,遲鈍的,缺乏細節(jié)的。他們在黑暗中,就像盲人摸象,沒有固定的形狀。夜游者站在頭橋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飄向閣樓,傳到小夕的耳邊。小夕的睡眠很不好。那些涌向他耳邊的話語,像夜風的囈語,像池塘里擁擠游動的蝌蚪一樣密集得讓人不知所措。
有一天夜里,從眾多話語中擠出一個兇狠的聲音:我要殺死她(他)。
小夕的耳膜,如同被人重重地一擊。那個聲音化作白森森的利齒,牢牢地咬住了小夕的耳朵。這似乎是一個充滿醋意的男人對另一個男人說的話。另一個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是旁觀者,沒有氣息,是被黑暗徹底遮蓋的種類。
一個人將死。這超出了小夕的經(jīng)驗。他曾聽到過男女的山盟海誓。他并不理解他們。他覺得那些聲音急切而短促,缺乏美感,至于內(nèi)容,只是內(nèi)容而已。他還聽過一對父子的對話。很簡短。他可以背下來。父親沙?。耗銢Q定了?兒子低沉而略帶幼稚:是的。父:好吧。子:嗯。聲音輕如蚊蚋,卻讓小夕幾乎流淚。還有夫妻吵架,兄弟分別。更多的是酒后的喧嚷。小夕最煩這種聲音。好像他們喝下的酒又化作含混的話語從嘴里噴涌了出來。每當此刻,小夕會起身將閣樓的窗戶關好。他需要安靜。
可是,關于死亡,他從未聽過。
小夕開始注意八橋鎮(zhèn)的每個角落。他從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變成一個心事重重的少年。八橋鎮(zhèn)人的生活一如以往。白天行走,夜晚睡眠。小夕再難擺脫那個聲音,耳朵里總是會清晰地響起:我要殺死她(他)!
小夕開始了夜晚的尋找。他把這叫巡夜。一百年前,這個鎮(zhèn)子曾經(jīng)有一群巡夜人。他們黑衣黑褲,手持銅鑼,目光如炬。暗夜當中,他們拒絕交談。他們的語言是鑼聲。一聲警告,二聲平安,三聲熄燈睡覺,如果四聲五聲,那是因為他們醉了酒,或是沉浸到自己的愛情當中,而亂了鑼點。因為有了這群人,八橋鎮(zhèn)一直很平安。后來,巡夜人就沒有了。就像這個鎮(zhèn)子的許多東西一樣,不知不覺就消失了。小夕把自己當作一個巡夜人。每個夜晚,他從熟睡的奶奶身邊走過,悄悄地踏上頭橋的橋堍。小夕的心里鼓脹著一股冒險的狂喜。在星空之下,他將巡視整個八橋鎮(zhèn),他將看到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物。
一條魚從沉寂的河面躍起。這個河面,小夕每天黃昏都會凝視許久,可是他從來沒看到這樣一條魚。小夕在夜晚也沒有看到魚躍出水面的姿勢,他只是聽到了,就像有人在他的耳膜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嘩啦,嘩啦,滿是滯重的氣息。
小夕的巡夜始于頭橋,終于八橋。然后,再從八橋直接返回頭橋,睡下??赡馨l(fā)生的死亡事件,讓小夕的巡夜目標明確。他長了兩只夜的眼睛,在黑暗當中炯炯有神。在此過程中,他遇到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在深夜看到了八橋小學的周校長。周校長年輕有為,長身偉岸,是鎮(zhèn)上適齡女孩的夢中情人。他本人畢業(yè)于名校,不知何故流落八橋。他教語文,愛古文,領學生誦讀,抑揚頓挫,就像在吟唱一首美麗的歌謠。周校長平日不茍言笑,遇人點頭而已,對學生卻和氣,特別是對小夕,每回都會主動停下來,問問學習,問問生活。小夕注意到,周校長竟然是月牙眼,笑起來彎成兩個好看的新月。
小夕巡夜,經(jīng)常在荒僻幽暗之處,看到周校長孤身疾行,幽靈一般,口中念念有詞。有幾次,小夕幾乎跟周校長撞起來??墒?,周校長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向前面更深的黑暗處走去。小夕本來想喊一下的,就像白天遇到時一樣,鞠個躬,輕聲叫一聲校長好。小夕在周校長跟前,并不那么害羞。周校長會還禮,然后彎身和小夕講話。此刻不同,小夕感到白天的周校長和現(xiàn)在的周校長不是一個人,至少氣息不一樣,還有腳步。這個周校長的腳步太匆匆,好像前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要趕赴過去,盡管路是那么黑。
剛開始遇到周校長的時候,小夕很不適應。小夕害羞,遇到老師都會臉紅。好在是夜晚,雖然臉皮同樣發(fā)熱,但知道沒人看到,也就釋然。后來,想與周校長打招呼,周校長卻視而不見,他也就放棄了??墒牵苄iL為什么會這樣呢?小夕百思不得其解。
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盡管一無所獲,小夕還是對巡夜充滿了熱情。
夜晚的八橋鎮(zhèn)和白天完全不同。白天的八橋鎮(zhèn)是喧囂的,風里帶著水氣和魚腥味。這個長在河邊的小鎮(zhèn),就像一個年過花甲之人,總是顯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樣子。夜空的暗黑一旦籠在了鎮(zhèn)子的上空,八橋鎮(zhèn)忽然就變了樣。對于小夕而言,夜晚的八橋鎮(zhèn)是陌生的,新奇的,是原先躲在閣樓里難以體驗到的一種讓人激動的感受。小夕的羞澀在夜色的保護下顯得無足輕重。沒有人看到他臉紅,沒有人覺察到他的窘態(tài)。小夕就放松了。夜色如水,放松了的小夕,像一條小魚在八橋鎮(zhèn)游來游去。
他每天都會遇到周校長,剛開始他還會不安,后來,就司空見慣了。周校長似乎揣著許多秘密,這秘密和誰都沒有關系,只屬于他自己。
小夕還看到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是小夕班上的,他們差不多大。小夕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話。他看到女孩坐在明亮房間的辦公桌旁讀書,她的父親,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手里也拿了一本書。讀著讀著,女孩會忽然笑出聲來,銀鈴般地告訴父親自己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有幾次,她的母親,一個看上去非常賢惠的女人,也走到了他們跟前。他們一家三口,就一起笑了起來,從外面看去,窗戶的四邊形邊框框出了一張活動的彩色照片。小夕也跟著笑了起來。他笑出了聲音,在寂靜的暗夜里,小夕覺出了自己聲音的不同尋常。那是一種尖銳的陌生感,早就遠離了的,現(xiàn)在卻沒頭沒腦地回來了。小夕不喜歡這種感覺。小夕喜歡這女孩。女孩漂亮,小夕可能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就是覺得親切。女孩在班上讀書,旁若無人的,一字一句地讀,小夕隔了幾個同學,還能清晰地聽到。有時候,恍惚起來,小夕以為女孩是讀給自己聽的。等到覺悟過來,臉上的皮膚就像燒著了一樣。好在沒人知道他的心思。寡言的人,總有一顆豐富的內(nèi)心。
有一晚,小夕在閣樓上,又聽到了那個聲音。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也是之前說話的那個,說道:我差點就殺了他(她)了,就差一點。你笑什么?我知道你笑了。你不相信我!我總會讓你相信的,我是個有仇必報,有恩必還的人。我會再次找機會下手的,你等著,他(她)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
小夕透過閣樓的窗戶努力向外張望,頭橋上站著兩個濃重的黑影,一高一矮,比夜色更濃,兩人都抽煙,一高一低兩個火紅的煙頭像怪獸的紅眼睛。小夕看不清他們。小夕的右腳想出去看個究竟,左腳沒讓。他就僵在原地,聽著兩個黑影的腳步漸漸遠了。
小夕很擔心。他想不到八橋鎮(zhèn)還有這么兇惡的人。他甚至想,那個黑影可能是想殺了女孩。于是,他在腦中放電影。他成了女孩的保護神,尾隨著,跟蹤著,卻從不讓女孩發(fā)現(xiàn)。直到某個有月色的夜晚,那個矮小的濃重的黑影終于趁女孩父母不在家下手了。在這關鍵時刻,小夕挺身而出。他擋住了黑影的尖刀,黑影很快就逃走了,而他倒在了血泊里。女孩抱著他,流著淚,以讀書時的美妙聲音說道:謝謝你,小夕,你是我的英雄。故事中的小夕,可能死了,也可能沒死,成了女孩的好朋友,成了他們一家的朋友。電影落幕。小夕激動得顫抖起來。他為這樣的幻想而羞愧,但還是不停地用這樣的幻想麻痹自己。
有一天晚上。那應該是一個月的中旬,因為月亮很亮,而且閃著光。月亮的光華吸收了夜色的暗黑,巡夜的小夕可以看清前面幾米的東西。這樣的月色,八橋鎮(zhèn)的人卻不懂得享受,大部分人都睡下了,還有些聚在房間里打麻將。由于入夜較深,月亮的顏色越發(fā)清亮。月華如水。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小夕沿著河堤慢慢地走著。每天夜里,小夕都會繞著河堤走一圈。河堤和河流一起將八橋鎮(zhèn)圈了起來。走過河堤,也就走過了八橋鎮(zhèn)的八座橋。小夕走到六橋時,他的巡邏已經(jīng)要結束了。接下來,是七橋、八橋,這兩座橋像孿生兄弟一樣緊挨著。走完了七橋、八橋,小夕再回到頭橋,就能睡下了。
就像怕辜負了如此月光一樣,小夕那天的巡夜在結束之前,忽然變得不同尋常。他遇到一件事。確切地說,他遇到了一個人。魚人。
魚人面朝大河,坐于石堤之上,周圍的柳樹不動聲色地垂著它們細長的綠絲。起初,小夕以為那只不過是某人丟棄的一堆垃圾。因為矮小而肥胖的魚人坐到那里,低著頭,和一堆垃圾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長期巡夜而練就的夜眼,還是讓小夕及時地發(fā)現(xiàn)河堤上坐的是一個人。
小夕走到魚人跟前。他以為那是個肥胖的正在生悶氣的小孩。
你該回家了!小夕說。
魚人低著頭。
你該回家了!小夕又說。
魚人抬起了頭,一雙渾濁的魚眼,盯著小夕。
小夕吃驚不小。
你是誰?小夕問道。
魚人嘴巴張合著,呱一聲,弧形的魚嘴里吐出一串水泡。
說人話!小夕已經(jīng)從最初的驚駭回過神來。
魚人的嘴巴張合得更加快速了,無數(shù)的水泡從他的巨口中噴涌而出。每個小水泡里似乎都住著一個小小的魚人。
你不會說人話?小夕口氣緩和了一些。夜色讓他成熟不少。
魚人快速地點了點頭。小夕注意到,魚人的眼睛里正往外涌著淚珠。
可憐的魚人。小夕看到在透明的月色下,魚人的影子就像一堆爛泥一樣,不僅如此,由于月光的作用,他的影子淡得很,沒有存在感,就像一堆水漬。
你看到一個矮個男人嗎?他說要殺一個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想殺誰?你知道嗎?
魚人似乎很高興有人和他談話。他的口里更快速地吐出無數(shù)的水泡,就像公園里孩子們玩的肥皂泡一樣。
小夕一個氣泡也聽不懂。那些氣泡離出魚嘴之后,不停地向上升,不久就爆裂了。由于氣泡太多,小夕的頭上就下了一場小雨。這雨帶著一股口臭,非常令人不快。
小夕害怕魚人沒完沒了,趕緊大聲問道,你究竟知不知道啊?
魚人停止了吐泡泡,快速而僵硬地搖了搖魚頭。
好吧!明天見吧!小夕轉身就走了。
回到閣樓,小夕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了。剛剛還從容不迫的小夕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此刻,他懷疑路遇魚人只是夢中的一個場景。而自己鎮(zhèn)定自若的表現(xiàn),也只能在夢中出現(xiàn)。但是,魚人吐出的水泡裂開落到身上的味道還在,沾在皮膚上的腥臭,怎么也忽略不掉的。
第二天夜里,小夕走到魚人坐過的地方,他想求證一下,或者再和他聊聊??墒?,那里一片寂靜,月光也不錯,灑在河堤上,連細草和柳樹的葉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沒有魚人的身影。
小夕再沒有見過那個奇怪而孤獨的魚人。
暑假就要結束了,小夕的尋找還是毫無頭緒。八橋鎮(zhèn)人和往常一樣,該喧鬧時喧鬧,該安靜時安靜。期間也出了幾個鬧劇。某個村莊的一個農(nóng)婦與人置氣,想借喝農(nóng)藥嚇嚇對方。不想,假戲卻成了真。搶救不及時,一命嗚呼。還有就是,另一個村莊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剛剛考上了大學,竟然私奔,連學也不上。還有的就比較令人傷心了。幾個孩子結伴游水,結果都溺死了。這種情況,在八橋鎮(zhèn)幾乎每個夏天都會發(fā)生。小夕疑心是魚人太孤獨了,所以找那些小孩子玩耍。小夕想當面問問他。可是,自從那晚見面之后,魚人再沒有出現(xiàn)過。
這期間,八橋鎮(zhèn)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嚴格意義上來講,也不是八橋鎮(zhèn)本身發(fā)生了大事。從更遙遠的政府傳來了一個消息,正式廢除八橋鎮(zhèn)邊上行了百年的航道。八橋鎮(zhèn)長久沒有遇到過大事。對于這個消息,人們保持著一貫的冷靜。眾人看著寬大的河面上突突行駛著的漫長的拖船,他們相信眼睛,而不相信耳朵。他們推斷關于斷航的消息只是謠言。然而,航道還是斷了,外地來的行船越來越少,從絡繹不絕到零零星星,似乎只是一瞬間,幾個晨昏,八橋鎮(zhèn)航道就草草收場了。航道斷了,河水還在。但是,沒有船的水面,就像沒有戰(zhàn)士的戰(zhàn)場一樣,怪異而令人不適。大碼頭虛空了下來,昔日被歲月磨洗得亮白的石頭縫隙間瑟瑟地生出些野草,探著頭,低俯著粼粼的碧波,恍若隔世。鎮(zhèn)子像被人抽了筋的臥龍,再也騰不起來了。
對死亡的尋找,小夕從未停止。小夕感到那個矮小的身影越來越猙獰,而另外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沒有意識到危險降臨。他希望那個聲音再到頭橋上去,到時不管左腳答不答應,他都要去看看。一定要看清那個黑影的真面目。每到夜晚,小夕就不停地調(diào)整著耳朵的方向,他要聽清每一個經(jīng)過頭橋的聲音??墒?,那個滿是嫉妒和兇狠的聲音再沒有出現(xiàn)過。也許他是外地人。外地人就好了。
小夕從頭橋上傳來的眾多或陌生或熟悉的聲音當中分辨出了周校長的聲音。周校長文弱,聲音低啞,卻又沉不下去,浮在四分之三處,聽起來有點吃力。好在夜晚太安靜了,周校長的聲音就從頭橋吃力地爬到了小夕的閣樓里。小夕看到了周校長瘦長單薄的影子,此刻他彎曲著,保持著心口疼的姿勢。周校長不停地說著話,他口中的詞語模糊不清。小夕無從辨別。一連串如同指甲劃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過去之后,小夕忽然聽到一陣高亢激昂的聲音。那似乎是一個女人在說話。這么多個深夜,小夕很少聽到八橋鎮(zhèn)女人們的聲音。她們大都待在家里,就像小女孩和她的母親。此刻,濁重的夜色中,女人的聲音尖利刺耳,仍是模糊不清。小夕終于明白,這世間的聲音,除了含糊低沉之外,過于刺耳也會讓人喪失判斷。很快,變成了兩個人的對談,周校長和一個女人的對談。小夕將臉貼到玻璃上,試圖看清女人。在夜色中,只看到周校長瘦長的身體時而直挺,時而彎曲,劇烈地抖動著,就像風里面一片碩大的人形樹葉。
那天,周校長和那個女聲鬧了很久。小夕不知道究竟是多久,因為他最終還是沒能熬過瞌睡,他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沉寂多時的石碼頭忽然站滿了人。周校長死了。小夕這個夏天第一次看到了死亡的樣子。濕漉漉的周校長,被漁人從河里撈了上來。讓人驚愕的是,周校長竟然穿了一件紅色的裙子,完全是女人的打扮。他的臉上毫無人色,僵硬灰黑。黑亮的頭發(fā)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主人已經(jīng)死了,任性地零亂著,覆蓋了半邊臉。小夕擠不進去,從人縫里看到周校長雙腳裸露,呈弓形蜷曲著,大腳趾的指甲里殘留著黑色的淤泥。八橋鎮(zhèn)人見慣了死亡,但周校長的死亡,已經(jīng)超出了他們的經(jīng)驗范圍。人們將他的死亡歸結于風水。風水玄而又玄,一切順利,風調(diào)雨順,人與風水相安無事。一旦災禍降臨,首先就想到風水。周校長的死既不正常,又不體面。這似乎與八橋鎮(zhèn)百年航道斷了有關系。風水風水,轉起來才是風才是水?,F(xiàn)在,河里沒船,水就死了。水死了,人就會死。周校長時運如此。
小夕不太相信大人們的議論。他還是覺得這與魚人有關系。那個濕淋淋的魚頭怪物,也許是在水里感到太孤單了,就惡作劇,將周校長打扮成女人,同時溺死了他。這么一想,他覺得魚人的可憐樣都是裝出來的。當然,這些話,他不會跟大人們說的。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只懂白天,而夜,是屬于小夕的。
有那么一瞬,他的耳邊響起那個低沉的聲音:我要殺死他!莫非周校長就是那個邪惡聲音下手的對象。小夕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如果他們被打撈起來,是不是也如周校長一樣,那倒不如不見。但他也知道,河水可以帶走一切,但沉在里面的人,總有一天會浮出來。河水說了不少謊言,關于死亡,卻從不撒謊。
開學臨近,學校換了一位新校長。小夕沒有見到新校長。他不想上學了。這個想法老早就在心里發(fā)芽生根了,他想去長江上看看父母沉船的地方,然后一路流浪下去。他還沒有跟奶奶說。估計奶奶不會答應。晚上,借著夜色,他站在離女孩家不遠的房屋陰影中。女孩子穿著一件紅色的短裙,仍然坐在平常坐的書桌邊讀書。她的聲音從開著的窗戶出來,經(jīng)過院中的桂花樹,沾滿了香氣傳到小夕的耳邊。真的很好聽。小夕想多聽聽。他就要闖天涯了。他想那肯定是艱苦而辛酸的旅程。不過,他不懼怕。經(jīng)歷了尋找死亡的過程,他覺得自己就要長大了。此刻,他要把手腳都充分伸展開,迎接那即將到來的成長。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