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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植物系(中篇小說)

      2018-11-26 11:48安慶
      當代小說 2018年8期
      關鍵詞:艾莉葵花向日葵

      安慶

      我叫萬朵,女孩定定地看著我,目光里有幾分羞澀。

      她迫不及待地提醒,她來自陳城……她把陳城咬得很重,那一刻我有些遲滯,等我反應過來,她的鼻梁、額頭,包括她說話的聲調(diào),讓我回憶起一個人。我知道她往下該說什么:她來自陳城的霓鎮(zhèn),霓鎮(zhèn)的老塘或某個地方……她的鼻梁、額頭已經(jīng)在告訴我,她的母親叫什么,我從她的身上看出了另外的一個人。人往往是從瞬間進入回憶的,我忽然想起千紅,那應該是這個女孩的母親。

      20多年前我和千紅有過一段戀情,那段戀情驚動過整個老塘南街。千紅比我大兩歲,曾經(jīng)有人提示過我,說村里有一個女孩在暗戀我。我沒有在意這樣的話,以我當時的境況不敢相信,其時,我畢業(yè)回鄉(xiāng),前途懵懂,我不關心誰會暗戀我,我像是一棵遲開的植物有些笨拙,特別內(nèi)向,不喜歡出門,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很宅。我母親臥病在床,父親要出去掙錢,我的任務是守護好母親,我根本無心關注村里的任何一個異性。那個夜晚,當那個叫千紅的女孩敲響我的屋門,我才回想起有人對我的提示,房間里是一盞25瓦的白熾燈泡,她的臉有些模煳,手拽住擋在我桌邊的一掛布簾,說,你認識我吧?我點點頭。她的家其實離我家不遠,只是我很少和村里的女孩說話。千紅打開了我的心結(jié),揭開了我心中的繭,從那個夜晚千紅像定了的鬧鐘一樣,每天晚上的九點會準時地敲響我的屋門。

      她每天出現(xiàn)后,總會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總會說出柔軟的話,讓我相信女人的舌頭和男人的舌頭是不一樣的,女人是以柔克剛,富有彈性。她軟軟的話慢慢地打開了我的話閘,慢慢地解開了我的心結(jié),慢慢地讓我開始喜歡有一個異性守在自己的身邊,讓我守了母親一天的孤單會得到融化。我把我看的書攤開在桌子上,在她的面前,也把我寫在筆記本上的東西攤開來讓她看,她總是看著看著就默不作聲,流出了眼淚,悄然地掏出一個繡著牡丹花的小手絹拭擦眼角的淚水,然后靜靜地將手絹團在手里。后來,她將進城買來的書先讓我看,而且有一天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日記本,日記里全是關于我的內(nèi)容。不知道我究竟什么時候成了她暗中的關注,我有什么值得引起她的關注?幾年來,我一直對這個世界有一種迷茫,我不是不要和誰說話,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甚至對交往有一種恐懼,我知道我的怯懦,只是常常又深陷怯懦之中。包括千紅,我根本沒有想過她會成為我一段生活里的???。有一天,她很嚴肅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一天她來得有些遲,她先是拿出了一雙枕巾,枕巾上是一對小鳥,你知道這是一對什么鳥兒嗎?我搖搖頭,她說,你難道不知道一首詩嗎: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她又拿出一個手巾,手巾里包著的是錢,說,知道這是什么嗎?我莫名其妙,她說,這是我準備好的路費。我不知道她說的什么,我陷入迷惑。她說,我要你,和我,私奔!什么?我突然害怕了,她莊嚴地看著我,說,安駱,不要急于拒絕,你好好想想,我也是想過很多次才對你這樣說的,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天天在一起,才有以后……我頹然坐下,我不知道千紅會有這一招,她暗戀一個人,或者說暗戀我,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我沉靜下來,又聽到了母親的呻吟,我說,千紅,不行,不可能,床上躺著母親,我不可能和你私奔……

      千紅也慢慢地冷靜了,她說,安駱,我不是逼你,我不會逼你,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這個心思,我有這個準備。我不知道她怎樣攢下的錢,是多少錢。她最后說,安駱,我等你,如果你能離開,還有以后我們見面就去外邊吧,去地里,河灘,去蒲河橋,我天天往這里跑,終究會被發(fā)現(xiàn)。說完了她直直地看著我。

      后來的好多個夜晚,我們都是在蒲河邊上,冬天來了,河灘干燥,水結(jié)冰了。那一次,我們蹴在河邊的一個土窩里,幾雙電筒把我們照醒了。是千紅的幾個哥嫂,還有另外一個村莊的人,其中有千紅的未婚夫。原來千紅早已經(jīng)定婚了。

      我們分手了。她用一場火渲染了我們的愛情,據(jù)說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她在院子里燃起了一把火,把那個男人給她的定親衣物,她所有的書都點了。她一件件給那堆火上添加衣物和書,喃喃自語,沒有人靠近,不知道說了什么。多年以后,我還在回憶,是我傷了她的心嗎?我在那場愛情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我們到底走了多深?那個時代的鄉(xiāng)村愛情其實大都是無疾而終或者總歸是一場悲劇,有些時光是捱不過去的。

      那年冬天她還是嫁給了定親的那個男人。

      我還在時光里捱著,慢慢地體味著生活,對于那場冬天的婚禮我是在家里聽說的,我的一個同齡人告訴我,千紅出門了。就在他的話語里我聽到了隱隱的鞭炮聲,我關上門,似乎聞到她在我的房間留下過的體溫。晚上我去了河灘,一個人蹴在土窩里,冬天的夜風嗚嗚地響著,我在寒風里有些麻木。第二年春天母親離開人世,我離開老塘南街,背著一個舊挎包,聽著哐哐啷啷的火車,眼里蒙著淚水。之后,我輾轉(zhuǎn)在流浪的途中,直到幾年前來到旗城,在一個畫院并兼任一家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

      萬朵在看我壁上的一幅畫:一片紅色的高粱,高粱地的遠處是朦朧的河水和黧黑的河灘。萬朵扭過身,說,叔叔,這次找到你,以后就好找了。這句話聽起來像一句話,實際上有前后的邏輯。

      我說,是,有什么事情隨時可以過來找我。

      那我走了。萬朵做著欲走的樣子。

      你有事嗎?

      沒有,就是來,找找你。

      我好像才迷糊過來,萬朵,你是在這個城市嗎?她點點頭。是上學嗎?她應該是上學,我所在的旗城,是大學比較多的一個三線城市。

      門口就是一條繁華的馬路,她快速消融在人群里或打上了一輛出租。

      我找到了萬朵,沒有想到的是她學的是植物系。我把萬朵約在步行街的一家茶廳,茶廳里輪放著我喜歡的《琵琶語》《故鄉(xiāng)的原風景》。

      在萬朵到來之前我坐在二樓的茶廳里,望著窗外,馬路上是過不完的車輛,好像行人是這個世界上的累贅,在沒有紅燈的路段,那些開車的司機恨不得占有全部的時間,不給步行的人一點空隙。往南越過步行街是這個城市一個新興的公園,那里的植物生長得格外茂盛,一方湖水里行走著一葉小船,看不到搖槳的人。我想起我在一個雨天,在文化路等過的一個女畫家,她是我在旗城的異性朋友,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出現(xiàn)了五顏六色的傘,像一張張蓮蓬,薩克斯的《回家》就是這時候響起來,和突然而降的小雨一樣,好似在告訴人們雨天回家。我尋找著音樂的方向,原來馬路的對過就是一家音像店,音像店的門口掛著幾只豪華美觀的音箱。那一刻,我驀然想到了河流,我們村外的那條蒲河,雨點仿佛淋濕在河床上,直到那個叫紫丹的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她的手里舉著一把小傘,另一個手里是包好的畫和另一把帶給我的傘。那天我?guī)Щ刈系さ漠?,當我看過了她的畫,我曾經(jīng)稱她是植物系,一個畫植物、植物系的畫家。

      而面前這個叫萬朵的女孩,是真正的植物系,植物系的學生。我想象著她的專業(yè),她將來的去向,植物系的未來,我意識里所謂的植物就是鄉(xiāng)下到處生長的莊稼。我說出我的困惑,疑問,你為什么學了植物系?

      我的目光里充滿了置疑或者惶惑,她表現(xiàn)得出奇平靜,沒什么,我在填報志愿時,看見了這個系,就選了。又補充說,也許,是那段時間我看到的都是村外的田野,它們都是植物,也許是我從小學就偏愛植物課。我點點頭。她說得對,那些一望無際,鋪天蓋地的青紗帳都是植物。其實,還有,人,也是植物。

      我聽著萬朵的敘述。茶只是一種象征,像豎立在我們中間的一幅藝術品,徐徐的熱氣像畫家涂抹出的一種顏色,茶杯有一種古色古香的風格。音樂在響,舒緩的,可我忘記了音樂的主題。萬朵說,那一年,她又猶豫著停了停,終于說,那一年,我的父親不在了……什么?車禍。我在車上,母親也在車上。

      萬朵低下頭,手托住眼前的茶杯,茶杯里有一副模糊的面孔,熱氣吹拂著她的發(fā)際,我爹他去看病,我和媽陪他,坐在那種小奔馬車上,是一個下過雪的冬日,路邊到處都是白雪,雪在化著,路滑,就那一天,父親……而母親的腿落下殘疾,出事時,我被媽緊緊地摟在懷里。

      后來呢,你一直上學,考上大學,你媽她沒有……

      她知道我的意思,搖搖頭。

      你媽她現(xiàn)在……

      萬朵頓了頓,她,跟著我也在旗城。

      嗯。我看著萬朵,不,我把目光挪開,看著窗外,那一只小船還在,也許,小船就一直這樣停著,停在這里。不走也是一種意思,一種藝術。我想起兩年前,這個城市舉辦過一屆“最美旗城人”的評選活動,其中一個人選就是一個女孩背著殘疾母親上學的故事,當時我沒有注意主人公的名字和故事的細節(jié)……

      是你嗎,我問萬朵。

      不,是另一個女孩,她媽媽的病嚴重,我媽不需要。

      我陷入一種想象,不知道該怎樣往下說,我看見窗外的河水靜流著,一截河水里飄浮著一個城市的垃圾,我看到了在河邊的水草,蒲草和蘆葦,那都是生長在河邊的植物,在城市的河邊。

      那首《故鄉(xiāng)的原風景》再度出現(xiàn),那種柔曼、清亮、撩人的號音讓我想起故鄉(xiāng)的河流和原野,原野上的莊稼。終于又說到了她的母親,萬朵說母親在一個胡同里租了一間小門面房,做她的裁縫,幫人修改衣服,拆洗被子,為女兒陪讀。

      我想說,為什么不早來找我,也許我可以幫助她們。我沒有說,打住了,在她們面前我并不比她們有任何的優(yōu)越,我是一個在異鄉(xiāng)的流浪者,一直在掙扎和爭取自己的生存,那種居高臨下的話我不能說,也沒有條件說。這么多年,我見過很多人,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是卑微的,就連塵埃也有自尊。萬朵說,最初她們是在離學校很近的一個側(cè)門外支起一個攤子,一個二手的縫紉機,母親還學會了補鞋……我一陣心痛。

      萬朵說,后來母親主動離開了學校,在離學校一段距離的地方找了個房子。

      憑萬朵的敘述我完全可以想象到千紅所在的方位,無非是在離校區(qū)不遠的幾條街道幾條胡同里,那里有可以租賃的廉價的房屋,是生活區(qū),有更多的居民或租賃者,那樣才符合一個裁縫生活的標準,既不用付出較貴的租金,又可以養(yǎng)活她和女兒的生活開支。

      在我走到學校附近的幾條街道時,我還是有過猜測和猶豫的。校區(qū)靠近旗城的南環(huán),從學校往北跨過一條大路,才能看見那些居住的街道,這些街道幾年前其實還是一些臨時的村莊,這幾年旗城的大學向這里發(fā)展建成了旗城的新校區(qū),加之旗城的一些機關從城中心也向這里轉(zhuǎn)移,很快形成了旗城一個新的消費區(qū)域。而臨近大學的這些街道里有很多學生租賃的房屋,有像萬朵母親這樣的陪讀,也有更多的同居者,因此迅速崛起的是藥店和計生用品的小店。靠近每個街頭設立了幾家無人售貨的計生用品店,店主是揣摩了年輕男女現(xiàn)身購物時欲說還休的心理。我曾經(jīng)懷著好奇去過一個店里,原以為會非常簡單,卻原來那些付錢和購物的程序比一個實體店還要繁瑣,時間比實體店還要費時,不同的是無人售貨依靠的是語音提示,錯了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將購物失敗。像我這種年齡的人,我還是情愿去有人服務的地方。

      我在幾條街道口猶豫,我看了看萬朵學校大門的方向,在大門的西側(cè)一片公寓樓的外邊有一條小路,小路斜對過的地方同樣有幾片民居,我找準了一條比較有人氣,但房子有些舊的馬莊小區(qū),徑直地前行,路邊的馬蘭花樹蓬很大,花粉落在樹下的冬青上。不錯,正像我憑著感覺找到了萬朵一樣,我在越過幾條街道后,在馬莊小區(qū)里找到了千紅——萬朵的母親。不,應該說我是先找到了那臺縫紉機,在一個胡同口,一個大桐樹下,一個女人正坐在那里,埋頭縫紉著一件東西。我先是站在馬路的對面觀察,她抬起伏下的頭顱,我看清了她的確就是當年的千紅,甚至我隱隱看見她嘴下的一顆黑痣。我承認,盡管人到中年,在認準就是千紅時,我的心口還是嗵嗵地快跳了幾下,像馬蹄子的聲音。那個傍晚我逐漸走近了大桐樹下的攤位,關于如何接近攤位,怎樣搭訕,來之前我有過很多種的想象和預設,但當你真正走進現(xiàn)場,想象和預設全成為空洞,都是紙上談兵。

      我忘記了我是怎樣在一個車流的間隙跨到了馬路的對面,站到離大桐樹幾米遠的地方。我看見了她的手,她的手還是那樣纖長,像她纖長的身體,我在更近地接近她時,聽見了咔嗒咔嗒的響聲,這一刻我才想起和萬朵兩次見面都忘記了問她,她找我,她的母親是不是知道。我終于走近了桐樹,幾片葉子落在縫紉機上,她用嘴吹掉了樹葉。對,我那天戴著墨鏡,一種不太暗的墨鏡,不然它不適合傍晚戴在臉上。我摘下墨鏡,在她抬起頭的瞬間,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千紅。她在看向我時,一只手有些驚異地舉了起來,同時她的身體彎曲成一個符號,她的那張臉始終都在我的注視之中。對,她那一刻的神情像一個演員,而且她有些驚愕的表情在帶動她的顴骨,她的頭仰起來又突然低下,好像起初并沒有認出來我是誰,當她再一次仰起臉,目光在我的臉部掠過,才低低地叫了一聲,安駱?而后又是低頭,手摁在縫紉機的板面上,手面上有了很多的堆積和深陷的皺褶。我看到一只剛剛完成的鞋墊,鞋墊上繡著一片草地。她的手在迅速地收拾著機板上的東西,然后她要離開我遠一點似的,站到縫紉機的一端,說,你是路過嗎?這么巧???她做著一切懵懂的樣子,但是真實的,我能感受得到。

      那就是我們在旗城見面的開始,在后來又陸續(xù)幾次見面時,我們聊了很多,我才通過她的談話知道她并不知道萬朵去找我。她告訴我,她們來旗城完全和我無關,因為她不知道我來了旗城,她了解的是我還在另外一個城市?,F(xiàn)在我回憶第一次,我們就在大桐樹下聊天,在聊了幾句話她站了起來,一只手扶著縫紉機的一角,一只手扶著腋下的拐杖。我?guī)退龑⒖p紉機挪到了后邊的房間,我看見小房子里還擱著一臺釘鞋機,一些布料,墻上的挎包里是不同型號的拉鏈,靠近門的墻角放著煤氣罐和煤氣爐子。起初,我有些尷尬,打不開話題,幾十年,那些話題早沉到了歲月的深處,已經(jīng)凝固。我們起初是尷尬的,她在縫紉機旁站著,拐杖會不自覺地在地上動彈幾下,她挪動拐杖要為我倒水,我勸止了。

      后來我說,在旗城,好吧?

      她點點頭,坐在和她斜對著的另一把椅子上,我能看見她長長的下頜和她嘴角的黑痣。她說,這多年,沒有什么好不好的,好,就是一直和女兒在一起,從她去城里上初中、高中,就一直跟著她。我們一直這樣生活,互相照顧,萬朵愿意讓我跟著,我也樂意和女兒在一起。

      一直干著縫紉的活兒?

      不干這,還能干啥?她說,從初中跟萬朵去陳城就開始了,起頭,這條傷腿不適應,她拍了拍一條腿,跟不上趟兒,慢慢它也跟上了,或者兩條腿協(xié)調(diào)了。

      我看見路上的車流多起來,人也多起來,她有點不想說下去,可能是萬朵該回來了,她說她要開始做飯。我和她告辭,走過馬路看見她拄著拐杖站在門口。

      這一次我們聊到了橋,那一棵大桐樹下,陽光斑駁地灑下來,一陣風來聽見樹葉的響聲。桐樹的左邊是一條通往街道的胡同,胡同深長而幽靜,在胡同口聽見小販不時傳來的吆喝聲。我和千紅的談話不斷被來修理衣服的人打斷,千紅熟練地操起剪刀,兩只腳踩在縫紉機踏板上,咔嗒聲一聲連著一聲。我看出來,她在這一帶的生意和人緣挺好,進出胡同的人不斷和她打著招呼。后來,我們的談話挪到了身后的房間,先前的尷尬逐漸隱退,她說到了那個男人,說男人命苦,生病、出事,那時候女兒才上小學,他們之間只留下一個女兒。她說每年和女兒都要為男人上墳,清明或者春節(jié)回家的時候。

      春節(jié)都回家嗎?

      她說,一般都回,不過,去年的春節(jié)她們沒回,她和女兒在春節(jié)期間找到了一批加工的活兒,春節(jié)就在這個城市里過了。她說到了蒲河橋,說,你那年回家為你母親辦祭日,我守在橋上,看著老塘南街的煙花,在橋上等你,我期盼你能再來橋上,我們能再在橋上見一次,那是我家的男人出過事的第二年。煙花放完了,我還在橋上等,橋上的涼氣下來了,我沒有等到你……

      那一年秋天,我回家為母親舉辦三周年的祭日,按照我們當?shù)氐娘L俗,請了嗩吶班,放了煙火。如果說經(jīng)濟,我捉襟見肘,我還走在流浪的途中,我掙來的所有錢其實都用來我對美術的進修上,我租賃的房間擱滿了畫紙和顏料,或許是命運的轉(zhuǎn)機,或者是哪位貴人有意幫我,竟然買走了我的第一批還算滿意的畫,那些錢成全了我在祭日上的花費。嗩吶班在外邊瘋狂地吹,煙火的氣味在夜風里彌漫,我躲在屋里,看著母親的畫像,想象著母親從畫上走下來。那張畫像是我回憶著畫出來的,母親一生沒有為自己留下照片,我第一幅算得上成功的畫像也許就是母親。畫完母親的那個夜晚,我跪在母親畫像前,我知道,母親一直在冥冥中支持我。我在母親祭日的第二天就匆忙回到了那個城市,去趕我欽敬的一個畫家的講座。我的心完全被我喜歡的美術沉浸,因為我知道,一個人面對處境,只有更加地投入,背水一戰(zhàn)才可能柳暗花明,只有在和自己較勁的日子里才知道發(fā)憤的意義。我常常在深夜里回望故鄉(xiāng),又不敢在回望里沉浸,一個浪子不能一無所有地回去,你必須取得成就,我不敢說成功,但一定要在成功的路上試一試。我記得那個夜晚我聽完大師的講座,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走到那個城市的一座橋上時,我久久地站著,扒著欄桿,那一刻我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蒲河,想到了滄河,想到了河灘、河邊的那個土窩,河灘之外一望無際的田野,我曾經(jīng)孤獨地在河灘上走,在田野里獨行,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一只野狗或者野兔,我只是一直在尋找少年的野地,我需要在茫茫的野地里找到一個出口。母親祭日的那天晚上,我去了蒲河橋上,我只是沒有和千紅在一個方向,我在河灘上坐著,或許我看到了她的身影。那時候我非常糾結(jié),我沒有做好再回過頭去接納千紅的準備,我很矛盾,我不能說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我還是一個一無所成的浪子,一個男人有時候會有環(huán)顧左右的顧慮,或許,誰也逃避不過現(xiàn)實,一個人在狼狽的時候不可能給予別人幸福,所謂的心心相印,實際上還是要受現(xiàn)實的牽制。老實說,自從她結(jié)婚之后,我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

      我低下頭。好久,我說,其實,我每次回去也都去一次橋上,去一次河灘。只是,我們沒有見到。她拄著拐杖,站起來,我知道,我該離開了。

      離開胡同我看見了萬朵。萬朵沒有躲我,她直直地擋在我行走的人行道上。正是下班回家的高峰,這片旗城著名的租賃區(qū)行走著更多匆忙的人群,他們都是掙扎奮斗的蟻族。

      我們又去了茶廳,茶廳里一直放著的是古箏和笛子曲,我沒有聽到《故鄉(xiāng)的原風景》。她對我說她的那個植物課老師如何怪異地喜歡植物,院子里種滿的花草,和植物的對話,在月光下她給那些院子里的植物播放各種的音樂,老師給他們講述植物間的對話,植物和植物的情感,老師在講到一棵草時聲音忽然放低,講到草終于枯萎,教室里傳來嚶嚶的抽泣,像低吟的小號在教室里繚繞。萬朵的講述讓我沉浸,我甚至想去會一會這個老師,這個教授植物,太愛植物,近乎走火入魔的老師。萬朵說,你不用去見。她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萬朵說,老師的心都用在了植物和植物學上,植物的學問太深奧了,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未必是一個優(yōu)秀的生活者和可以交心的朋友,因為她交心的對象就是那些植物。她這樣說越發(fā)激起我的好奇。在一首音樂置換的間隙,萬朵突然問我,你最喜歡的是哪一種植物?植物?植物的范圍太廣了,植物的定義是什么,我查了查,關于植物的學問真是深奧,分類竟然那么復雜,嫁接、種子、孢子,營養(yǎng),呼吸,授粉……但我還是查到了關于糧食植物的解釋:糧食作物,指植物可供人類食用的部分。狹義的糧食單指谷物(cereal),即禾本科作物的種子(以及例外情形的非禾本科的蕎麥種子)。廣義的糧食還要包括豆科植物的種子,以及馬鈴薯等植物可供食用的根或莖部。糧食所含營養(yǎng)物質(zhì)主要為糖類(淀粉為主),其次是蛋白質(zhì)。聯(lián)合國糧食及農(nóng)業(yè)組織對糧食的定義包括三大類谷物,包括麥類、稻谷、粗糧(又稱雜糧,即經(jīng)常被用作動物飼料的糧食,包括大麥、玉米、黑麥、燕麥、黑小麥、高粱)。中國在先秦即有五谷之說,指稻、黍、稷、麥、菽物種作物,其種子稱作稻米、黍米、粟米、麥粒、菽豆……

      我想到了鄉(xiāng)下的莊稼,野地里的草和野花,植物間的野兔、鳥類。一到雨季河灘里泛濫起多種的水草,那些水草讓你浮想聯(lián)翩,可你永遠叫不齊那些水草的名字。你總該有自己喜歡的植物吧?萬朵在向我追問。我在蒲草、蘆葦、高粱、蒲公英、大豆、谷子、鋪地紅幾種植物間徘徊,我最后的回答是高粱。我說,它是莊稼也是植物。說完,我的眼前幻出的是大片青稈紅穗的高粱,我曾無數(shù)次遠望著我們老塘南街村外的那些高粱,佇望著高粱穗兒在風中搖晃,我就在日復一日的遙望中愛上了高粱,無論是水邊的高粱,還是大地上的高粱,就像鄉(xiāng)村的向日葵隨處都有它們的存在。

      你確定嗎?

      確定,就是高粱。

      你是孤獨的!萬朵說,每種植物都代表了一種性格,可以和人的性格對應。

      其實,高粱自有孤獨的秉性。

      不用再細說了,我能明白,高粱在大片的玉米地中間,是孤傲的,孤僻的,太頑強,個性的植物本身就是一種孤獨。

      孤獨也是成就的基礎。萬朵像一個哲學家,而不僅僅是一個學植物學的植物系的學生。最多的植物其實是在鄉(xiāng)下,萬朵托著下頜,茶廳的音樂此刻播放的是一首聽見流水的《故鄉(xiāng)的小河》。

      你呢?我問萬朵。

      萬朵的回答很直截了當,向日葵。多少年了,我一直喜歡的植物,老師在課堂上提問,我就這樣回答。

      一直是向日葵嗎?

      萬朵點頭,一直沒有變過。

      為什么是向日葵?我像她問我那樣問她。

      萬朵說,我從小就喜歡向日葵,因為喜歡向日葵我不吃葵花子兒,我在夢里很多時候也會夢見向日葵,像你所說,在鄉(xiāng)間任何地方都可以見到向日葵的生長,還有更主要的……

      我張了張身,聽她說,更主要的是對陽光和溫暖的向往。

      然后我們談到了鄉(xiāng)下的各種花草,我仿佛也是一個植物學的大學生,有一刻我在萬朵面前感到自卑,談植物我不是一個植物學大學生的對手,那是她的專業(yè),她的專攻。但我們的談話沒有尷尬,萬朵沒有陷入她的學術,沒有掉她的書袋,而我在講到鄉(xiāng)下的植物時融進了感情和我的專業(yè),這使我們的談話都不干巴。我們說到了卑微,我說沒有什么是卑微的,包括細小的野草,包括一只昆蟲。萬朵說,為什么要有卑微這個詞呢,叔叔。她叫我叔叔,從開始見面從第一次相見她已經(jīng)開始叫我叔叔,我和她之間的關系這樣稱呼也應該恰如其分。

      她又說到了父親的死亡,她說她那年還小,車子行走在鄉(xiāng)間的公路上,在出事的那一瞬間她看見的是路邊的樹和路邊的植物。萬朵說,她后來的諸多夢境里都和植物有關。

      這件事對一個孩子是刻骨銘心的,讓一個孩子經(jīng)歷這樣的時刻是一種刺激、抹不去的傷害。我不想勸她忘記,這樣的勸說自己也難以自圓其說。終于談到了我們的見面,我想起千紅說過她來旗城根本和我無關的話。我說,我知道你和你媽來旗城和我沒有任何的關系。

      不,不是!

      我沒有想到萬朵會說得這樣決然。萬朵說,作為女兒我了解我媽,她的心結(jié)一直都沒有真正打開,我看過她的日記,我媽和你一樣都是我們那個縣里的高中生,我從她說的話里聽得出來,一個女人,不可能徹底忘記她愛戀過的人,我也是女人,我心里清楚。

      萬朵說,所以,我一直都在留意你的行蹤,每次去舅家,去姥姥家都在暗中留意你的消息。多少年,我的姥姥和姥爺都不在了,我去老塘南街的次數(shù)相對減少,可每次去,我總能聽到你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消息。叔叔,我跟蹤過我的母親,有幾天,她天天晚上往橋上跑,跑幾里地……

      別說了,萬朵。

      不,我只想告訴你,我一直想找到你,找到你的行蹤,替我的母親告訴你,一個女人還把一個人裝在心里。

      我,我……

      不需要你做什么,我會照顧好我媽。

      我……我……萬朵……

      萬朵站起來,說,我沒有任何責備和增加你負擔的意思,叔叔,我想告訴你,在這個城市,有人愛上了我媽,那是一個修理工。萬朵定定地看著我。

      萬家燈火,這個城市完全進入了一個黃昏,我和萬朵離開了那家茶廳。在離開前我決定去見一見那個人,萬朵說的那個修理工。

      有一天,我和紫丹說到萬朵,說到了千紅。

      紫丹是我在旗城的朋友,就是之前我說到的那個我在雨中等待的女子。后來我不斷地到紫丹的家里去,這來自紫丹對我的邀請,我也樂意到紫丹的家里去。紫丹每次邀我去她家,都會讓我看到她正在構(gòu)思的新作,她的畫案上永遠鋪著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畫,畫室里吊著幾張剛完成的畫或半吊子的畫。那些半吊子的畫是她畫到了中途不太滿意,就把它們先掛起來,等看出端倪再作補充,當然這需要突然而至的靈感,需要再涂鴉幾筆或增添顏色。我?guī)退冗^幾幅畫,那幾幅畫陸續(xù)賣了出去,一幅獲了一個雜志的大獎。獲得獎項后她請我去喝咖啡,我們在咖啡店聽音樂、聊天,那天喝得興奮,我擁抱了她,她在咖啡間掉淚,我不知所措,進退維谷。紫丹抬起頭,像看一個干錯事的孩子,非常莊重,說,安駱,你不用自責,我是感謝你的擁抱,其實,你知道嗎?從你那天在雨里等我,我就突然對你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那天晚上我們在咖啡店又有了長久的擁抱,我又去了她的畫室,我們在畫室感情達到了升華,兩顆藝術的心靈就在那個孤獨的夜晚融合,之后我們就成了情人。不,我們是兩個孤獨的人,我們完全可以自由,在對方需要的時候各自放縱。

      可是,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植物,關于植物,紫丹是有權(quán)力的,她其實也是一個植物派的畫家、藝術家。她對植物的膜拜勝過很多所謂的植物學家,她的畫大都和植物有關,她說李時珍實際上不是一個醫(yī)生,是地地道道的植物學家,還有什么人能把植物分得那么細微,能辨認那么多植物,能寫出《本草綱目》,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李時珍身上還有的是一種浪漫,游歷山水,遍嘗百草。她的話我信,仔細想想,真有道理,她讓我重新認識李時珍,我購買了一本彩色的《本草綱目》,如果我也是一個植物畫家,這本書對我會有很大的啟發(fā)。她常常坐在我的對面,滔滔不絕地對我講關于植物的故事,她每次創(chuàng)作前對植物的觀察,對某一種植物的走火入魔,她在開始創(chuàng)作一種植物時,看得見植物的血脈,植物的眼淚,植物羽化的過程。所以她在畫一種植物時,我總能看到一種抽象,那種抽象應該是一種具象,那些植物的莖稈里流淌著植物的血脈。她崇仰的畫家是梵高,因為她畫向日葵,大片的向日葵,孤獨的向日葵,山腳下、河灘角落里的向日葵。她每年都在向日葵開花和生長的季節(jié)到葵花地采風,和向日葵一起生活,甚至睡在向日葵地里,從向日葵的縫隙看著向日葵生長的方向,看一棵向日葵的成長,在風中枯萎或者變老,她會潸然淚下。我在電話里聽過她哭,她的哽咽,說昨天的一場風,很多向日葵被刮倒了。我開車過去,看見她面朝著一片葵花地,黯然地神傷。我摸著她的臉頰,滿臉的淚痕。她不是梵高,她固執(zhí)地畫著向日葵,畫著植物,她院子里長滿了各種花草。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談論的都是她喜歡的植物,她畫中的植物。我沒有想到萬朵會找到我,也是一個熱愛植物的人,一個植物系的學生。我和紫丹坐下來,我說到了萬朵,說到植物,說到了千紅。我說萬朵不畫畫,萬朵將來可能會是一個純粹的植物學家。

      她說,我能見一見萬朵嗎?

      紫丹見萬朵是在她的畫展上。

      那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一個植物畫家的植物畫展和一個植物學家相逢,這有意義。紫丹一直都有這樣的愿望,我認識紫丹之初我就聽出了紫丹的志向,我不敢說她可以成為一個地方的梵高,她對植物的傾心讓我欽佩,她幾乎是一個陷入的畫家,她可以從植物上找到她的感覺,那些感覺幫助她在畫布上飛翔,在沉浸中她就是一個深陷在植物中的人。她對我說過,她可以成為一個植物的種植者,也可以成為一個植物學家,只不過,她和萬朵的方向不同,一個是從科學出發(fā),一個是從藝術出發(fā),從她們的身上可以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和萬朵幾次接觸,我發(fā)現(xiàn)了她們其實是殊途同歸的,在她們的敘述里我聽到的都是感情,這是人類共同的出發(fā)源,即使科學也是從興趣開始。萬朵對植物的興趣好像來自我們老家的土地,來自她少年的生活,我聽出來那里邊有疼和痛在,萬朵這個名字本身就包含了植物之意,這個不經(jīng)意的名字竟然暗喻了一個人的走向,在我越來越參悟生活中的跡象時,我對走向兩個字深有同感。它其實是命運和人生的走向,是一種自然和人生科學的滲透。我后來很多次和紫丹交流過創(chuàng)作的走向,一幅畫的藝術構(gòu)思說明的是一個作品的走向。有一天,我握著紫丹的手,看著她白皙胳膊上的脈絡,那條條縷縷藍色的動靜脈血管,我說,這也是走向,血流的走向。紫丹看著我,她想到的還是她的植物畫,她說有一天她在夢中夢見了大片的向日葵,夢境中的場景非常清楚,她返身起床,打了車,果然在一個河岸邊找到了那片葵花,其中的一組畫作就來自那一次的夢境和那一次的感覺。我看到過那一組畫,尤其她的那幅《夜葵》,簡直是神來之筆,每次看,都會從中看到一種意味。有一段時間打電話,我都稱她夜葵,我在電話里說,夜葵嗎?她說,是,我是夜葵。還有萬朵,她說她最喜歡老塘的一個湖,確切說是喜歡湖中的蘆葦。我想起她問我對植物的喜愛,我說到過的高粱,每個人都有一種植物情結(jié),我的高粱,萬朵的蘆葦和紫丹的葵花。

      我有時候想,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究竟依賴什么?我們在所有能看到的植物里究竟會看到什么?我是說,植物的深處,植物的內(nèi)心,植物是這個世界上龐大的體系,即使上了植物系的萬朵對植物的研究也只是一個開端。如果你曾經(jīng)進入過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進入過遼闊的草原,或者去過更多的國家,體驗過更多的植物園,你會知道植物世界的龐大,那樣的體系其實大過人類……

      畫展地選在一片剛開發(fā)的小區(qū),得到開發(fā)區(qū)老板的支持。這個開發(fā)商的理念就是打造植物系小區(qū),他在這個城市開發(fā)過的小區(qū)綠化面積遠遠超出其他的建筑小區(qū),而且老板曾經(jīng)也是一個喜歡植物的高材生,尤其對向日葵、蘆葦有一定偏好。紫丹和老板的成交是老板買過她的一組以向日葵為主題的畫,而且成為可以交流的朋友。

      畫展的火爆出乎意料,也許和這個喜歡植物的老板有關,那幾天畫廳外常常停滿了車輛,紫丹告訴我每天都會有對畫作的預訂,到第三天,展出的30幅作品幾乎售罄,最醒目的那一幅向日葵和幾只小鳥的畫她沒有答應眾多青睞者中的任何人。她悄悄告訴我,老板已經(jīng)提前給了定金。不是送吧,人家這么支持和張羅。她搖搖頭,老板反復說過不用。那幅《夜葵》呢?我問。她搖搖頭,不賣!她說,她每天都要看一次那幅《夜葵》。老板對她說過,如果這幅畫出手,他情愿以一套房換。

      萬朵是第二天過來的,同時過來的還有她的一個老師和十幾個同學。這些研究植物的學子在展廳留連忘返,激烈地點評、合影、叫喊,使展廳爆出一種另類的氣氛。萬朵在幾十幅中找到了一幅蘆葦,她在蘆葦前久久地站定,給我擺手,悄悄地對我要求,叔叔,能幫我求一幅蘆葦么?我說,你可以直接向畫家求。我喊過來了紫丹,她們就這樣接觸了,萬朵向她提出畫一幅蘆葦,她慷慨地答應了。那天我送萬朵離開畫廳,她的同學和老師提前走了,在走出畫廳的一個路口,她招手打車,臨上車前她向我提出疑問,叔叔,為什么沒有你喜歡的高粱。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我的喜好不等于一個植物畫家的喜好,況且我自己是一個畫家,在我的畫里,有過高粱。

      我扭過頭,看見了遠處站著的紫丹。

      當我和她走到對面時,聽見她說,安駱,下一次我陪你去看千紅。

      一周后,我又走近那個大桐樹下,走近那個胡同的裁縫攤,一臺縫紉機,一臺鎖邊機,那個補鞋機遠遠地擱在門口,像為她們看家的動物。這一次是紫丹和我一齊來,她的畫展圓滿結(jié)束,30幅畫幾乎都找到了買主,撤展那天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白色的陽光變成了西天上的紅,像一個巨大的西紅柿,或者像一枚巨大的蛋黃。還有幾個客人不舍得走出展廳,一個高大的女士還在和紫丹爭取,想要其中一幅青麻的畫,在她敘述為什么要青麻時,眼里幾乎漲上了淚水,我們完全想象得出那里邊含有一個故事,原來人的感情和植物是扯不清的,像紫丹之于植物,萬朵之于植物,萬朵的老師對植物的投入,還有我,千紅……那個高個女士差不多要傾訴了,紫丹終于答應再給她補畫一幅青麻,那個女士留下了電話,戀戀地離開展廳。

      我承認,在這之前我沒有想過植物或植物畫家的命題,我們不是研究者,或許和那些專家相比,我們過于平面,過于平庸,我們只是憑著內(nèi)心的感情去尋找自己的喜好或者觸動,我們也常常深陷其中,藝術和研究也許屬于兩種范疇,相同的是我們都會專注,我們都朝著自己的方向不能自拔。其實,我也是畫過青麻的,關于青麻我有我的記憶,我記得村莊外鋪天蓋地的青麻,我的青麻系列的那一組畫曾經(jīng)被一家雜志用幾個頁碼刊登,評論家也不惜筆墨來闡釋我的青麻情結(jié)。故鄉(xiāng)的青麻地曾經(jīng)使我充滿了想象,我的哥哥和青麻地的故事可以寫成一部傳奇,和哥哥一起走進青麻地的是一個叫彭小蓮的女孩,不同的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他們結(jié)合在了一起。我站在蒲河橋上也曾看到過故鄉(xiāng)的青麻,那時候我除了回味哥哥和彭小蓮的故事,更多想起的還是千紅。

      紫丹把我喚回來,紫丹說,這個女士如果看到我的青麻,會出更高的價格。藝術不單單是以價格衡量的,我想起我至今珍藏的那一組青麻的畫,它們被我珍藏得那么嚴實,也許藝術的真正歸宿還是應該找到它的欣賞者。安駱,要不要我向她推薦去看看你的畫。我搖頭,我知道畫展的目的和效果,剛剛撤展的主人公,我不會,不可能去干那種喧賓奪主的事情,藝術需要友誼,相互推崇,像當年的梵高和高更,像梵高的那個弟弟。我突然對紫丹說,梵高的偉大在于他的孤獨。還有,他那個弟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弟弟。

      紫丹為千紅帶去了一把更舒服,適合伏案的椅子,那種可以轉(zhuǎn)身,可以換方向的椅子,而且椅子的座墊彈性很好。她還為千紅買去了一把大傘,荷花樣的傘狀,也是荷花一樣的顏色。此外,帶去的是一盒防塵霧的口罩,用紫丹的話說,千紅天天呆在路邊,戴上口罩才最衛(wèi)生,有利于身體的健康。千紅感激地看著紫丹,說,妹妹真是個細心的人,問紫丹,是這位妹妹剛辦了畫展嗎?紫丹點頭,溫暖地看著千紅。千紅說,聽萬朵說了,畫的都是我們鄉(xiāng)下的植物,聽說紫丹妹妹院子里種滿了花草?紫丹頷首,說,植物是這個世界的點綴,如果到處光禿禿的,這個世界還成什么樣子。

      是在回來的路上,紫丹問我,安駱,我,我一直想問你,你的家人呢,嫂子,還有孩子,有孩子吧?接觸幾年了,紫丹終于把憋在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

      這勾起了我的回憶,我的情緒,我們正好走到了我和萬朵去過的茶廳,我說,進去坐坐吧。我聽到的是《琵琶語》,我的手機音樂就是《琵琶語》。

      在來旗城之前我在幾個城市之間漂泊,我對紫丹說,我和我的妻子,哦,現(xiàn)在應該叫前妻,是在南方一個城市里認識的,那時候我們都是漂泊者,當年我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南方的那個城市,當然是一個打工仔。而我的愛好當然也是業(yè)余的,我在一個工廠,起初特別累,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晚上躺下來最大的想法是好好歇息。我慢慢地攢下了一些錢,我尋找著能繼續(xù)學習的機會,或者找一個更合適的地方打工。我按照這樣的想法,不斷地更換地方,更換城市,我在后來的一個公司打工時,我的文筆、畫畫的基礎終于得到了展示;那是一個有藝術愛好的老板,有文藝范兒,有藝術情結(jié),我是在出黑板報時被他發(fā)現(xiàn),我寫在黑板報上的字,我配的畫被他看到,那一天我專心地寫我的黑板報,不知道老板站在我的身后。我聞到了一股好聞的煙味,扭過頭我看見了他,煙插在一個歪把的煙嘴上。我跳下凳子不知該說什么,慢慢地看著他,那一刻,我沒有畏怯,我不畏怯或者傻癡的神態(tài)反而讓老板笑起來。就這樣我不再下車間了,我進了公司的文娛部,從事著和企業(yè)文化有關的工作,也是這個老板有一天對我說,你可以有你的業(yè)余愛好,可以對你區(qū)別對待。我大了膽,說了我的經(jīng)歷,心中的目標和不服。他沒有說更多的話,大概一周后,他叫我過去,說你不要再到處打工了,你應該去學專業(yè),他給我聯(lián)系好了一個學校,我可以去那里學習。他說如果你還想回來,這里還有你的位置。他給我結(jié)算了工資,還額外給了我一筆錢,我在和他告別時,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紫丹靜靜聽著。

      我說,我有些想他了。

      后來呢?

      我說,我的貴人從老板這兒開始出現(xiàn),我感謝那樣的學習,好像我的悟性突然瘋長,我有了很多創(chuàng)作的沖動,包括關于植物,關于青麻系列我都是在快接近結(jié)業(yè)時創(chuàng)作出來的。

      植物,你最開始的創(chuàng)作也是植物。

      對,記憶里的東西說不定在某一天,某一個階段成為你創(chuàng)作的源泉,成就你。就在這個美術班里我有幸跟上了顧芝老師,你知道他在中國的美術界有一定的名氣。當然,那時候他也在那個城市,名氣還不如現(xiàn)在大,他推薦我參加全國性、專業(yè)性的幾次畫展,讓我和他一塊兒去參加各地的美術活動,每一次都受到觸動,對我的創(chuàng)作都是一次打開,我就這樣走了出來。

      安駱,我想聽聽你的愛情。

      我沉下來,我的面前是一個清秀的女人。我說,我和她是在街頭認識的。那一次,我們都在街頭賣畫,她的畫有些抽象,類似于印象派中的德加,畫中的人物以城市女性為主,那種生活氣息可以逼真地壓垮你的感覺。晚上收攤的時候,才知道我們租住在一個小區(qū)。后來我們生活在了一起,她沒有上班,每天沉浸在畫中,她的畫竟然可以不斷地賣出去,可以維持她在一個城市的生活,而我后來經(jīng)顧芝老師的介紹進入一個創(chuàng)作團體,大量模仿名畫,業(yè)余的時間自己創(chuàng)作,而在這一年的冬天我和她結(jié)婚了。

      你不愿說出她的名字嗎?

      我搖搖頭,她已經(jīng)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知道她的名字還有什么意義?

      你可能忘記嗎?

      我再次搖頭,不可能,因為跟她有我們的孩子。我說出了她的名字,艾莉。

      我看見紫丹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啊,艾莉?我知道她啊,我們還在一個畫展上見過,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人,像一個混血兒,鼻梁鼓得耐看,落落大方的一個人。你們怎么離了,為什么?你剛才說到城市女人生存系列畫時我猜測是不是艾莉,果然是艾莉,我也許還存著她的聯(lián)系方式,哦,可能不在手機上,在我的某一個筆記本上記著。你們,還有一個孩子?

      對,十幾歲了,她的名字各取了我們一個的字,隨我的姓氏,她叫安黎。哦,黎明的黎,莉的諧音。在我來旗城前我們分開了,前年她出國了,帶走了孩子。我忽然掉淚了,我想我已經(jīng)3年沒有見過我的女兒了。

      紫丹遞過來了紙巾。

      對不起,惹你傷心了。

      這時候我聽見了我熟悉的一首樂曲《無語低吟》。

      我想念艾莉,更想念安黎。

      無數(shù)個夜晚我是在思念中度過的,我不可能不想念她們,她們是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是父母之外的又一撥親人,我和艾莉是安黎的父母,這種關系是任何情感都超越不了的。我想起我的母親在我18歲那年離開人世,我在那一天的哀嚎、慟哭,后來我常常走近母親的墓地,遠遠地遙望我母親的墳墓。千紅不知道,我去蒲河橋還有一個理由,它藏在我的心里,就是望著母親的墓地,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橋頭,目光越過一片小樹林,越過一片秋野或麥田,我在和母親的目光相對,聽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里繼續(xù)對我的念叨,對我的嘮叨,即使在我之后的這許多年里,我也每次回家都要去一次蒲河橋,千紅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藏在每個人心中的念頭只有他自己才是最明白最清楚的。我想起母親的話,孩子,娘耽誤你了,你不能繼續(xù)考學。我搖搖頭,我說,娘,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娘說,孩子,你將來自個努力吧,你能有了出息,娘就不愧了。我不知道娘現(xiàn)在怎么想的,我成為一個畫家和美術雜志的主編算不算成功。當然,她可能不懂我的職業(yè),但我在一個城市落地生根母親應該可以理解,我每次想起安黎就想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安黎,父親是不是對你也該有愧,是不是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你在大洋彼岸,我怎么照顧你?也可能就是因為我對母親的這種想念,在艾莉執(zhí)意要帶走女兒時,我沒有執(zhí)意地和她去爭,我只拉著女兒的手,告訴女兒,在世界上,在一個孩子成長的階段,母愛也許是最重要的,父愛之于兒女和母愛是有區(qū)別的,我的女兒遲早也會做一個母親,這是來到這個世界的一份責任,她會理解的??墒牵畠赫f,我會想你,特別想你的。我的心要炸裂了,父愛和母愛實際是沒有區(qū)別的,或者更深,尤其對一個女孩??墒牵湍菢記Q定了,我尊重我的內(nèi)心,女兒還是和母親在一起有諸多的方便。

      在我們剛剛離開的那一段時間,我是陷落的,陷落在我和艾莉的回憶中,在南方那個城市我們度過了共患難的時光,我們蹲在馬路牙子上,啃干糧,乞求地瞅著路人的目光,從分別租房到合租一個房子。我記得艾莉有一天晚上在馬路牙子上又吐又喊,擩著肚,在地上打滾,狼狽得沒有了一個人形,我不知所措,我打120,倉皇地卷起地上的畫,求旁邊的一個賣花人幫忙,慌亂中我碰翻了他的花車,車上的花叮叮當當落了一地。在120到之前我捶著她的背,把手中的畫托付給花工,說,這些畫權(quán)當對你的賠償。急性闌尾炎,艾莉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做了切除手術。在我們?nèi)卞X的那幾天,路邊的花工竟然找到了我們病房,他說,他在賣花時把我們的畫也賣出去了一部分,他把賣畫的錢送到醫(yī)院。我們不知該怎樣感謝,抽出一半錢給他,他不要,他說,你們正在難處,不能要你們的錢。我說,那一天碰壞的花呢?他說,花不會死,幾個花盆值不了幾個錢。說完他就走了,我攆出來,問他的電話,他說,你們還會在馬路邊見到我的。那個花工后來成為我們在那個城市的朋友。

      我和艾莉在她休養(yǎng)的那一段時間感情達到了升華,我們的孩子是那一段時間有的,有了孩子后艾莉問我,怎么辦?我想了想,說,要吧,艾莉,這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們不能拋棄。關于送子奶奶是我從小就聽說的故事,所以我說,孩子是送子奶奶送給我們的。

      孩子來到這個世界,給我們帶來了快樂,也給艾莉帶來了煩惱,她無數(shù)次地說,我們的事業(yè)還沒有成功,我們都還在奮斗,我們能給孩子什么?當孩子對我們哭,對我們笑時,艾莉的心又平靜下來,我說,孩子或許會給我們帶來福氣,你等著看,還有,養(yǎng)孩子也是順其自然,不用太過分奢侈,我給她講鄉(xiāng)下的孩子成長,他們是怎么樣長大的,而且他們有出息,有干勁,像我……艾莉說,像你,你有出息嗎?

      我只有保持沉默。

      我們的日子就那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在老師的幫助下,有了工作,我的畫也逐漸被畫界認可。在孩子慢慢長大,送去了幼兒園,艾莉又開始畫畫了。我們的風格不同,畫風不同,我們常常在藝術上爭論產(chǎn)生分歧,在我在那個創(chuàng)作組年復一年復制畫時,她強烈地對我駁斥,說那是對藝術的糟踏,是一個畫家的墮落。我知道是一種墮落,可我為了養(yǎng)家糊口,艾莉停下來,緩緩地說,等我們進一步穩(wěn)定了,你不要再去畫那些畫了。

      我承認,艾莉有她獨特的畫風,有她的理論基礎,有她的藝術追求和想法,這是她后來比我走得快走得遠的基礎。我承認,但不認同中國的畫家都要追隨到同一個潮流。艾莉的畫還是繼續(xù)她中國女人生活系列,她沉浸在生活里,對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變形、夸張又有生活氣息的畫曾經(jīng)熱賣。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我們的分歧也越來越大,她跑出去的時間越來越多,她去深圳、東莞,去云南邊境,去東南亞,去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她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高峰,她不斷在各個地方辦畫展,銷她的畫,甚至畫展辦到了國外。

      爾后,她要出國,出國前我們分手了。

      我來了旗城。我不愿意再在那個南方的城市,那里充滿了我們生活的內(nèi)容,我陷落在對女兒的想念之中,我想換一個地方,回到了離老家越來越近的地方。

      這是我在紫丹的植物園對紫丹說的一番話,對,我稱紫丹的地方為植物園。我曾經(jīng)說過我的理想,將來找一個小園林或長滿植物的地方生活,像梭羅,釣魚、種豆、澆灌綠草。紫丹給我泡了咖啡,她從網(wǎng)上調(diào)出了艾莉的資料,艾莉在畫面上更加年輕、氣質(zhì),她的畫自然賣得很好。紫丹又把她從網(wǎng)上買的一本艾莉的畫集擱在我的面前,那里邊的很多幅我是熟悉的,充滿了生活的色彩,一個特立獨行的女畫家的思考。成就她的是同胞,同類,中國女人,畫中的女人。

      還常聯(lián)系嗎?

      聯(lián)系不多。

      紫丹說,我喜歡艾莉的著色,也許我的植物畫應該向她借鑒。我看著攤在我面前的那本畫集。

      我說,其實你的《夜葵》很好,你應該堅持你的《夜葵》的風格。我說,我每次看都情不自禁想去看那一片夜葵,或者去看一次月光下的葵花地。

      我們又站在那幅畫前,我緊緊地攥著紫丹的手,后來我攬著她的肩膀,一直在畫前站著,好像聽到了葵花在夜風中的簌動。

      我們?nèi)タ戳送砩系目ǎ覀內(nèi)サ氖且黄訛?,我們先是站在一處高崗上,夜晚去看葵花真是別有一番感覺,葵花地更加闊大,像千軍萬馬,從葵花地里傳出的聲音低低的,一溜一溜地從葵花地的縫隙里刮出來,在河灘上形成陣勢,葉子颯颯地抖動,月光灑下來,把氤氳的光分布在每一棵向日葵上,葵花的顏色和月光融合在一起。我們走下高崗,越來越近地靠近了葵花地,越來越貼近那一片河灘,我們站在闊大的葵花地前有些發(fā)呆、驚異,葵花地更多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我們手拉手就那樣一直站了很久,我們順著葵花地走,葵花地的一側(cè)在河灘上,我們一直在河灘里走,河水瘦瘦的,在月光下反出淡淡的光線,我想起紫丹的《夜葵》里也是有一道水的。我說,你畫的是這里嗎?她遙望著夜色里的葵花,說她去的那片葵花地也有一道水域,有些畫是在冥冥之中完成的。我們在一處河灘上停下來,我們看到了一座小房子,或者說一個棚子,棚子里的燈光亮著,我說,要進去嗎?紫丹說,棚子里是一個女人,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她都住在河灘里。有故事嗎?她點點頭,說,這個女人的男人多年以前是在這里出事的,墓地就在葵花地里,從那一年,這個女人就開始在河灘里種葵花了,每年都會在河灘里種大片的葵花,時間長了,這兒就成了她固定的葵花地,沒有人來和她爭,大家都心疼這個女人。為什么要心疼這個女人?紫丹說,她男人的死是一個冤案,后來證實了,人卻永遠活不過來了,她來種葵花也是來為男人守墓。

      我和紫丹久久地望著那座小房,好像還聽到了一種樂聲。紫丹說,你聽到了么?我點點頭,那是笛子的聲音,女人在吹笛子,據(jù)說她男人在時兩個人都吹笛子,她守墓的時間里,手里沒有離過笛子。紫丹說,生活中,有很多值得畫,值得記載,值得紀念的場景,有很多讓人感動,讓人憂傷,也詩情畫意的東西,也許這就是巴爾扎克所說的,人類的秘史,比如這大片的向日葵,葵花地上的小房子,一個女人在夜色里的笛聲。我說,我們?nèi)タ纯纯梢詥??她說,輕一點。月光下,我們小心地朝著房子走,房子外邊還有一個小院子,當我們走到房子近處時,笛子聲更加清晰地傳過來。紫丹在夜色里抓住我的手,細細地說,你看。我看到了,在院子里,一個女子坐在那里,笛聲幽幽地在夜色里彌漫。

      萬朵出事了,萬朵是在尋找一種花兒時在山谷里昏迷,從山上摔下來的。她一直在醫(yī)院里昏迷了兩天兩夜,是千紅給我打的電話,我通知了紫丹,我們一齊往醫(yī)院趕,學校的老師和同學都來了。

      萬朵的老師說,我告訴過她那種花有毒,可她還是去山上找,她沒有做好防毒的準備?;▋簽槭裁磿卸灸??老師說,植物的生長千奇百怪,很多花都有毒,比如郁金香,比如……毒是相對的,往往這種毒性里能提煉出很多稀缺的元素。這就是萬朵說到的那個老師,我介紹紫丹給她,我說這就是那個植物畫家,老師趕忙表示歉意,說那一次展覽萬朵說了,她因為去北京參加一個學術研討耽擱。紫丹說,不,不,我有好多問題以后還會向你請教。老師說,不客氣,我們可以聘請你給學生上美術課,給學生講你的植物畫。

      陸陸續(xù)續(xù)地有同學趕來,看望還在昏迷中的萬朵,將手里捧的鮮花放在萬朵的床頭柜和窗臺上,老師讓他們先回去。老師,萬朵沒事吧?一個女生怯怯地問。老師說,不會有大礙,跌傷加中毒,醫(yī)生正在治療。學生們怏怏地離開了。

      千紅一直守在萬朵的身邊。我見到了那個修理工,萬朵對我介紹過的那個跟蹤千紅,喜歡上千紅的修理工,從他的裝扮我看得出來,是一個有技術,能掏力氣的人。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手指上的油漬卻不是一下子能沖刷干凈的。我和他有過一次談話,把他約到醫(yī)院樓頂?shù)年柵_上,太陽光毫不遮掩地照射,讓我們的眼一下子無法適應,秋天的太陽就是這樣亮堂。他在樓頂上抽出了一支煙,離我有幾米遠,讓煙霧朝下風處吹走。我在和他離開病房前千紅有些奇怪地看著我們,紫丹倒沒有什么吃驚,因為我對她說過萬朵說到的這個人。

      狠吸了幾口他把煙掐了,他先開的口,說兄弟,你是那個畫家安駱吧?

      我點頭。

      他說,我跟著千紅已經(jīng)幾年了,從陳城來到旗城。我說我知道。他說,這就不用多解釋了,兩個人在一起要的就是用心,把心用進去,好生對待一個人。

      我欽佩他普通、純樸有道理的話。

      然后修理工問,安老師,你坐過飛機嗎?

      這人什么意思?我說,坐過,不多,兩次,只坐過兩次。

      他說,你看,我這模樣像坐過飛機嗎?

      我還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我有點囁嚅。

      你是不是認為我坐不起飛機,我沒坐過?

      我,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知道我和誰坐的飛機嗎?

      不知道。

      千紅!他看著天,仿佛有一架飛機正在頭頂,正從頭頂飛過。

      對,我就是要讓她坐坐飛機,掙錢就是用來享受的,千紅最開始不答應,我一次次動員,動員她去體驗體驗坐飛機的感覺,為什么連一次飛機都不敢去坐,我說坐飛機其實并不貴,打折的時候比火車還要便宜。經(jīng)過幾次動員千紅,我們成行了,去年,哦,就是去年比這稍早一些時候,我們?nèi)チ撕_?,去見了大海?/p>

      見了大海?

      他說,那一天,我穿得干干凈凈,提前理了發(fā),讓千紅給我做了一身新茄克,布料花了300多塊錢,我穿得最貴的一身衣服。當然千紅也做了一身新衣裳,萬朵給她媽準備了旅行包,出門的行裝……

      這件事千紅沒有對我說過。

      我問他,你能掙多少錢?

      這不是錢的事,你要想得開,為你喜歡的人花錢,下一次我還要帶她去東北,夏天應該去東北,涼快。

      我得承認,和這個修理工相比,我活得憋屈,這些年我常常在外邊,在路上,但大都是和工作和奔波有關,常常帶著內(nèi)心的漂泊,我去過一些地方,由于時間倉促,應該去看的風景也取消了。

      這么說,你真愛上她了。

      對,這么大年歲了,談不上愛不愛,是內(nèi)心喜歡,想照應這個人!

      她們母女過得也不容易。

      我知道,但她們只要過得愉快。

      那天,他穿一件灰色的茄克。大概就是坐飛機時穿過的那身衣裳吧。

      萬朵醒來了。萬朵說,她找到了那朵花,看到了幾種沒有親眼見過的植物,萬朵告訴我們,這兩天里她做了很多夢,夢到了父親,夢到了高粱,夢到了向日葵、蘆葦、油菜花、潔白的葦櫻。她盯著我,說,我們能一齊回一次老家嗎,我想念那些植物了。她說,我們?nèi)ズ舆?,去姥姥的村莊,去我們那兒的蘆葦湖……我們?nèi)タ茨切┣锾斓闹参?,大地上的莊稼,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了吧。

      我說是,馬上就到國慶了。

      十一

      我收到了艾莉的信息,說,近期她會帶女兒回來一趟,到旗城找我。

      為什么突然想到了回來?我問。

      我最近有很多事,關于畫展、工作,要流浪很多地方,得服從公司和經(jīng)紀人的策劃,我很累,但停不下來。她回。

      別漂泊了,艾莉,和女兒回來吧,我想念你們。

      別抱幻想,安駱,不可能,我心已另有所依,還要漂泊,藝術可能就在漂泊的路上,才體現(xiàn)價值,像當年的高更,半路投身藝術,那樣固執(zhí),像畢加索、莫奈……不過,我沒有那樣大的欲望,也成不了那樣的大家。

      好吧!我等你們。

      正是這樣,我不能讓女兒也跟著漂泊,所以我們商量好,她回到國內(nèi),繼續(xù)求學,一切已安排好了,只是女兒和你在一起的機會多了。

      你放心!

      我不放心,一個男人照顧女兒總讓我放不下心,盡管你是她的父親,我這次回去就是要把你,你們父女,有一個托付!

      托付,還有我?

      不要迷惑,錯失身邊的所愛,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托付,就像我們曾經(jīng)在南方城市的那段時光,你要做好準備。她又發(fā)過來一條信息,你好好想想,你身邊的人,我們已經(jīng)有過多次的聯(lián)系,彼此在藝術上有很多的溝通。安駱,你一定珍惜。

      我恍然大悟。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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