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子民主”創(chuàng)造了新的公共空間,被寄希望于以參與式民主的方式修正代議制民主的缺陷。但“電子民主”既可能促進民主,也可能帶來民主亂象,甚至導致反民主的傾向。不過,當我們反思信息技術本身攜帶的價值,“電子民主”對主體身份認同的呼應,“電子民主”背后的“面包政治”和“承認政治”的訴求,以及“電子民主”可能為不同形式的民主提供達成共識的可能性時,我們可以期待從長遠看,“電子民主”將從積極方面克服現(xiàn)有民主政治的弊端,成為信息時代政治哲學不可回避的重要課題。
關鍵詞:電子民主;公共空間;民主實踐;共識
中圖分類號:D08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18)09-0127-08
作者簡介:趙司空,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上海200235)
隨著互聯(lián)網的興起及其對民主政治產生影響,20世紀末以來“電子民主”成為西方學術界的熱門討論話題。中國學術界對“電子民主”的討論則主要始于21世紀,這與本世紀以來互聯(lián)網技術開始越來越顯著地對中國政治生態(tài)發(fā)生影響有關。作為一種新形式的民主實踐,“電子民主”的效應具有兩面性,既可能促進民主,也可能帶來政治亂象,甚至是反民主的傾向。但“電子民主”作為一種新的實踐淡化了關于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為世界上現(xiàn)有的不同民主形式提供了可能形成的共識,例如“電子民主”可能以其參與性和協(xié)商性彌補選舉式民主的不足①,并以此在選舉式民主和參與式或協(xié)商式民主之間建構起更多的重疊部分,同時也提出了需要共同面對的挑戰(zhàn),例如“電子民主”所帶來的政治不確定性和社會混亂是所有政府都必須謹慎對待的。作為正在來臨的信息時代的新產物,“電子民主”逐漸成為21世紀政治哲學建構不可回避的話題。
一、什么是“電子民主”
“電子民主”(electronic democracy或簡稱為edemocracy)顧名思義包含兩個維度:一是信息技術的維度,二是民主理念的維度,二者的結合創(chuàng)造出了“電子民主”的新型民主實踐形態(tài)。
不過“電子民主”并不是這種新型民主實踐形態(tài)的唯一表達,“數字民主”(digital democracy)、“賽博民主”(cyberdemocracy) 和“遠程民主”(teledemocracy)等都是廣義的“電子民主”。 實際上,學術界對“電子民主”并沒有一個明確界定,但毫無疑問,信息通訊技術所帶來的機遇和挑戰(zhàn),例如新的公共空間和政治參與等是“電子民主”的關鍵。
巴里·海格(Barry N. Hague)和布瑞恩·洛德(Brian D. Loader)使用的是“數字民主”。他們認為“數字民主”指相當廣泛的“技術應用,包括電視轉播的‘人民議會或公民陪審團,通過電子郵件進入電子討論組和公共信息亭” Barry N. Hague and Brian D. Loader, eds., Digital Democracy, Discourse and Decision Making in the Information Ag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3.。大衛(wèi)·F·J·坎貝爾(David F. J. Campbell)使用的是“賽博民主”,他強調“賽博民主”以IT技術為基礎設施和公共空間來和民主發(fā)生關聯(lián),而IT技術“有助于創(chuàng)造公共空間的新形式和新質量”David F. J. Campbell, “CyberDemocracy”, in Elias G. Carayannis, David F.J. Campbell, Marios Panagiotis Efthymiopoulos, eds., CyberDevelopment, CyberDemocracy and CyberDefense, New York, Heidelberg, Dordrecht, London: Springer, 2014, p.114.。查德威克(Andrew Chadwick)則引用英國漢薩德學會的定義,指出“電子民主”與拓寬政治參與的努力有關,其方式是“通過新信息和交流技術使公民之間、公民和代表之間相互聯(lián)系”[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頁。。本杰明·巴伯(Benjamin Barber)則指出,“電子民主”是一種新型民主,“在時間和空間上允許規(guī)模廣大的集會”,其作用在于“預示直接民主和協(xié)商民主的新的可能性”。[美]本杰明·巴伯:《強勢民主》,彭斌、吳潤洲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二十周年紀念版序言,第6頁。史蒂文·克里夫特(Steven L. Clift)從兩方面來描述“電子民主”:一方面“電子民主”描述的不是未來的狀態(tài),而是今天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即現(xiàn)有的民主形式與信息網絡技術的結合,以促進“‘民主參與”http://stevenclift.com/buildingcitizenbasedelectronicdemocracyeffortsbystevenclift1997/.;另一方面“電子民主”為公民和組織創(chuàng)建在線公共空間,即“創(chuàng)建一個公共表達、意見發(fā)展和責任制的場所”,使“觀點、日程、個性、利益和信念可以動態(tài)地融合在一起”。http://stevenclift.com/buildingcitizenbasedelectronicdemocracyeffortsbystevenclift1997/.
從以上定義我們可以看出“電子民主”的內涵主要包括三方面要素:其一,公共空間,即信息技術廣泛應用于公共空間,包括應用于已有公共空間和創(chuàng)造出新的公共空間。其二,交流,即公共空間是重要的交流平臺,包括三個層面的交流:首先是日常生活層面的交流,主要是對具體事務的交流。其次是經濟層面的交流,包括公民和經濟組織之間的交流。再次是政治層面的交流,包括公民之間、公民和代表之間,以及公民和政府之間的交流。這三種交流并不是完全割裂開來的,日常生活問題和經濟問題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轉化為政治問題,從形式上來說,關于生活和經濟問題的平等與公開的交流正體現(xiàn)了民主的含義。換言之,民主并不局限于對政治問題本身的討論,它也包含討論的形式。其三,直接民主或協(xié)商民主,即信息技術預示了公民直接參與政治或協(xié)商參與政治的可能性,即“電子民主”主要體現(xiàn)為參與式民主或協(xié)商式民主。如果說“電子民主”通過擴大公共商談空間而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古希臘城邦政治所體現(xiàn)的直接民主的要素,那么資本主義發(fā)展所區(qū)分開的國家/政治社會/經濟的二分,則又被“電子民主”混合起來了,因為“電子民主”使人們參與政治討論和政治實踐的門檻大大降低。然而,“電子民主”所帶來的直接民主與城邦政治的直接民主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前者規(guī)模巨大,任何一個“電子民主”討論的議題都可能變成全國性,甚至全球性的,其影響也變得難以預測和操控。城邦政治的直接民主參與所具有的有序性、可控性和可預測性在“電子民主”中蕩然無存。
二、“電子民主”實踐:一把雙刃劍
“電子民主”在興起之初是被寄予擴大民主參與,提高民主質量的厚望的,如馬修·辛德曼(Matthew Hindman)所指出的,“希望網絡擴大公共領域,提升觀點討論的范圍和公民參與的數量”Matthew Hindman, The Myth of Digital Democracy,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7.。具體而言,“電子民主”被寄予的厚望主要體現(xiàn)為彌補代議制民主的缺陷。由于直接的參與式民主適應的范圍有限,即對于小的城邦、城鎮(zhèn)適用,但對于人數更多的、更廣大的地區(qū)則具有很大局限,所以現(xiàn)代民主主要采用的是代議制民主。羅伯特·達爾(Robert Dahl)認為,代議制民主“附著了一個非民主的過程:政治精英和官僚精英之間的討價還價”[美英]羅伯特·達爾:《論民主》,李柏光、林猛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22頁。。20世紀下半葉以來,對代議制民主的批判越來越多。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理論便是對代議制民主的一個批判和修正。哈貝馬斯強調“辯論(Argument)的共識”[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1990年版序言,第23頁。,指出“公共辯論和協(xié)商是合理意愿形成的適當媒介”[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1990年版序言,第24頁。?!半S著電子傳媒的興起,廣告獲得了新的意義,娛樂和信息的不斷交融,所有領域趨于集中化,以及自由主義協(xié)會和一目了然的地區(qū)公共領域的瓦解,公共領域的基本結構又一次發(fā)生了轉型。”[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wèi)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1990年版序言,第15頁。哈貝馬斯已經注意到了電子傳媒對公共領域的影響,而信息技術在20世紀末以來的突飛猛進,更是加速了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商談和協(xié)商借助互聯(lián)網平臺使新的民主形式成為可能,被許多學者稱為“電子民主”的民主新形態(tài)被看作是彌補代議制民主缺陷的選擇。
最早的“電子民主”實踐,即明尼蘇達州的“電子民主”實踐(Minnesota EDemocracy)正是在這種政治厚望中展開的。明尼蘇達州“電子民主”項目的發(fā)起者史蒂文·克里夫特在1996年所做的數字民主報告中指出,明尼蘇達州政府信息訪問委員會是由明尼蘇達州立法機構于1994年創(chuàng)建的,其目的是提升公眾對政府信息的訪問,由此通過使用信息技術提升民主過程;通過使用信息技術使政府變得更加高效和負責。http://stevenclift.com/digitaldemocracyreportfromtheminnesotagovernmentinformationaccesscouncil1996/.安德魯·查德威克對此項目做了專門的介紹和分析。他指出,明尼蘇達州的“電子民主”項目主要討論對本州有影響的議題,“通過有效的與有意義的在線討論和對公共議題的雙向信息交流,而強化、擴大和多樣化公民參與;提升對民主信息資源的使用和關切,這些信息包括告知公民關于選舉、治理、媒體和公共事務,從而幫助人們適應公共挑戰(zhàn);建立并保持獨特的以公民為基礎的‘電子民主模式,以使活躍的公民在任何地方都能參加和參與,從而在社區(qū)和國家的治理與公共生活方面,改善公民參與的效果”[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頁。。
明尼蘇達州的“電子民主”項目是政府有計劃地為更大范圍的民主參與搭建信息平臺,其討論的議題、影響的范圍、實施的效果都可以做出數字化的評估。與城邦政治的直接民主相比較,明尼蘇達州的“電子民主”項目搭建了一個虛擬的辯論廣場以替代真實的辯論廣場,為觀點的交流提供了更便捷的途徑,也為更廣大民眾的聲音提供了發(fā)表的平臺。從這個意義上說,“電子民主”的確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代議制民主的缺陷,打破了政治的精英性、保守性和封閉性。
然而,隨著信息技術的深入發(fā)展,尤其是網絡社交媒體,例如“臉書”(Facebook)和“推特”(Twitter)普及率的增加,“電子民主”早就突破了計劃性階段而進入到了自發(fā)性階段,其規(guī)模也由地方性擴大到了全國性甚至全球性,其后果也越來越具有不可控性。用一個比喻,我們可以說“電子民主”被磨礪成了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它可能對專制獨裁政府具有摧枯拉朽的功能,但也可能毀滅循序漸進的民主化進程的成果?!鞍⒗骸笔球炞C“電子民主”這把雙刃劍的實例。
羅伯特·澤維爾(Robert F. Xavier)和大衛(wèi)·坎貝爾分析了“電子民主”在“阿拉伯之春”中發(fā)揮的作用。他們指出,根據“互聯(lián)網世界統(tǒng)計”(Internet World Stats)的數據,2012年12月31日,中東地區(qū)“臉書”的使用者數量是2380萬,占這一地區(qū)網絡使用者的10.6%。根據“阿拉伯媒體報道”(Arab Media Report)的數據,2012年2月,全球“推特”使用者是5億,一周推送20億條消息。2012年6月,阿拉伯世界的“推特”使用者是200萬,平均每天推送575萬條消息。YouTube也是一個重要的社交媒體。YouTube的用戶也快速增長。在中東地區(qū),每天有1億6700萬個視頻觀看,僅落后于美國。Robert F. Xavier and David F.J.Campbell, “The Effects of Cyberdemocracy on the Middle East: Egypt and Iran”, in Elias G. Carayannis, David F.J. Campbell, Marios Panagiotis Efthymiopoulos (eds.), CyberDevelopment, CyberDemocracy and CyberDefense, New York, Heidelberg, Dordrecht, London: Springer, 2014, pp.153-154.此外,博客也在“阿拉伯之春”中起了重要作用。阿拉伯世界的博客首次出現(xiàn)在2005年,受到伊朗博客快速擴大的影響,埃及成為博客世界的阿拉伯領導者。和埃及一樣,伊朗也有衛(wèi)星電視革命。盡管政府試圖控制衛(wèi)星電視,但后來他們放棄了這些努力。Robert F. Xavier and David F.J.Campbell, “The Effects of Cyberdemocracy on the Middle East: Egypt and Iran”, in Elias G. Carayannis, David F.J. Campbell, Marios Panagiotis Efthymiopoulos (eds.), CyberDevelopment, CyberDemocracy and CyberDefense, New York, Heidelberg, Dordrecht, London: Springer, 2014, p.151.
毫無疑問,“臉書”、“推特”和博客改變了中東地區(qū)人們的民主參與形式,為直接民主參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平臺和空間,然而,除了推翻當時的當權政府之外,“電子民主”在中東地區(qū)的積極作用遠遠不能彌補其導致的政治亂象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
三、民主還是反民主
顯然,明尼蘇達州“電子民主”實踐的影響遠沒有“阿拉伯之春”的影響大。從消極面來看,“電子民主”可能從四個方面導致反民主。第一,“電子民主”本身可能帶來政治混亂,并打破正常的民主化進程,甚至破壞已有的民主建制。第二,“電子民主”的消極后果可能促使國家政府采取更加有力的控制措施,從而壓縮民主參與的空間。第三,“電子民主”的直接參與空間可能被某種權力利用以達到其私人目的,甚至催生出“后真相”的政治。第四,盡管“電子民主”是基于一種信息共享的理念,然而信息專制的威脅仍然存在,并導致反民主的趨勢。
關于第一點,“阿拉伯之春”便是最好的例證。在“阿拉伯之春”的過程中,“電子民主”發(fā)揮了空前的作用,然而并沒有帶來所預期的民主后果,相反卻是政治動亂。關于第二點,“電子民主”的悲觀主義者早就指出這一問題,“現(xiàn)有的政治掮客經常能夠通過互聯(lián)網鞏固其已有地位,成功地削減了新的競爭對手的出現(xiàn)。而在國際范圍內來看,沒有證據表明互聯(lián)網造成了權力擴散。例如,在威權國家中,他們認識到了信息自由流動會有助于民主傳播從而攻擊其現(xiàn)有體制,因此,他們就像利用限制使用電信設備或關閉網絡空間的手段一樣,利用內容過濾和網站封鎖技術的手段來抵消互聯(lián)網的新作用?!盵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0頁。中國也有學者持類似觀點,認為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帶來的是更強有力的控制。潘祥輝:《去科層化:互聯(lián)網在中國政治傳播中的功能再考察》,《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還有學者指出,“政府對互聯(lián)網的功能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并進行主動把握使得信息資源難以轉化為相應的政治行為”。 臧雷振、勞昕、孟天廣:《互聯(lián)網使用與政治行為——研究觀點、分析路徑及中國實證》,《政治學研究》2013年第2期。
關于第三點,我們看到近兩年來“后真相”的政治變成了網絡熱詞?!度A盛頓郵報》指出,“詞典將‘后真相定義為‘指這種情況,或與這種情況相關,即在塑造輿論時客觀事實沒有對情緒和個人信念的訴求影響力大。”Amy B Wang, “Posttruth named 2016 word of the year by Oxford Dictionaries”, in The Washington Post, November 16, 2016.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6/11/16/posttruthnamed2016wordoftheyearbyoxforddictionaries/utm_term=.ed69b825dd91.《人民日報》也指出,“‘后真相是指一些人為了自身利益,無視客觀事實,盲目迎合受眾的情緒心理,使用斷言、猜測、感覺等表達方式,強化、極化某種特定觀點,攻訐抹黑對手,或博取眼球效應和支持率”史安斌:《 “后真相”沖擊西方新聞輿論生態(tài)》,新華網2017年11月3日。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11/03/c_1121899090.htm baike.。
“后真相”政治是“電子民主”的變種,在這里,信息技術以一種更加隱蔽的方式被權力所操縱,但這與傳統(tǒng)的政治權力對技術的介入又不完全相同。當信息技術剛在美國興起的時候,美國國防部看到了信息技術的重大沖擊力,并且出資支持電子制造研發(fā)工作,其他很多國家也介入到了信息技術的開發(fā)中來。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看到了技術與社會之間的互動并指出,這是“兩股相對自主的趨勢之間的互動:新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以及舊社會嘗試利用技術的力量來為權力的技術(the technology of power)服務,以便重新自我調整”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72頁。。因此,他說:“不論是美國或全世界,國家才是信息技術革命的發(fā)動者,而不是車庫里的企業(yè)家?!甭~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81-82頁。但“后真相”政治的權力操縱卻更直接地以短期的權力利益為目標,例如為了贏得美國大選,背后缺乏長期的政治規(guī)劃,而且缺乏價值理念作為權力的支撐。不僅如此,“后真相”政治的權力操縱更具隱蔽性,其表面形式體現(xiàn)為自由與民主,尤其是民意的自由表達,造成的假象是民意似乎起著重要的決定作用,“你的”選票是重要的。然而,“后真相”政治的悖論就在于,“你的”選票可能違背“你的”意愿。例如英國脫歐造成的政治尷尬就在于,當選民用自己的選票決定了脫歐之后,卻被這個結果所震驚。
在“后真相”政治中,信息技術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公共空間被權力所操控,但這并不說明公共空間本身沒有意義,而是揭示出公共空間必須與理性的商談相結合才可能推動并鞏固民主。“后真相”的政治正是缺乏了理性商談這個關鍵的民主環(huán)節(jié)。然而,理性商談如何介入“電子民主”實踐,這才是真正的困難所在,如果不能保證理性商談與擴大的公共空間的結合,“電子民主”滑向反民主則難以避免。我們可能懷有的希望是,通過對“后真相”政治所帶來的結果的反思,人們可能會在懷疑中保持清醒和理性,甚至在自我反思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理性商談的要求。
如果說“后真相”政治的反民主威脅可能通過人們的懷疑和理性反思被遏制,那么信息專制所導致的反民主傾向則比“后真相”政治的反民主威脅更加根深蒂固和難以克服。這就涉及到了第四點,即信息專制的威脅。
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在分析后工業(yè)社會時指出,后工業(yè)社會帶來了社會結構的重大變化,即從勞動價值論轉變到知識價值論,從私有制中軸轉變到理論知識中軸?!昂蠊I(yè)社會的特點并不在勞動價值論,而在知識價值論?!盵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高铦、王宏周、魏章玲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1976年版前言第10頁?!霸谫Y本主義社會里,中軸體制是私人所有制,在后工業(yè)社會里,中軸體制是理論知識的中心地位。”[美]丹尼爾·貝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高铦、王宏周、魏章玲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127頁。而知識的本性在于共享。一方面,作為知識的一種,信息技術具有普通知識所具有的開放性與公益性特征,另一方面,信息技術本身的特殊性擴大了免費知識的范圍,互聯(lián)網提供的可免費分享的知識可能比之前幾百年內可以獲取的知識還要多。然而,盡管網絡普及率越來越高,知識的獲取越來越容易,但信息技術的核心卻并不被大眾所掌握。相反,信息技術越普及,技術核心離大眾越遠,普通大眾越來越被淹沒在浩瀚的數據海洋中,更甚者,如同尼古拉斯·卡爾(Nicholas Carr)所警告我們的,即互聯(lián)網的碎片化閱讀方式正在改變我們的閱讀習慣和思維方式,正在以一種淺薄的方式重組我們的大腦,“重新安排我們大腦的神經回路”[美]尼古拉斯·卡爾:《淺?。夯ヂ?lián)網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劉純毅譯,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4頁。,而被改變后的神經回路是不可逆的。以此推之,“電子民主”的主體最后會演變?yōu)橐蝗簺]有系統(tǒng)閱讀能力和深入思考能力的淺薄之輩嗎?盡管尼古拉斯·卡爾的警告還有待考證和觀察,但信息時代的核心技術掌握在少數人手里的趨勢并沒有得到緩解。于是,便有了技術專家治國的觀點,很多技術決定論者對此抱有信心。不過,丹尼爾·貝爾卻認為,“無論技術社會進程如何,重大的社會轉折點都表現(xiàn)為政治的形式。最終掌握權力的不是科技治國論者,而是政治家”[美英]丹尼爾·貝爾:《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高铦、王宏周、魏章玲譯,新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394頁。??梢?,掌握知識與占有知識是有區(qū)別的,占有知識的人才是真正擁有權力的人,政治家可以通過占有專家而占有知識。所以,擁有權力的不一定是掌握了信息技術的知識分子,而一定是占有了信息技術的政治家。盡管知識的本性是共享,但對知識的占有卻是排他的。知識產權法正是對知識占有的一種保護。法律作為上層建筑,作為社會組織架構的重要部分,是政治權力與技術合作的重要方式。
除了知識共享與占有的矛盾之外,信息過濾與監(jiān)管也約束著民主的限度。凱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就曾經做出過分析,“電子民主”的效應可能并沒有人們所想象的那么樂觀,因為首先網絡會對信息進行過濾,這種過濾可能出于政治的考慮,或者出于經濟的考慮,總而言之人們無法獲取最多元和最全面的信息。其次,這種過濾也可能來自“電子民主”參與者自身的興趣選擇,即具有相同政治興趣和觀點的人會集中在一起,并將持有不同觀點的人屏蔽在外,由此并不能形成真正的不同觀點之間的互動?!耙蛱鼐W是有害于民主的,因為它減少了人們的共享經驗,并產生了這樣的情況即人們由此生活在他們自己意圖的回音室中?!盵美]凱斯·桑斯坦:《網絡共和國——網絡社會中的民主問題》,黃維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頁。
盡管信息技術作為知識具有共享的本性,但考慮到技術與權力,以及信息過濾的外部壓縮,加上民主參與者自身的內部收縮,會不會扭轉民主化進程呢?這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
四、反思“電子民主”
盡管“電子民主”不盡完善,但它卻是信息時代不可回避的民主實踐,我們只能在克服其負面性的過程中發(fā)展“電子民主”。事實上,“電子民主”也的確為信息時代的民主政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并為不同的民主形式提供了達成更多共識的可能性。
首先,信息技術本身攜帶的價值使得“電子民主”的出現(xiàn)既不可避免,又具有重要意義。查德威克引用克里斯托弗·梅(Christopher May)的觀點,指出很多闡釋都認為信息技術“內嵌著像自由、共同體、平等、利他主義和民主等價值”[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查德威克自己也認為,互聯(lián)網有八個方面的政治意義,即去中心化、參與、社團、全球化、后工業(yè)化、理性主義、治理和自由主義。[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7-46頁。其中,前三個主體與電子民主關系密切,去中心化是政治權力轉移的方向,它不僅意味著政權權力從中心向四周的擴散,更意味著權力從上層向下層的擴散。而參與和社團則是民主的實踐,借助于信息技術便是“電子民主”的實踐。用查德威克的話來說,以上關于民主的主題是圍繞著政治松綁而展開的,理性主義則“強調互聯(lián)網在產生新的、更有效的社會控制方面所發(fā)揮的作用”[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頁。。治理則拓寬了政治的含義,不再局限于權力斗爭,“治理的研究路徑的主要優(yōu)勢是意識到了網絡、互動和參與,正越來越成為當代政治的重要特征”[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40頁。。曼紐爾·卡斯特也指出,信息技術總是攜帶著價值。他分析了信息技術在美國發(fā)展的歷程,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主要是在加州,一群科學家推動了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信息技術引發(fā)了制度、經濟和文化的變化。到了80年代,信息技術的作用更加明顯,例如引起了80年代解除管制和自由化運動。
盡管有社會決定論者認為技術是中立的,信息技術并沒有特別之處,“社會決定論者認為,互聯(lián)網沒有特別之處或新穎之處……技術是像交通、健康或農業(yè)一樣的另一個政策領域”[英]安德魯·查德威克:《互聯(lián)網政治學:國家、公民與新傳播技術》,任孟山譯,華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但信息技術對政治的影響卻是不可否認的。技術決定論者肯定信息技術本身攜帶著價值,例如自由、平等、民主等,這些價值推動了“電子民主”的發(fā)展。就是對于社會決定論者而言,也不可否認信息技術所帶來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實踐的變化。
其次,“電子民主”呼應了主體認同的轉變。我們將主體認同劃分為三個階段,即血緣認同、經濟認同和身份認同。血緣認同是農業(yè)社會的主要認同模式,它以血緣為中軸,建構起親疏遠近的關系,人們在這些關系中找到自己的社會位置。在這種關系結構中,盡管個體的自由感有所缺乏,但安全感卻很高。經濟認同是工業(yè)社會的主要認同模式。對經濟認同最經典的表述來自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概念,即階級是根據人們在生產關系中是否占有生產資料來劃分的。階級關系與階級身份同樣具有確定性,這種確定性由生產資料的占有與否來決定。身份認同則發(fā)生在丹尼爾·貝爾所稱之為的“后工業(yè)社會”中。信息技術加速了“后工業(yè)社會”的來臨,并且以“信息技術”定義了“后工業(yè)社會”的內涵,取代了模糊的“后”的概念。
身份認同打破了血緣認同和經濟認同的固定性和確定性。在血緣認同和經濟認同中,個體處于嚴格的結構框架之中,個體的身份是由結構框架賦予的。例如,在血緣認同中,個體作為父母子女等角色存在,其價值也由其所承擔的角色所賦予。脫離了這種角色,個體就淪為虛無,其存在的價值也隨之消失。在經濟認同中,個體作為無產者或者有產者而存在,無產者試圖突破其無產階級的身份,跨越到有產階級的行列,而有產者則盡力固守其階級地位,防止無產階級的占領。因此,階級的關系是沖突的關系。然而,隨著信息技術的沖擊,原有的固定社會結構被打破,誰擁有新的信息技術,誰就擁有了新的身份。
值得強調的是,信息技術所帶來的改變,不僅是對信息技術的所有者而言的,而且也是對信息技術的消費者而言的。在互聯(lián)網世界,個體突破了固有的社會結構框架,實現(xiàn)了身份意義上的一次解放。例如在社交媒體中,每個人都具有相同的發(fā)言權,不論你是父親還是兒子,是領導還是百姓,是富人還是窮人。血緣認同和經濟認同中殘留的等級秩序在網絡世界中被徹底擊潰。不僅如此,在等級秩序中處于較低位置的年輕人,往往可以更加熟練地使用信息技術,并在網絡世界中具有更多的發(fā)言權,并以此徹底顛覆了傳統(tǒng)認同中的等級秩序,形成了新的身份認同。這種新的身份認同顯然是以知識作為中介的,而由于網絡技術的普及,知識的獲取變得更加便捷和廉價,這將進一步推進社會認同的變化。與此同時,新的身份認同意識也在形成和加強,年輕人不再將社會等級秩序看作是理所應當的。當他們的意識從固定的社會框架中解放出來之后,他們成為可以自由組合的原子。這些“原子”成為“電子民主”主體的重要組成部分。
再次,“電子民主”背后的訴求必須得到尊重。我們從兩個方面來分析這種訴求,一方面是“面包政治”,另一方面是“承認政治”。通過對“阿拉伯之春”的分析,羅伯特·澤維爾和大衛(wèi)·坎貝爾認為,技術并不是“阿拉伯之春”的唯一原因,“盡管技術在協(xié)調該地區(qū)的大眾抗議活動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但它并不是阿拉伯之春的唯一原因”Robert F. Xavier and David F.J.Campbell, “The Effects of Cyberdemocracy on the Middle East: Egypt and Iran”, in Elias G. Carayannis, David F.J. Campbell, Marios Panagiotis Efthymiopoulos (eds.), CyberDevelopment, CyberDemocracy and CyberDefense, New York, Heidelberg, Dordrecht, London: Springer, 2014, p.148.。相反,人們上街和反抗背后的現(xiàn)實更具有決定性的地位,構成了“電子民主”革命背后的基礎。簡言之, “這些革命的基礎主要是‘面包政治(politics of bread)。經濟沖突是抗議意愿的基石”Robert F. Xavier and David F.J.Campbell, “The Effects of Cyberdemocracy on the Middle East: Egypt and Iran”, in Elias G. Carayannis, David F.J. Campbell, Marios Panagiotis Efthymiopoulos (eds.), CyberDevelopment, CyberDemocracy and CyberDefense, New York, Heidelberg, Dordrecht, London: Springer, 2014, p.157.。其實,不論“面包政治”是否是“阿拉伯之春”背后的決定性因素,“電子民主”本身是達成其他目的的手段這一點被指出來了,因此也限制了人們對“電子民主”作用的過于浪漫化的憧憬。與此同時,身份政治進一步解放了主體,具有身份認同的主體不可能僅僅停留于“面包政治”,而且也在尋求“承認政治”?!罢碱I華爾街”運動,以及近年來發(fā)生在歐洲國家的社會抗議運動,除了具有廣泛運用網絡進行動員的特征之外,還有一點吸引了政治理論家的注意,那就是這些新社會運動往往并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盡管有對金融高管的控訴,有對高昂電費的不滿,有對新任命的某個部長的憤怒,有對轉基因食物的譴責。Aljoa Slamerak, “Slovenia on the road to periphery”, in The International MarxistHumanist, June 25, 2013; Primo Kraovec, “The Slovenian Uprising in Retrospect”, in Debatte, 2013, Vol. 21, Nos. 2-3;Mariya Ivancheva, “The wave of protests, 2012-2013”, in International Viewpoint, December 2013. 這些沒有明確政治目的的社會抗議運動,通過互聯(lián)網往往能組織起頗為可觀的規(guī)模,通過線上與線下抗議,可能頗具聲勢。尋求被承認,往往是這些看似沒有明確政治目的的社會抗議運動的潛臺詞。代議制民主所具有的精英政治特征,使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感覺到自己什么都不是,即便是一人一票的選舉,或者因為選舉人之間沒有實質性的區(qū)別,或者因為“后真相”政治所導致的政治虛無感,也無法使普通大眾體會到自己的存在價值。“電子民主”則為尋求自我存在感的個體提供了平臺。精英政治框架下的無名之輩,依托“電子民主”找到了發(fā)聲并讓自己的聲音被傾聽的機會。當我們分析近年來發(fā)生的新社會運動時,更多地看到的是沒有明確的政治訴求,卻很少關心在場的人性訴求。化解“電子民主”的潛在破壞性威脅,除了思考“面包政治”,還應該思考“承認政治”,除了關心政治,還應該關心人。如果能從這個思路入手應對“電子民主”的挑戰(zhàn),或許可以很大程度地減少“電子民主”的破壞性。
最后,我們應該看到“電子民主”為不同形式的民主提供了達成共識的可能性?!半娮用裰鳌弊鳛橐环N新的民主實踐,淡化了民主的意識形態(tài)特征,為不同民主形式之間的互補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要素。例如賢能政治此處的“賢能政治”概念參考:Daniel A. Bell,The China Mode:Political Meritocracy and the Limits of Democracy,Princeton and Oxford: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5.中對民意的“傾聽”可以彌補競爭性選舉政治中的精英主導傾向,而后者對多元意識的寬容又可以平衡前者對主導意識的過度強調。當然,不同民主形式之間的共識也可能發(fā)生在消極層面,例如由于對新社會抗議運動的恐懼而加強管控,從而使原本開放的政府變得保守,使原本就保守的政府更趨保守。如果消極層面的共識成為主流,那么在精英和大眾之間將會形成更大的鴻溝,但是這種狀況并不能持久,因為過大的鴻溝可能造成更嚴重的沖突,一旦沖突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會發(fā)生內爆,即便有的政府不愿意主動避免這種內爆局面,那么內爆后的鴻溝也會被暫時消除。而我們也可以合理地推測,很多政府都會主動避免激化沖突。如此一來,“電子民主”所激起的共識就不可能只局限于消極的管控,可能也會有積極的疏導。政府主動搭建信息平臺以便更好地獲得民意,將會成為越來越多的政府的共識。
因此,我們認為盡管“電子民主”實踐具有兩面性,可能推動民主化進程,也可能導致反民主傾向,但從長遠來看,“電子民主”將從積極方面克服現(xiàn)有民主政治的弊端,成為信息時代政治哲學不可回避的重要課題。
(責任編輯: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