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晗悅
多年以后,面對冰柜,何麗將會回想起自己的孿生姐姐何慧將一根糖水棒冰遞到自己面前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何慧睜著她烏黑的眼睛,舉著棒冰,糖水一滴一滴地淌下,黏在了她的裙子上。
兩天之前,她們用同樣的眼神,打量著站在桌前珠光寶氣的夫婦。父親背朝他們,在門檻上蜷著腿,煩悶地敲著煙管。母親局促地端出了茶:“哎……坐啊。來,來,喝口茶吧。這么多年不見……”那優(yōu)雅的婦人不動聲色地將泛著油沫的茶湯挪遠了些:“我和宏博這么多年沒有孩子,你和宏遠一生就是兩個,哎呀呀這真是……”母親順著眼,只管將竹凳擦了又擦。那婦人對何慧笑著招招手:“瞧這小胳膊小腿,黑瘦的。跟我回家好不好?我家里有很大的房子,有漂亮的衣服,還有多到吃不完的糖果……”母親遽然睜大了眼睛:“什么,你們是來帶走她的?不行,這絕對不行,自己生的自己養(yǎng),再窮也不能送人??!”父親打斷了激動的母親:“算了……哥沒有伢兒……伢兒去也是享福的……”婦人滿意地掏出了一沓粉紅,擱置在了那張剛剛擦亮的竹凳上。母親瞬間爆發(fā)出了哭腔,揮舞著雙手:“你干什么!我不是賣伢兒的!你這樣干什么!?。 眿D人無奈地拽起何慧向外走去。何慧回頭看見了眼中流露出期盼而不甘的何麗憤憤然地踢著凳子,那一沓粉紅上下跳動著。何慧站住,猶豫了一會兒,抬頭對婦人說:“你給我買一根冰棍,我才跟你走?!眿D人欣然掏出紙幣遞給何慧,何慧抓住何麗的手,把她拽到了小賣部門口,她從冰柜里拿出冰棍遞給何麗:“你跟她走,她分不出我們,你喜歡吃這個,跟她去?!彼活D,揚起小小的臉:“要記得回來給我?guī)浅?。?/p>
何麗攥著棒冰,跌跌撞撞地向婦人跑去,身后揚起的塵土掩住了那張熟悉的臉。那張,即將不再熟悉的臉。
而今,何麗在火車站見到這張臉,不禁陣陣胸悶。那粗糙泛黃的頭發(fā),如死蛇般隨便垂掛在頭上;深一條、淺一條的疤痕,在臉頰上、手上凝聚;皮膚厚得如同老繭,還有著油膩膩的色澤。何慧從她臃腫的紅花襖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哎!妹子!”說罷,就伸出兩只手來,想抱住對面的何麗。何麗迅速閃到一邊,不動聲色地整整自己的小羊皮外套,別扭地拉住了何慧的衣服?!敖恪?,走這邊?!焙位鄣男θ菀击?,但很快又重新露出泛黃的牙笑起來:“哎哎,好?!?/p>
坐在大理石桌面前的何慧更顯黯淡,她手足無措地看著眼前的杯杯碟碟,失手拽落了餐巾。 “哦呦,外國人吃飯東西就是多,哪像我們一雙筷子就可以了?!焙位蹪M臉通紅地笑起來,卻招來了西餐廳里旁人的哂笑。“姐!”何麗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咖啡,制止了她接下去要說的話,“你來城里做什么?”何慧又靦腆地笑起來:“媽媽病了,剛動完手術呢。后續(xù)的醫(yī)藥費哎呀可貴了妹子!爹讓我到城里的一個親戚家來借錢,我這不突然想起你在這里嘛……”“所以,想到從我這里來壓榨一筆?!焙嘻愋睦锢淅涞叵??!澳氵@么多年也沒回來看看我們,哦,妹子你肯定忙,城里壓力大……”何麗迅速地瞥了何慧一眼,戒備地想著:“看你們?好給你們送點東西吧……”何麗打開包,抽出一張信用卡:“姐,這里面有二十萬。你拿去吧?!焙位鄣哪樢幌伦恿撂闷饋恚骸鞍?,怎么好意思呢?是我來看你,怎么還讓你拿錢呢?不行不行……”幾推幾就,終于在卡要落進咖啡杯時被何慧攥緊在手心。何麗審視著何慧的臉,看出了錢的光澤。
第二日,何慧不告而別。
何麗看著空蕩而又凌亂的屋內,提起泛著菜香的沙發(fā)墊:“都是她身上的味兒……果真在鄉(xiāng)下長大,都沒什么教養(yǎng)?!闭敽嘻愑麑⑸嘲l(fā)墊甩進洗衣機時,一個紙包掉了出來。何麗疑惑地打開它,是一張信用卡和一張紙條:
“妹妹,這錢我真不能要。你孤身在外也辛苦,當年把你送出去已經(jīng)是對不住你了。我們再做些工,就能把債都還上了。卡里面還有五百塊錢,我記得你最喜歡吃甜的,拿去買棒冰,這些年姐姐都沒給你買過,只能讓你自己買啦?!憬?。”
何麗握緊了這張卡,想起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而眸子里又有什么不一樣。心里一抽,何麗甩了甩頭,想把這個想法驅逐出去?!笆裁床灰粯??”何麗勾唇,“那就是命不一樣,就是沒受過教育,都不知道為自己打算。真蠢,連錢都不要。”
何麗拿著卡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向著奢侈品店走去。漆黑的長發(fā)將光澤甩落在地,好像落下了何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