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樂
我經常開玩笑地跟身邊的朋友們說,我們家是“建筑世家”——爺爺、姥爺、爸爸、媽媽都是建筑工人,而且都是“一建”公司的——說句沒大沒小的話,都是同事。經常聽到一些偏激的說法,有人說,你們北京人看不起我們外地人(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并沒有),可是沒有我們外地人,誰給你們做早點(遍布大街小巷的早點攤兒),誰給你們打掃衛(wèi)生(勤勤懇懇的家政人員、物業(yè)衛(wèi)生員),誰給你們蓋房子(任勞任怨的建筑工人)。其他的我不敢說,就光說蓋房子這一點,我敢拍著胸脯告訴您,人民大會堂是我爺爺和姥爺參與修建的,新華社大樓是我爸、我媽跟著一塊兒蓋的!
我的爺爺是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上先思夷贻p時干活太拼命,不注意身體,40多歲就疾病纏身,不到50歲就病退了。爺爺患有半身不遂,雖然平時對身體沒什么大影響,不過拐杖不能離手,也不能像其他老頭兒一樣,總去遛彎。
我小時候住平房,家里有個院子。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爺爺坐在棗樹下曬太陽,拐棍兒立在旁邊,不時吸溜一口茶。可能是因為當了一輩子工人,爺爺喝茶一點兒也不講究,從來不用什么紫砂壺和精致的茶具,就拿個大罐頭瓶兒,刷得干干凈凈,還讓奶奶用毛線勾了一個套兒——防滑,也不怕熱水燙手。爺爺愛喝“張一元”,一壺熱水沖下,茉莉花茶的香味兒飄得老遠,勾得我都饞了。小孩兒對大人的世界總是很好奇,我經常纏著爺爺,從他的大茶缸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溜茶水——雖然有點苦苦的,回味卻很清香,欲罷不能……沒多會兒,爺爺就會轟我走:“去,跟大靖(我堂哥)玩去吧,小孩兒喝多了茶水睡不著覺。”我賴著不走,他老人家就拿起拐棍兒作勢打我,我一溜煙兒就跑了。其實,我知道爺爺肯定不舍得打我——我從小到大就沒挨過打。爺爺自己疼我,肯定不會真打,我爸要是想揍我,只要我跑到爺爺那兒哭,這頓揍就算躲過去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看見爺爺用拐棍兒抽我那個氣急敗壞的老爸,特別解氣……
爺爺身體不好,可永遠氣勢不倒、規(guī)矩極大、有里兒有面兒——老北京“大家長”的權威和架勢十足。家里大事兒小情兒,只要爺爺不點頭,就甭想辦;街坊四鄰婚喪嫁娶(尤其是需要動土木的),他都會指揮兒子去幫忙。
我家胡同口住著巴爺爺,院兒里種了兩棵樹,一棵柿子,一棵石榴。每年果子熟了,巴爺爺都會給我們家送來滿滿一大筐,以至于我小時候一見著巴爺爺就流口水……我問奶奶:“巴爺爺怎么對咱們家這么好呀,就給咱們家的果子特別多?”奶奶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可不是么!當年人家翻蓋房子,六間房吶!你爺爺愣說街里街坊的,一分工錢都沒要,盡心盡力給人家白干,能對咱們不好嗎?”我雖然聽得半懂不懂的,可感覺奶奶像是生氣了,就趕緊溜了。
我懂事兒之后爺爺已經病退了,所以我并未親見他老人家當年上班時的“英姿”。不過,從日常生活中,我能很明顯地感覺到,爺爺是一位業(yè)務嫻熟、理解透徹的老資歷建筑工人。
我四五歲的時候,大爺結婚了,要翻蓋東院的房子當婚房用。當年蓋房都是自己買建材,再雇幾個工人干活,東家要是愿意,一般也會搭把手兒——一方面起到監(jiān)工的作用,一方面也是跟工人打好關系,人家給你干活也更盡心盡力。我大爺當年在機關做司機,建筑方面是外行,再加上工作比較忙,爺爺就讓我爸幫著盯一下——用爺爺?shù)脑捳f,好歹也算個建筑工。我估計,要不是身體不好,他老人家肯定會親自“披掛上陣”。因為,那陣子爺爺老跟我說,哎,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干活忒不講究。尤其是你那個爹,成天稀里馬虎的……我哪兒聽得懂啊,就知道跟著狠狠點頭,作認同狀——順著爺爺說,總不會錯的。
天氣好的時候,爺爺就會拄著拐棍兒,拉著我,溜達到東院看老爸和工人們干活,時不時給指導一下。雖然覺得年輕人干活不講究,爺爺對工人叔叔們卻還是客客氣氣的,看見哪兒弄得不對勁兒,就會慢慢踱過去,跟人家說:“小侯師傅,您看這塊兒是不是……”每每這個時候,那幾位叔叔都會誠惶誠恐地擺手:“喲,張師傅,您可是咱們這片兒的老資歷了,看我們哪兒干得不對,甭客氣,直接訓我們就行!”可是,要是我爸干得不好,爺爺訓起來就狠多了……這也是我愛跟著爺爺?shù)脑蛑弧谖颐媲巴L八面的老爸,也有不敢言聲兒的時候,哈哈哈!站在爺爺邊上,看著老爸點頭哈腰地認錯兒,真是太美好了。后來,上學學了“狐假虎威”這個詞兒,我一度覺得它就是為我“量身定制”的。
我的姥姥、姥爺是平谷人,因為家里困難,剛結婚就來北京城里闖蕩了。姥爺在一建公司從臨時工兢兢業(yè)業(yè)干到正式工人,姥姥在街道工廠邊打零工邊照顧家里。他們二老在北京生活了70年,4個孩子也都在這里出生、長大。
姥姥和我媽他們姐兒幾個都說,姥爺脾氣不好,可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從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姥爺就是個成天笑呵呵的老頭兒,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跟他鬧也不急。姥爺是個大而化之的人,有點兒“邋遢”,經常挨姥姥呲兒,他都是笑呵呵地不怎么還嘴。有時候我就會跟姥姥說:“您看他也那么大歲數(shù)了,您就別老呲兒他了……姥爺脾氣多好呀?!币俏覌屄犚娏?,她就會義憤填膺地掀開劉海兒,指著眼角的一塊疤跟我說:“你姥爺脾氣好?那是現(xiàn)在!你看我這塊疤,就是你姥爺拿凳子腿兒砸的,就因為我小時候忘了添煤,爐子滅了!你二姨當年差6分就考上‘林大了,為什么……”“就因為我姥爺說女孩兒考大學沒用,讓我二姨趕緊上班,看見她看書就揍她!”我趕緊接過話頭兒——這段兒我都會背了。
不管怎么說,我姥爺對我那是沒得說。姥姥家住在陶然亭公園南門外,只要我在姥姥家住,姥爺就會帶我去公園玩。當年姥爺剃光頭,他抱著我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光頭特別好玩兒,老用手啪嗒啪嗒使勁拍頭頂。姥爺從來不生氣,老是笑呵呵地跟我商量:“輕點兒,輕點兒,疼……”我小時候特別愛蕩秋千??墒枪珗@里秋千特別少,總被別的小朋友占著。我哭鬧著不樂意,姥爺就跑到人家面前,笑呵呵跟小朋友打商量:“小伙子,讓小妹妹玩一會兒好不好呀?你看,小妹妹等半天了?!币话慵议L都比較懂事兒,會讓自己的孩子下來,讓給我玩,姥爺總是跟人家客氣半天。
我們小時候流行“奧特曼”,幾乎所有小孩兒都會每天追著看這部動畫片,家里條件好的,還會給孩子買個“奧特曼”的小玩具什么的——現(xiàn)在都時興叫“手辦”了。有一次,姥爺和姥姥帶著我趕早市,在報攤看見“奧特曼”的畫冊,我盯著封面看了好半天。姥爺看我戀戀不舍的,就拉著我過去,讓我挑了一本。交錢的時候,攤主說,這本二十一塊五。我看見姥爺明顯猶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還是給我買了。要知道,當時大人們的工資也才幾百塊錢。后來,我媽問姥爺怎么給小孩兒買這么貴的書?姥爺笑呵呵地說:“當時離得遠,看成2塊錢了……”我媽沒敢回嘴,就小聲兒嘀咕了一句:“誰信吶。”
用姥姥的話說,姥爺有個大毛病——“假合理”,就是對外人特別客氣,總是讓步。有一次,姥姥家要“打”一套新家具,自己買了木材,請了幾個工人來家里干活。當時正趕上暑假,我在姥姥家住。約好的日子,天蒙蒙亮,姥爺就起來了,自己吭哧吭哧把木材搬出去,還沏了一大壺釅茶放著。姥姥埋怨姥爺:“你是東家還是人家是東家???你自己都干了,還給人家沏茶。”姥爺笑呵呵地說:“干活兒不容易嘛。”
當時我已經十幾歲,懂事兒了。在我看來,這些工人干活兒有點糊弄——畢竟咱也在大人的耳濡目染下,懂點兒這方面的知識嘛。我相信姥爺也看出來了。他們那個年代,上班干活都特別認真,業(yè)務也扎實,他不可能看不出來這幾個工人糊弄事兒??墒牵褷攺念^到尾都沒說過一句重話,還老給人家端茶倒水、打下手。姥爺時不時也會笑呵呵地跟工人們聊天,婉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但據我觀察,那幾位工人叔叔覺得姥爺是個老好人,并沒有聽他的。后來,家具“打”出來一看,姥姥氣得夠嗆——活兒相當糙,還土里土氣的……此后,姥姥時不時就會拿這件事兒叨叨姥爺幾句,直到這套家具壽終正寢,賣給收廢品的為止。
相比老一輩,我爸我媽他們這一代——用我爺爺?shù)脑捳f,干活兒就糊弄多了,生活上也更隨意。
我爸是個挺“神”的人,我老是想,我這種“奇葩”性格,八成是從他那兒遺傳的。老爸是小兒子,上邊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從小就被寵著,以至于成天稀里馬虎、邋邋遢遢,生活技能基本為零……我爸剛上班的時候,接爺爺?shù)陌鄡?,在建筑公司“蓋房子”。沒干幾年,覺得上班太辛苦,就申請調到離家很近的鋼木家具廠“做家具”去了。
我上小學,需要一個寫字臺寫作業(yè),我爸就從他們單位撿了好些廢鐵架和木頭塊,給我“拼”了一個寫字臺。您還別說,我爸繼承了爺爺?shù)那墒?,做出來一看,還挺像模像樣的。大家圍著寫字臺左看右看,紛紛稱贊手藝不錯。奶奶轉到后邊兒再一看,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質問我爸:“你弄這寫字臺,柜子怎么只有門兒,后邊沒擋頭啊?”我爸呵呵一樂:“做到后邊發(fā)現(xiàn)木頭不夠了……這也挺好,擱點兒書一擋,東西就掉不出來了?!逼鋵嵨业故翘貏e喜歡這個寫字臺,經常把柜子門打開,從前邊鉆到后邊,玩“火車過隧道”什么的,根本不好好寫作業(yè)。后來,我媽急了,特意騰了個地兒,把寫字臺靠墻放著——得,“隧道”塌方了,“火車”過不來了……
有一件我爸的糗事兒,每次叔叔、大爺們一塊兒喝酒總要津津樂道地說一說。我爸他們單位倉庫放了好多貴重金屬、木頭,是客戶定做的家具原料,公司員工得輪流值夜班看著,怕被偷。有一次,我爸下夜班回家,早上起來迷迷瞪瞪的,臉沒洗,胡子也沒刮,穿著件軍大衣,騎著他那輛破摩托往家走。半路上被早上執(zhí)勤的警察攔下來,上來就說要查他的 “暫住證”。我爸當時就急了:“我們家打明朝朱棣遷都就在北京住了,你跟我要暫住證!”還作勢要打人家警察。當時警察覺得這人絕沒干好事兒——大清早五點多鐘,一個穿著軍大衣,邋遢、脾氣暴躁的小伙子,能讓人覺得是好人嗎?問他話,也不好好說,就知道罵……警察本著負責任的精神,把我爸押到附近的分局了。
當時我三大爺(我爸的堂兄)是分局的民警,他們局里有個同事正好認識我爸,趕緊給我三大爺打電話:“你弟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壞事兒了,逮起來了,現(xiàn)在在咱們這兒呢,你趕緊過來看看吧?!比鬆攪槈牧耍s緊跑到分局了解情況——原來是一場誤會,只要能拿來身份證、戶口簿之類的文件,證明我爸不是“可疑分子”,馬上就能領走。三大爺趕緊回家跟我奶奶要戶口簿,回去領人。我奶奶一聽來龍去脈,氣得夠嗆:“反了他小兔崽子了,敢跟警察叫板!”隨即給我三大爺下“指示”:甭管他,先在局子里拘一天,讓他長長記性再說!就這樣,我爸只能老老實實 “蹲”到晚上才被領出來。后來,每次老爸和兄弟們一塊兒喝酒,各位叔叔大爺都要樂滋滋地拿我爸這件事開涮……
我媽是油工。她跟我說,他們年輕時上班很辛苦,又危險。油工不但要負責建筑內裝,室外的門窗也要負責。尤其是高樓,用安全繩吊著刷窗框的時候,往下一看特別嚇人。當時工人少,幾個人負責一整棟樓,每一層、每間房的所有門窗都要刷好幾遍,這使我媽練就了一身“好身手”。以至于現(xiàn)在,母上大人看見裝修工人干活,都覺得他們在“磨洋工”。
我媽確實特別能干。雖然已經退休好多年了——油工屬于有毒有害工種,45歲就能退休,但她現(xiàn)在還是喜歡自己在家“折騰”。前幾年覺得墻舊了,自己跑到建材市場買了兩桶油漆,把屋里所有墻面都重新刷了一遍,“滾子與排筆齊飛,開刀與刷子共舞”,風采不減當年。我媽曾經自信地跟我說:“除了鋪地板、接電線我不靈,家里裝修這點事兒,沒有我干不了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除了這些“大動作”,我媽平時也喜歡自己折騰折騰“軟裝”。比如說,給柜子貼一層漂亮的壁紙啦,用墻貼、假花、小掛件把屋里重新裝飾一下啦,等等。每回叔叔阿姨們來家里玩,都會左看右看,夸我媽把家里拾掇得越來越漂亮、溫馨。有一次,我見一個阿姨用手機把我們家電視墻給拍下來了,就納悶兒地問我媽:“阿姨拍這個干嗎呀?”我媽一臉自豪地跟我說:“覺得好看唄,想自己回去弄弄吧。”我趕緊拍馬屁:“再弄也沒您弄得這么好看!”
我媽老跟我說,她們當年上班特別辛苦,對此我半信半疑。聽她跟朋友們聊天,我感覺母上大人年輕時過得可瀟灑了。每個月一發(fā)工資就“下館子”,當年有名的“老莫”和“新僑飯店”都吃過,“八大樓”“八大居”之類的更是不在話下……我在一邊兒聽得直肝兒顫:好么,我吃過最高級的西餐就是“金錢豹”,還是公司聚餐去的;八大居也不能說沒吃過——當年在附近上班的時候,在柳泉居的外賣窗口買過豆包……
您瞧,我們這一家子,都是建筑工人。無論是兢兢業(yè)業(yè)、吃苦耐勞一輩子的爺爺和姥爺,還是心靈手巧卻偶爾“偷奸?;钡奈野治覌?,都為北京城的建設作出了貢獻。我愛我們這一家子,我愛我們的大北京。
(編輯·張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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