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許淵沖和我們班的故事

俞敏洪

有段時間，網上瘋傳一位96歲的老教授做客董卿的《朗讀者》節(jié)目的視頻。視頻中的老人，神采奕奕，精神矍鑠，記憶超強，當眾背誦英詩漢賦、唐詩宋詞，令所有觀眾大為驚嘆和感動。

這位老教授叫許淵沖，是中國著名的翻譯家，擅長于把中國詩歌文賦，翻譯成英文和法文，也擅長于把國外的文學名著翻譯成中文，迄今為止已經有一百八十多本譯著出版。

許淵沖是我們大四的翻譯老師，其上課風格和激情，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我們當年最喜歡的老師之一。

我們班20周年聚會的時候，邀請了許老師來參加。當時他已80歲，依然侃侃而談、氣勢恢宏，能夠把我們班大部分同學的名字都叫出來。這一眨眼又過了十幾年，沒想到許老師在96歲時居然成了電視明星和網紅。

同學們在看了電視節(jié)目后都很感慨，在群里討論說一起去看看老人家。大家又說，這么多年沒去見老師，現(xiàn)在去總得帶點禮物。想來想去，任何物質的東西都沒法匹配老師那崇高的精神境界。

這時有人說，當年老師教我們的是漢英詩歌互譯，上第一堂課就教我們李白的《靜夜思》如何翻譯，老人家也有這首詩兩個版本的翻譯出版，干脆我們都把《靜夜思》按照各自的理解再翻譯一遍，要做到不和老師的主要用詞重復，然后印出來帶給許老師，博老師一笑。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要給老師做一本精美紀念冊，把大家的翻譯印上去，每個人再給老師幾句祝福的話語，配上全家照或者個人照，再把大學畢業(yè)照附上去，送給老師做紀念。

這個任務沒出意外地落到了我的頭上，于是指揮手下一通忙活，終于在去看望老師的前一天，把紀念冊做了出來。布裝封面，水印底色，字體典雅，裝幀雅致，贏得了同學們一致好評。

3月14日早上陽光明媚，空氣里充滿了春天的味道，路旁迎春花和玉蘭花競相開放。在北京的五六個同學，還有專門從外地飛回來的一個同學，一起約好了去看望老師。

我們10點半在老師居住的小區(qū)門口集合，一起到了老師住的單元。老師96歲，師母84歲，住在北大一個老小區(qū)的三層樓上，上樓沒有電梯，每天兩個老人要靠爬樓梯上下。

進到屋里，還是那間三十年前就住的60平米的舊公寓，家里連客廳都沒有，到處都是許老師翻譯出版的書籍和其他書籍。

許老師和師母歡天喜地迎接我們到來，把我們讓進用小臥室改成的書房。我們一一介紹自己，許老師居然還記得我們其中的幾個人，又說了一些沒有來到現(xiàn)場的其他同學的姓名，記憶力真是超群。幾個被忘記名字的同學，我們就說都是當時考試不及格的同學。

大家嘻嘻哈哈地坐下來，許老師一直開心地咧著嘴笑。我們把紀念冊拿出來，把我們印在紀念冊前面的一封信大聲念給老師和師母聽——

“……一個人在自己求知成長的道路上，最幸運的事，莫過于遇到良師。您就是我們遇到的杰出良師！您在授課時表現(xiàn)出來的激情，言談間充盈的人文情懷，在詩詞翻譯領域的深厚造詣和酷愛執(zhí)著，以及您對生命的感悟，對人生意義的熱切探尋，都深深地影響了我們，使我們的人生，從此不同。

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已是六十多歲的您，在我們的課堂上，比我們年輕人還要更加青春更加熱血；還記得十幾年前，您來參加我們班二十周年聚會，那時的您已經八十歲了依然聲如洪鐘，記憶超人；前不久，我們欣喜地看到，您以96歲的高齡，在《朗讀者》節(jié)目中出現(xiàn)。您依然是那樣對生命充滿樂觀，那樣對學術追求孜孜不倦，英詩漢賦脫口而出……此情此景，我們全體同學無不深受感染，甚至熱淚盈眶：您真是我們一生的榜樣。我們一直沒有忘記您的教導，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

許老師聽完后，心情大好。講到翻譯，他用不輸于當年給我們上課的氣勢，給我們講了“信達雅”的區(qū)別，說他現(xiàn)在每天都堅持翻譯到晚上兩三點。要是翻譯時得到一句神來之筆，會興奮得忘乎所以。他下定決心到一百歲要把莎士比亞全集翻譯完畢。老師著作都已經等了好幾個身了，還如此勤奮，筆耕不輟，真讓我們?yōu)樽约旱牡《韬诡伈灰选?/p>

我們來之前，做好了兩手安排，如果老人想在家安靜，我們看望后就離開；如果老人興致高，我們就帶他們出去吃飯。我預先在北大博雅訂好了包間?？吹嚼蠋熀蛶熌妇癫诲e，我發(fā)出了邀請，兩位老人欣然同意，穿好外衣，和我們一起下樓。

到了博雅，我們擁著老人一起進入包間，我特意關照安排了比較松軟的食品，發(fā)現(xiàn)老人胃口很好，席間談笑風生。我又給兩位老人要了一份燕窩，看著他們開心地吃完。

我問許老師為什么能夠這么長壽，許老師說：“天天沉浸在翻譯和學問中，根本就來不及想死的事情，十幾年前得了直腸癌，根本不理會，結果病就自己好了。同時每天都要鍛煉身體，九十歲之前常常游泳，現(xiàn)在不讓游了，還堅持每天騎自行車?！睅熌秆a充說，“許老師作息時間規(guī)律，做事情心無旁騖，就是長壽的秘訣。”

大家熱熱鬧鬧吃完飯，扶著老師上了車。在午后明媚的陽光中，我把兩位老人送回家，老人家上樓梯的時候不允許我扶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樓梯扶手，居然一步不停地上了三樓。

從許老師家里出來，我看著滿天的陽光，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一低頭一抬頭，使勁把眼淚憋了回去。面對許老師這樣的人生，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為世界的美好而繼續(x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