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沒看過星星

今世未央

1

這幾天，羅穎過得有點憋屈。

陳總一直是她在聯(lián)系的客戶，這次他來公司考察，接待人居然臨時換成了小優(yōu)。小優(yōu)是個剛進公司沒多久的95后，不管是業(yè)務能力還是工作經(jīng)驗，都遠不如自己。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小優(yōu)會玩？

羅穎的接待方案肯定是最專業(yè)的，能讓陳總迅速、全面地了解他們公司的資質，以便后期雙方能洽談合作。她也看過小優(yōu)的接待方案，主體思路竟然是玩，有些項目花哨得她都沒聽說過。萬萬沒想到，一向以難搞著稱的陳總，居然會選擇小優(yōu)的方案，還順便嘲笑了第一份方案，“這也太一本正經(jīng)了”。

羅穎瞬間覺得，被否定的不只是一個方案，而是她的整個人生。她已經(jīng)一本正經(jīng)地活了三十年，就是這股勁，才支撐她走過最艱難的歲月，有了今天的一切，現(xiàn)在有人告訴她，不要活得那么認真，簡直是否認了她的生活圣經(jīng)。

羅穎想著這些糟心事，晚上就有點失眠。周末，她也破天荒地沒有去公司加班。大維看她一個人在家里發(fā)呆，就硬拉著她去參加他的朋友聚會。那是一個音樂酒吧，恰逢一支民謠樂隊過來表演，似乎是挺有名氣的，臺下的人都跟著旋律在哼唱。羅穎仔細聽了半天，那些歌，她一首也不熟悉。

看得出，大維的朋友們是一群很會玩的人，他們聊得很有默契，談到某個話題時會心地笑，有些笑點羅穎根本聽不明白，她也搞不懂，怎么會有人愿意花時間去聽那么多的歌，看那么多的書，知道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東西。

羅穎根本融入不了大家，她明明坐在他們中間，卻像隱了身一樣，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大維坐在臺上抱起吉他，眾人的眼光都投向她時，她還沒有反應過來。

“誰能夠代替你呢，趁年輕盡情地愛吧，最最親愛的人啊，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在大家的起哄聲中，羅穎才明白過來，那是他們當年最喜歡的一首歌，當時大維就是唱著這首歌向她表白的。

那一瞬間，羅穎心里壓著的那點酒勁，才真正上了頭。

2

那天晚上，羅穎第一次大醉。她盯著大維，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我是不是很像個傻瓜？”然后，她趴在他的懷里哭了個痛快。這些年，她一向對自己的生活有著嚴格的控制，從沒允許自己這樣失態(tài)。

談戀愛那會兒，羅穎都沒這樣對著大維哭過。那時，她是個堅強得讓人心疼的姑娘。羅穎從小是被養(yǎng)父養(yǎng)大的。養(yǎng)父年紀大，體弱多病，她從高中開始就自己賺學費了。上大學時，她除了負擔自己的費用，還要寄錢給鄉(xiāng)下的養(yǎng)父。當初，大維就是被羅穎面對生活的那股堅韌勁兒所吸引，他很心疼這個獨立得有點咬牙切齒的姑娘，可是她太過要強，養(yǎng)父生病住院急需用錢，她寧愿給實習的公司打借條，也拒絕他任何形式的幫忙。

那時，大維就下定決心，他要陪這個一直孤單奮斗的姑娘走過余生。就像他給她唱的歌中那樣，“最最親愛的人啊，路途遙遠我們在一起吧”。大維理解羅穎一直無法放松下來的原因，她的整個成長過程都充滿了不安全感。從小，她就聽到周圍人跟她的養(yǎng)父念叨，“得防著點，畢竟不是親生的，你把她養(yǎng)大了，她也不一定就給你養(yǎng)老?！倍?，養(yǎng)父跟前妻有個兒子，村里人告訴她，養(yǎng)父的一切繼承權都是他親兒子的，如果養(yǎng)父不在了，她隨時都可能被趕出家門。

羅穎一直在這樣的心態(tài)中長大，她幾乎是自己供自己讀完了大學，她拼命地工作，加班，賺更多的錢，即便是給養(yǎng)父送完終以后，她仍然沒有放松過。她的腦子里時刻緊繃著一根弦，她習慣了一個人奔波在路上，習慣了永遠對現(xiàn)狀不滿足、對未來不安、對機遇必須最大限度地把握。

這一路走來，羅穎和大維結婚有五年多了，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已經(jīng)算得上是這個三線城市的中產(chǎn)階級。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一路飆升，各種各樣的理財和保險產(chǎn)品買了一大堆，他們雖然沒有孩子，卻早早就買好了全市最好的學區(qū)房。

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只是羅穎心里，留有一道并未愈合的傷口。

3

羅穎第二天醒來后，就記起了頭天晚上的一切，她有點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她去公司請了年假，收拾好了行李，給大維留了張字條，一個人出發(fā)了。

這些年，除了照顧生病的養(yǎng)父，羅穎從來沒休過假。她站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里，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想來想去，她還是去了那個她逃避了很久的地方。

一個小時的車程后，她回到了山里的老家，自從養(yǎng)父走后，這個老房子她就沒回來過。當初，養(yǎng)父的兒子出現(xiàn)過一次，想把這個房子據(jù)為己有，羅穎是通過法律手段，硬把它留下來的。她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無助的小女孩，她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能力，該屬于她的東西，誰也別想搶走。

院子里，養(yǎng)父親手種的那棵石榴樹，已是枝葉繁茂，開滿了火紅的花，她把屋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去給養(yǎng)父上墳。去后山的路上，野花遍野，是她兒時最熟悉的風景，她摘了一大束，放到養(yǎng)父墳頭。“爸，你放心吧，我挺好的?！背诉@句話，她似乎再也無話可說。

羅穎站起身，一回頭，看到了從遠處走過來的大維，他猜對了，她果然回到了這里。那天晚上，大維把兩只舊躺椅從雜物間拿出來，擦干凈，又在松了的接口處加了木楔。他們躺在石榴樹下，看天上的星星一點點多起來，它們安靜地在那里，就可以震撼得令人落淚。那一瞬間，一切喧囂遠去，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小時候，羅穎就是這樣，偎在養(yǎng)父身邊，聽他講孫悟空的故事，她得時刻抓著他的手，才會安心。這會兒，握住她的，是大維的手，溫暖如初。

這些年，她急著朝前趕路，已經(jīng)太久沒有看過星星了。

4

羅穎明知道自己現(xiàn)在沒必要焦慮，應該放松下來?？墒?，這些年，她每時每刻都在拼搏忙碌，風風雨雨都要自己來擋，她早已活成了一只上緊發(fā)條的時鐘，得不停地奔跑，才能抵抗住內(nèi)心的焦慮和迷茫。所以，她容忍不了大維那樣的“虛度光陰”，也曾和他吵過幾架，嫌他“不求上進”。

反而是大維，一直欣賞她的獨立，從未因她的無趣而惱她，也從未因為她疏于對家庭的照顧而生氣。她忙于加班、升職，幾乎從未進過廚房。每次，她一身疲憊地走進家門，總會看到他在廚房忙活的身影。幾年下來，他廚藝大漲，對她的口味了如指掌，她卻不知道他愛吃什么菜，更不知道他對什么忌口。

大維生日這天，羅穎早早在手機上設了提醒，她提前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該給他準備個什么禮物，只好本著虛心的態(tài)度向他請教。大維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大笑了一頓，提出要求，“我想吃你做的飯?！?/p>

羅穎并不知道該買什么菜，她只好拉大維一起去超市，大維看著她的一身裝束，“羅總監(jiān)，您確定要穿這身去超市？”羅穎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正裝，這些年，她一直是這樣的裝扮。

大維在衣帽間的最深處拿出一套衣服，白色T恤、牛仔褲，平底鞋，那是他之前買給羅穎的，準備周末時帶她一起去體育場打網(wǎng)球，可惜她一次也沒穿過。羅穎穿上這身衣服，把頭發(fā)束成了馬尾，鏡子里的形象很陌生，遙遠得像她大學時代的影子。

路上，他們手牽手，有說有笑的，碰到了她的同事，對方吃驚地尖叫著，“穎姐，真的是你嗎？”羅穎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到底活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形象。

那天，在大維的協(xié)助下，羅穎做了三菜一湯，在這充滿煙火味的房間里，她那顆漂浮了很久的心，終于找到了坐標，一點點安定了下來。窗外風吹雨驟，屋內(nèi)熱氣騰騰，他們舉一舉杯，慶祝著屬于他們的平常日子。借著酒意，她因往日的行為向他致歉，“我是不是個很無趣的人？連點愛好都沒有?！?/p>

大維沒有喝多少，就有些醉了，打趣她，“你怎么沒愛好啊，你最大的愛好就是清點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盤算著買哪種理財產(chǎn)品和保險最合適，那會兒，你臉上都發(fā)著光呢?！?/p>

羅穎意識到，這些年，她一直給上進定錯了義，她不自覺地以努力多賺錢作為衡量上進的標準。可是，銀行卡上再多的零，也無法給她真正的安全感。反而是一直努力陪在她身邊的這個人，給了她真正的溫暖和力量。

還是想和身邊這個人看一輩子的星星呢。

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