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煢子
那年冬天,我和妹妹小平回父母家過年。正月初四,家里來了很多客人,妹夫許健忙著端菜,我和小平坐在一起,中間坐著她的女兒姍姍。
吃到半途,火鍋下面的酒精發(fā)出“嗞嗞啦啦”的響聲,我告訴小平酒精快完了,小平叫許健去加。許健便拎著家里簡陋的酒精壺過來,坐在邊上的我?guī)兔Χ似疱佔(zhàn)校S健一面和我說笑一面往酒精爐里倒酒精。我們都沒有看到,其實(shí)酒精爐里還有一丁點(diǎn)火焰!
就在一瞬間,“嘭”的一聲火焰躥得巨高,而后順著桌子上滴落的酒精躥向小平一歲半的女兒姍姍!頃刻,孩子身上的毛衣就點(diǎn)著了!
我一聲驚叫,放下手里的火鍋?zhàn)プ∷拿戮统丁?山饪圩右呀?jīng)來不及了,情急之下,我將燒著的毛衣像脫套頭衫一樣從她頭上掀下來。馬上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她本來沒有燒著的臉和頭發(fā)也燒了起來,而我剛才猛然放在桌上的鍋盆是個尖底,火鍋湯順著桌子也全部流向了孩子。可憐的姍姍只哭了兩聲,便昏迷了過去……
姍姍被送到醫(yī)院。驚魂未定的家人跟來不少,大家議論紛紛,“如果孫盈(我)別慌亂就好了?!薄叭绻麑O盈解開毛衣就不會傷到孩子的臉了”……
許健也抱頭痛哭著問:“明明還有酒精,是誰說酒精沒有了?”大家都望向我。一瞬間,我由剛才的痛徹心扉變成了恐慌——怎么在這個時候劃分責(zé)任?
姍姍的面部燒傷面積達(dá)1/4,下巴、耳、頸、雙耳廓等處表皮拉傷,水泡破裂……我站在小平身邊,看著她捧著一紙診斷書雙手顫抖,只能小聲安慰:“我們都會想辦法的,你別急壞了身體……”
不料,小平崩潰般地尖叫起來:“看看!孩子被毀容了!”我手足無措,尷尬地退到走廊盡頭。
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小平和許健黑著臉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醫(yī)生讓去交住院費(fèi)?!蔽液茏R相地去交錢,回來,看到小平還是黑著臉。她并沒有因為我積極的態(tài)度而原諒我。
幾天后,母親的悲痛緩和一些,她偷偷指點(diǎn)我:“你妹條件不好,姍姍看病的錢你能出就多出點(diǎn)。”
這我都知道,哪怕傾家蕩產(chǎn),我也愿意??墒?,我有我的委屈:酒精不是我加的。在那一瞬間,我也是用一顆母親的心去救她,如果是一個母親做了這樣的事,會被指責(zé)嗎?
我回到了廣州。每次都是我主動給小平打電話,姍姍的情況很不好,鼻子、嘴唇、眼瞼,破相得厲害,我們都知道這對于一個女孩兒而言意味著什么。我向小平承諾:等她長大做整容手術(shù),錢我出。
很快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jì),姍姍去了幾天就不肯去了,因為有小朋友嘲笑她。姍姍的奶奶原本一直在幫忙照看她,這樣一來她堅決不肯再管孩子,揚(yáng)言讓我“出錢請保姆”。我只好每個月給小平寄2000元錢,于是她又回到小平家里帶姍姍。
沒過多久,小平夫婦要買房子,向我“借”錢。我拿出了自己準(zhǔn)備買車的12萬元。
又到過年,我回去看姍姍,小平的婆婆對我非常不待見。
我彎腰去抱姍姍,她推我,拒絕。出事后姍姍一直很內(nèi)向,不合群,我很難過,便柔聲問她:“姍姍不喜歡大姨嗎?”她眼睛都不抬:“是你把我害成這樣的?!蔽殷@呆了,這肯定是有人教啊。為什么,會有人這么殘忍地將成年人之間的仇恨強(qiáng)加到一個三歲孩子的身上?
串親戚時,每個人見到我都要問我賠償?shù)募?xì)節(jié)。我一遍遍回答,聽他們各抒己見,感到疲倦不堪。大年初三,我就落荒而逃。
回來后,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也許是感到親情無依,我一見到沉穩(wěn)憨厚的大慶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甚至在根本還不熟悉的時候,就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大慶回應(yīng)說:“你的這種付出,會給你的人生帶來和解和原諒的?!币痪湓?,令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厚重的愛和依賴。
我們感情甚篤,很快談婚論嫁。結(jié)婚要買房子,我們開始辛苦存錢。就在我們看好房子準(zhǔn)備付錢時,小平忽然一個電話打來,說要給孩子做臉頰的拉皮。電話中,她沒有問半句我買房子的事。相反我得知,許健辭職了,自己在做寵物生意,他們的條件已經(jīng)好起來了,準(zhǔn)備買轎車。電話中我一直是應(yīng)承。
那天下午我沒去上班,一個人去銀行給她轉(zhuǎn)賬,然后抱著手臂,在廣州街頭度過了這個蕭瑟的下午。
經(jīng)過整容,姍姍的面貌好了一些。冬天,我和小平帶著孩子到北京知名整容中心去咨詢。醫(yī)生告訴我們,她的嘴是最難整的部分,但她肯定能恢復(fù)原貌。
回到老家我心情很好,去小平家里吃飯。我便和姍姍商量讓她去上學(xué),她馬上尖叫得撕心裂肺。許健告訴我:“去年送去學(xué)前班,有小朋友朝她扔石頭,叫她鬼。她再也不肯去學(xué)校了!”
我忽然理解了他們的貪婪,理解了他們的恨為什么會失去理智。是的,我的不當(dāng)行為改變了孩子的一生。我想我不能有半句怨言,我必須拼命彌補(bǔ)。
吃完飯我回父母家。母親問起我房子的事,一聲長嘆。她無意間說出:其實(shí)姍姍做眼瞼可早可晚,但妹妹一家人聽說我要買房子,擔(dān)心我把錢都用了以后沒有錢給他們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熱鬧繽紛,我只感到渾身冰涼。我在小平家里升騰起來的那些內(nèi)疚,全部變成了絕望。母親還在說:“你是老大,多擔(dān)待點(diǎn)?!?/p>
我悲從中來,我愿意負(fù)責(zé),一直以來我也是這么做的??墒俏也幌M吹竭@一切都變了味兒!
我狠了狠心,決定打電話給小平好好談?wù)?。我要一次性買斷,從此開始自己的人生。
小平和許健都來了,他們準(zhǔn)備之充分令我咋舌——合同都寫好了,他們要40萬元,外加父母的房子原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那部分。
母親說:“這就有點(diǎn)過分了啊,我和你爸都還沒死呢,你們就談到房子了?!币痪涔脑挘钗耶?dāng)場失聲痛哭。而且,40萬,是我和大慶準(zhǔn)備買房子的首付,這些他們都知道。也就是說,他們已經(jīng)算計好了要我傾家蕩產(chǎn)。
我說:“40萬我有,但那是我和大慶兩個人的錢。他也是有父母兄弟的人,你們可以想想如果我硬要把我們共同的積蓄拿給你們,這樁婚事會不會告吹。我已經(jīng)33歲了……”
許健說:“沒有房子也可以結(jié)婚嘛,我們結(jié)婚時就沒有房子。”還說,“寬限可以,但你要按2分利率付給我們?!毙∑阶谶吷弦恢背聊?。
我終于瘋狂了:“這事責(zé)任并不在我一人!”一直不作聲的小平猛然冒出一句:“要不然就打官司吧!”
“打官司”這三個字出現(xiàn)在親姐妹之間,是多么的令人心寒!我腦子里一陣轟鳴,親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霉?fàn)€的?悲劇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更悲傷?我不知道。我只是心里痛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失去理智,賭氣沖許健號叫:“把你們準(zhǔn)備好的合同拿過來,我簽!從此兩不相欠!”
母親抹著眼淚向我求證,大慶會不會真的為此和我分手?她有故意提醒小平的意思,但他們毫無愧色。我有些黯然,我覺得那答案是肯定的,生活是那么現(xiàn)實(shí)的事情。
父母還是要我當(dāng)場打電話和大慶商量。電話通了,大慶沒有責(zé)怪我的沖動,短暫沉默后,他讓我履行自己的承諾,回頭他再給我電話。
掛了電話,我看著翹首以待的一家人,難過極了。我說:“合同拿過來吧?!蔽液灥煤苡昧?,合同破了,桌上有深深的痕跡。父母也當(dāng)即表態(tài),如果40萬給孩子整容還不夠,他們愿意賣房子:“我們老了,到鄉(xiāng)下去租房子住也無妨?!?/p>
小平有些尷尬,提出先走,我努力克制著情緒:“那就先這樣定吧,40萬等我回到廣州轉(zhuǎn)給你們。”
沒有人再說話。我和父母坐在狼藉一片的家里,疲憊而空洞。就在這時,大慶打來電話,我瞬間淚崩。大慶似乎完全明白我此刻復(fù)雜的心情,他問我:“雖然和小平他們一次性了斷,可你還是會認(rèn)為自己永遠(yuǎn)也無法寬恕小平吧?”
大慶問到了要害,我停住了抽泣,大慶說:“我覺得,在這件事開始的時候,你既然承認(rèn)了自己也有責(zé)任,那么在你向他們表達(dá)歉意的時候,最好不要期待得到什么回報。其實(shí)你需要做的是‘傳遞好意,只要傳遞出去,你就已經(jīng)成功了。如果被拒絕,那是因為對方覺得自己為了這件事已經(jīng)受了傷,也顯示出了她的脆弱。也許小平表面上不去理會你的難處,但是內(nèi)心已經(jīng)有所觸動……”
母親的電話響了,是小平打來的。母親用的是山寨機(jī),聲音特別大。我清楚地聽到小平說:“剛才大家都很激動,才說了些傷人的話……我姐也不容易,你們安慰安慰她。其實(shí)我也很為難,一是孩子確實(shí)可憐,二是我也希望對孩子、對家庭有個交代……我姐肯定恨死我了?!?/p>
我曾傾心彌補(bǔ),殃及三代,歷時6年,以為永遠(yuǎn)等不到這一聲寬恕。我懇切地對母親說:“我不恨她?!?/p>
是的,當(dāng)我們責(zé)備別人時,內(nèi)心得不到平靜。命運(yùn)讓我在顛沛中遇見了大慶,他幫我讀懂:寬恕并不是讓我們認(rèn)可或是忍受對方的行為,也不是讓我們一邊厭惡對方一邊忍耐。只有擺脫過去的枷鎖,讓你的心獲得平靜,這才是真正的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