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濤
在民國的文化人中,論名氣,王云五當然比不上梁啟超和蔡元培等“第一梯隊”的人物,不過,今天的讀書人,如果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王云五的話,恐怕還是應該略微慚愧一下的。
王云五從1921年起擔任商務印書館總編輯,后升任總經(jīng)理。他用25年的時間,把這家民營出版機構帶到了全球同業(yè)排名前三的位置。他主持策劃的“萬有文庫”等大型叢書,以及涵蓋大中小學全時段的各類教材,一度占據(jù)中國出版市場的半壁江山——可以說,在當時的中國,凡識字者,沒人敢說自己沒讀過王云五主編的圖書。
即使今天,只要誰的家里還有書架,就免不了會收藏若干本“漢譯世界學術名著”。這套書同樣由王云五策劃發(fā)起,并延續(xù)出版至今。其中,流布與影響最廣的一本,當為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另一本,法國舊貴族托克維爾的《法國大革命史》,則在一段時間里,火爆熱賣。
重新發(fā)現(xiàn)民國老教材,也是近年民間文化圈的一個熱點。七八十年前的各型課本,無分文理,其內(nèi)容選輯之精當,其結構編排之勻稱,令我們唏噓不已。也難怪,民國中小學課本的編寫者,多為葉圣陶、竺可楨這種教育大家,而王云五,則是主要的幕后推手。
【讀書成魔】
說起來,成就如此卓著的出版家王云五,既不是名校畢業(yè),也不是“海歸人才”,他只斷斷續(xù)續(xù)讀過五年私塾和學堂,甚至連小學文憑都沒有。
晚年在臺灣,人口普查需要登記受教育程度,這位曾出任過中華民國南京政府財政部長和行政院副院長的大人物,卻拿不出任何有效證書,只好半開玩笑地請入戶調(diào)查員給填上了“識字”。
“識字”的王云五,是自學成材的典型——盡管走上這條路,是被逼無奈的結果。
王云五祖籍廣東香山,其父赴上海經(jīng)商前,家族世代務農(nóng)。按傳統(tǒng)社會“耕讀之家”的理想,父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胼手胝足,所懷的最大希冀,自然是子孫中秉賦優(yōu)異者可通過讀書博取功名。可惜香山王氏一脈繁衍十數(shù)代,竟無一人科舉登榜,因此一向被歸類為小戶寒門。
直到1902年,王云五長兄王日華才如愿考中秀才。盡管秀才還無法與舉人或進士相提并論,但這已足夠讓王家揚眉吐氣。不料三個月后,王日華患足疾不治過世。鄉(xiāng)間流言四起,說王家祖墳風水不好,導致子孫消受不起秀才這種“破天荒”的福分,要不然,一個精壯的后生,不過腳腫而已,怎會轉眼就丟了性命呢?
王云五父母受喪子與流言雙重打擊,悲慟之余強硬決定,小云五不可再走科舉之路,只要粗通文墨,將來足以應付生意往來即可。但幸好父親在上海眼界已開,竭力鼓勵他攻讀英文,預備入洋行,做買辦——這也是父母能為他設計的最為光明的前景了。
十四歲時,王云五別無選擇,告別學堂,入五金店當學徒。老板認可他的聰明,也承認他肯吃苦,但不久,還是不客氣地把他解雇了,因為他常常在店內(nèi)沉迷讀書,怠慢客人。老板對他父母說:“這孩子是個書蟲,不適合做生意。”王云五是書蟲不假,但說他不適合做生意,卻是老板看走了眼。因為事實上,連王云五在夜校里學英語,都會下意識地用商業(yè)思維來激勵和安排自己。
夜校生員,學識程度不一,老師采用大班復式方法教學,每次聽課的人坐前排,不聽課的人坐后排自修。而輪到王云五坐后排時,他從來都是豎著耳朵偷偷聽講。他后來回憶說,當時不少同學,把學習看得像上刑一樣難過,他卻從不這樣想,他想的是:花同樣的學費,在同樣的時間里,有機會比別人學的更多,這分明是有賺頭的大好事,為什么不呢?
也就是說,如果一味用苦學來嚴格要求自己,這屬于苦上加苦;而用“占便宜”的生意經(jīng)來獎賞自己,王云五的刻苦就有了綿綿不絕的動力。因此,只用七個月,他就完成了別人十二個月的課程,隨即進入英國教師布茂林開設的同文館英文學校。在這里,王云五如法炮制,迅速由低階班跳級到高階班,引起布先生的注意。布先生看好他是一顆讀書種子,樂意把家中的私人圖書向他開放。
就在布茂林家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大書房里,王云五啃下了亞當·斯密的《國富論》、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以及柏拉圖的《對話錄》等,都是英文版。這樣讀書,既學英文,又長知識,王云五的算盤,的確打得很精。
但和普通人一樣,王云五有時也會苦惱:為什么看完了一本書,最后什么也記不???沒有人給他提供有效的指導,一切只能靠自己去摸索。王云五先試著把英文原著中的精彩篇章譯成中文,過幾天之后,再把中文譯回英文,與原書對照,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法錯誤,以及用詞局限。
這種方法辛苦歸辛苦,益處也相當明顯,由此,學英語不再是枯燥的機械記憶,而變成了一種具有挑戰(zhàn)性的探險,或說變成了一出自編自導自演的獨角戲,過眼的每一個英文單詞,都會附著于一段故事情節(jié),想記不住都不容易了。
他的父母看他,免不了憂愁——這孩子,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這是好的;可他連戲也不聽,連最時新的電影也不看,會朋友的事也少之又少,好像太苛待自己了,于是忍不住問他:“你整天點燈熬油的,到底在忙些什么?”王云五微笑望著父母不吭聲,只在心底回答:我的大腦正在發(fā)生化學變化,里邊誕生的一個新世界,可能是你們一輩子都沒辦法懂的了。
讀書成魔的他,在書店遇到堆成小山的《大英百科全書》,頓時愛不釋手。但買不起,怎么辦?他央求店家:讓我先把書帶走,我每個月付一小筆書款,兩年內(nèi)還清,你們可以收取一定的利息,怎么樣?于是,他成為了全中國第一批“分期付款”買書的人之一。
這種大型百科全書,本來是用于資料查詢的工具,可王云五卻把《大英百科全書》當成了精讀教材。他說:“因為買來不易,所以讀時特別用心,不到三年,三十冊厚書一字一句全讀完了。從此,我發(fā)現(xiàn)自己樣樣看得懂了,即使是高深的數(shù)學也一樣通?!?/p>
王云五后來入職中國公學擔任英語教師,他最得意的弟子胡適參加公費留學資格考試前,就是找他幫忙補習的代數(shù)和幾何。
【拿名胡適開玩笑】
胡適等弟子順利留洋,王云五也不免心動。他相信,憑自己現(xiàn)有的英文功底和刻苦學習的勁頭,到了美國,用三五年時間拿兩三個博士,理當不成問題。
這時,他的月收入已超過兩百元,相當于北大教授的薪資水準。因此,即使沒有機會像胡適一樣獲得官費支持,也完全有能力自己負擔留學費用。
可他剛剛開始試探與父母商談留學的可能性,二哥王日輝又橫遭禍事。
二哥英文也不錯,很早就如父母所愿進入洋行,當上了買辦,年薪萬余大洋。得意之余,他花天酒地,賭博吸毒,并贖妓女姘居,不幸染上梅毒,被洋行開除。出于孤注一擲的賭徒心理,他把全部家身押到投機生意上,結果又賠了個凈光。急火攻心之下,一夕吐血而亡,時年不足三十歲。
父母又一次悲慟驚駭,他們絕對無法接受唯一剩下的兒子再遠渡重洋,置身險地,于是不惜以死相逼,強令王云五馬上成婚生子,為家族接續(xù)香火。這一年,王云五剛滿20歲。
先后兩次,都因為他人的不幸,自己的人生被迫拐進狹窄胡同。一般人也許會就此陷入消沉或墮落,但王云五卻像一個天生的阿德勒主義者,本能地相信,人生的幸與不幸,并不取決于你所經(jīng)歷的事實,而取決于你對這些事實的理解和解釋。
因此,出國留學當大學者的夢想破滅后,王云五沒有喝酒玩牌麻痹自己,他反而思考得十分冷靜通透:要在未來與留學生們競爭,為自己掙一口熱飯吃,除了更加努力,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但王云五在持續(xù)海量閱讀過程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很多英文版的中國史及中國問題研究書籍,他理解起來十分困難。他知道,這是自己所受教育不系統(tǒng)、不完整的緣故,需要再補課。一部《史記》,成了他的案頭書。可是讀來讀去,他發(fā)現(xiàn)《史記》多講帝王將相的演義爭斗,而英文的中國史則更多關注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文化的整體流變,這就好像用《紅樓夢》來解讀《國富論》,總有一種不那么合拍的錯位感覺。
經(jīng)多方摸索,他又發(fā)現(xiàn),日本學者撰寫的中國通史,有助于去除蕪雜的枝蔓,首先搭起一個有關歷史走向的大框架,回頭用《史記》及二十四史的部分篇章來填充細節(jié),然后再讀英文中國史,就可以抵達融會貫通的歡暢境界了。
自學之外,王云五還參加了多種函授,學過法律、土木工程,可以說,世間諸般學問,幾乎沒有他不能插言的了。
這種顛三倒四的學習進程,往往會為一般學問家所輕笑,但王云五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做學問到底是該專還是該博,本就是個百年謎題,沒有誰敢說掌握了不二的真理。王云五的看法是:專,相當于一峰獨立,很容易醒目,但畢竟單?。欢袼@樣多領域出擊,則是數(shù)峰并立,雖然沒有哪一峰足以摩天,但憑他自己的廣博,就足以構成一個豐富的世界了。
作為老師,王云五非常喜歡拿名滿天下的弟子胡適開玩笑,用他的“專得傻”來反襯自己的“博得妙”。胡適寫中國哲學史,行文至半,講到佛學,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知不多,理解不深,于是“專精”習慣發(fā)作,轉頭去精研佛學,結果越陷越深,難以自拔,對中國哲學史反而棄之不顧了。最后,胡適一生只寫出半部中國哲學史,在王云五看來,這就是“專得傻”結出的壞果子。
當然,博而不專,廣而不深,不易成為單一領域的大學問家,這也是事實。王云五自己也承認:“二十年間常常變更讀書門類的興趣,結果成為了一個四不像的學者。”但幸運的是,他的學識修養(yǎng),正巧與出版業(yè)迎頭相遇,最終演化出了一派天作之合的宏大氣象。
經(jīng)胡適引薦,王云五執(zhí)掌商務印書館后,最得意的一個策劃,就是出版《萬有文庫》,他把蔡元培以下全國大部分一流學者一網(wǎng)打盡,請每人就自己所在學科的最前沿新知撰寫書稿,編入文庫。
文庫第一輯書目就達兩千冊,開機印刷五千套,迅速銷售一空。不少機構購買一套《萬有文庫》后,必須專設空間存放以供人閱覽,于是順勢就建起了圖書館。據(jù)統(tǒng)計,因《萬有文庫》,各地新建圖書館一千多座,占當時全國圖書館總數(shù)的一半。
由一己之力,激動潮流,開創(chuàng)風氣,可以想見,王云五內(nèi)心深處有多自豪。
【晚年撰寫第一部學術專著】
一生手不釋卷,王云五對讀書自有獨特心得。
他認為,講到讀書的目的,有些老師會言不由衷地主張,是為了做圣賢,這樣的目標太高闊,不免蹈于空泛。另一些老師,則會老老實實地引導學生向往黃金屋與顏如玉,這種追求又品位太低,不免淪于卑俗。
在王云五看來,讀書好比一單大生意,前人作書,終日乾乾,含辛茹苦,我們只需付出一點金錢買書,再付出一點時間讀書,就可以把他人的成果裝進自己頭腦,這種充實感,要比把別人的錢塞進自己錢包快樂得多。
一如既往地,王云五強調(diào)讀書做學問,接觸面一定要寬。他說,你研究心理學,須有生理學、神經(jīng)學與統(tǒng)計學基礎。你研究政治學,離開了歷史學、經(jīng)濟學、地理學和社會學的必要準備,也不行。同時,不同的學科門類必須區(qū)別對待。比如數(shù)學,公理不變,誰學都是那么幾條,通行通用;可學經(jīng)濟學,就絕不可以只讀一位經(jīng)濟學家或一種經(jīng)濟理論的著作,必須廣泛發(fā)掘,旁征博引,互為比較,才能最終獲取更符合事實與邏輯的結論。
如果后來臺灣那個入戶調(diào)查員了解王云五的這些見解,那么在填寫他的受教育程度時,一定會大犯躊躇。如果調(diào)查員再好奇一點,越過王云五的肩頭,注意到他書桌上攤著的厚厚一大疊手稿,就一定不會肯只填“識字”兩個字了。
王云五到臺灣后,痛感一生讀書,只為他人做嫁衣裳,卻沒有自己的學術成就,于是決定退出社交,閉門著述,第一本書,定名《中國政治思想史》。這一年,他已經(jīng)80歲。
年過八旬開始撰寫人生第一部學術專著,這恐怕在全世界也是絕無僅有的。
王云五的工作方式,頗似當年他對商務印書館同仁的要求。全書兩百萬字,計劃兩年完成,那么倒推計算,每周要執(zhí)行恒定的工作量。萬一因意外而無法實現(xiàn),下周則必須雷打不動補齊。他當年對人有多嚴格,如今對自己就有多嚴格。
從1968年6月起,王云五每天凌晨三點起床,伏案工作十余小時,完全把自己當成一頭依然年輕的毛驢。至9月,完成第一分冊《先秦政治思想》。至12月,完成第二分冊。不到兩年,兩百二十萬字全部完成。
隨后,他又用兩年時間,撰成兩百萬字的《中國教育思想史》。再兩年,完成《商務印書館與新教育年譜》及數(shù)十篇論文,共兩百萬字。
至86歲,六年時間,足足六百萬字。在出版及政務之外,王云五為自己樹起了人生的第三座高峰。其癡狂干勁,不知令多少六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和三十歲左右的“小娃娃”心向往之,卻無力而至。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