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湘子

不敢回家

有一次，天快黑了，我那頭叫作“跳虱”的牛卻不見蹤影。

我找到它的時候，它正在稻田邊偷吃禾苗。我恨不得將它痛打一頓，可是它非常機(jī)敏，一見到我走近了，就飛快地逃跑，趕上了回村里的牛群。

“跳虱”快嘴快舌吃了十多蔸禾苗，這可把我嚇壞了——這是要罰扣工分的。

把牛趕回生產(chǎn)隊(duì)的牛欄里，暮色已經(jīng)降臨到村莊，我卻不敢回家。我在溪邊的山柳樹下躲了一會兒，有點(diǎn)害怕，就摸黑到自己家的新屋里。新屋還是空空蕩蕩的屋柱子，但蓋了杉樹皮屋頂，里面放了木料、柴捆，也放了一架木風(fēng)車。那是我們家用來吹稻谷和米糠的風(fēng)車，它的上面有一張斗，大概能夠盛八九十斤稻谷。我爬到風(fēng)車上，身子一縮，躺在斗里。

我聽著家里的動靜。三妹帶著四妹坐在那個被我砍成了“馬鞍”的門坎邊，盼著我們回家。媽媽和二姐散工了，二姐到灶屋里燒火，媽媽背著豬草到溪水里去洗。接著，響起柴捆擱在地上的“砰”的一聲響，是爸爸回來了。

媽媽回到家的時候，問我的弟弟妹妹，有沒有看到我回家。媽媽在灶屋里忙了一陣，又問我二姐：“你大弟怎么還沒回來呢？”

二姐說不知道，她要去問一下。

我躲在風(fēng)車的車斗里，不敢吭聲，聽著二姐的腳步聲走遠(yuǎn)。

二姐去大伯家，問和我一起放牛的堂哥。堂哥說：“他不敢回家，他的牛吃了禾。”

二姐回來告訴爸爸媽媽。爸爸生氣地說：“牛不好好看，還躲著不回來，討打！”

我嚇得全身發(fā)抖，卻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

媽媽舉著火把，帶著二姐去找我。爸爸也舉著火把，往田壟里去找。山腳田邊有一個簡易的灰屋，村里有些不敢回家的孩子喜歡躲到那里去，我還沒有在那里躲過。

過了一陣，媽媽和二姐回來了。二姐說：“外面找不到，說不定躲在樓上呢?！彼崃艘患苣咎葑?，爬到樓上去。

樓上不能用火把，只能舉一盞有玻璃罩子的油燈，光線不強(qiáng)。二姐找了一遍，沒看到我，大聲說：“你不要躲了，我和媽媽去看了‘跳虱’吃的禾苗，只吃了葉子，沒吃禾稈。隊(duì)長說了，只要我們明天早晨去撒一些火灰，催那些禾苗快點(diǎn)長，就不扣工分了。你快出來吧！”

我聽了，松了一口氣?？墒?，我已經(jīng)躲了這么久，哪里敢出去呢！

爸爸也回家來了，氣呼呼地說：“這個鬼崽子，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更加不敢應(yīng)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居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被一雙大手摸醒了，已經(jīng)是很晚的時候。村里人都已入睡，爸爸和二姐、弟弟、妹妹也睡著了，可是媽媽放不下心，打著火把四處尋找我。有狗叫的地方，她以為我在那里，趕緊去找。她在新屋里找了好幾趟，從風(fēng)車旁邊走過，終于想到我是不是躲在車斗里。風(fēng)車比媽媽稍高一點(diǎn)，她踮起腳尖，把手伸進(jìn)車斗里來，就摸到了睡夢中的我。

媽媽什么也沒說，把我抱回家去，放在床上，讓我睡了。

第二天，爸爸也沒有打罵我，媽媽也沒說我躲在哪里。

二姐和弟弟問：“你躲到哪里了？”

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躲藏過，哪怕回家挨一頓罵，甚至討一頓打，我也不再躲藏了。

一把米

我每年到親爹家去三次。大年初一要去拜年，親爹和親娘過生日要去拜賀。

那個叫九泥凼的地方，我三歲多的時候拜了那里一對老夫婦為親爹和親娘。他們和我奶奶差不多大的年紀(jì)；他們有三個兒子，大兒子比我爸爸還大一點(diǎn)；他們的孫女比我大姐還大，孫子和我差不多大，卻遵照他爺爺?shù)姆愿婪Q呼我“滿叔”。我一直感到有點(diǎn)別扭。

我親爹個子高大，經(jīng)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他老人家說話聲特別大，就像打雷一樣。他耳背得厲害，說話的聲音比誰都高。我親娘個子矮小，是個盲人，兩只眼睛變成了深深的眼窩。她坐在陰暗的屋子里，說話聲十分宏亮。每次我到她面前，她都說：“我的崽來了，過來讓我摸一下，是不是長高了。”我覺得她神秘又可怕，總是往我爸爸懷里躲藏。但是，她摸摸索索地從床底下的一個瓦罐里拿出一塊片糖來，遞到我的面前。“吃糖，吃糖。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diǎn)?！蔽矣H娘說。

我心里懂得，我的親爹親娘對我滿是慈愛，但我不敢親近他們。

吃飯的時候，我親爹總要夾一只大雞腿放在我的碗里，說：“你太單瘦了，多吃點(diǎn)才強(qiáng)壯?！?/p>

我把雞腿吃掉了，卻總是沒有強(qiáng)壯。

我雖然身體單瘦，做的事情卻一點(diǎn)也不比別人少。我喜歡用刀子、斧頭和鋤頭，卻討厭扁擔(dān)。二姐初中畢業(yè)后，和她的朋友二桃被生產(chǎn)隊(duì)派去洛口山水庫修大壩去了，聽說去那里有好幾十里路程。每天傍晚去井里挑水，原來是二姐挑的，現(xiàn)在由我來挑了。我家的水缸能裝三擔(dān)水，還要往鐵鍋里盛一擔(dān)水，一共要挑四擔(dān)水。我肩膀上沒有肉，扁擔(dān)壓在肩骨頭上，生疼。

我媽媽身體總是不好，貧血、浮腫、發(fā)暈，可是不能請假。如果請一天假，不去山上或田里做集體工，就少了一天的工分。工分少了，糧食會分得更少，就會挨餓。

我上五年級那年的暮春，生產(chǎn)隊(duì)女社員忙著上山去挖包谷畬（sh ē）。太陽偏西，多數(shù)人扛著柴捆回來了，我媽媽還沒回來。我到山腳下去接她，看到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臉色慘白，虛汗黏著頭發(fā)，又犯頭暈?zāi)垦５拿×税?。她拖下山來的一個柴捆擺在她的腳邊。我扛不動那捆柴，只能和媽媽把它抬回來。

我們忽然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我親娘去世了。

我爸爸媽媽都向隊(duì)長請了假，帶著我去九泥凼。親爹家的木柱和大門上掛起長長的白布幡，堂屋里擺著一口漆黑的棺材，我親娘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面。我親爹坐在旁邊的八仙桌邊，手拿著鼓槌，在一面鼓上打出輕緩的節(jié)奏，閉著眼睛唱著聲調(diào)悠長的歌，他臉色平靜且含著微笑。屋里的所有人身披白色的孝布，臉色并不悲戚，氣氛肅靜安詳。

媽媽讓我在棺材前跪拜。親爹走過來，牽著我的手，聲音宏亮地說：“親崽，趕緊起來，聽我給你親娘唱歌。瞎眼人去了好地方，再也不受凡間的苦了?！?/p>

親爹唱起歡喜的歌，聲音響亮，調(diào)子悠長。我聽不清他的歌詞，卻感到那不是他隨意編創(chuàng)的，而是傳唱已久。屋子里的人都留意聽他的歌聲，孩子們也沒有打鬧。親爹輕輕敲打的鼓點(diǎn)襯托著他的歌聲，在混合著花香的山風(fēng)里飛揚(yáng)。

以前我們村里有人家辦喪事，看到漆黑的棺材擺出來，我是不敢走近的。這次待在親娘的棺材旁邊，聽著親爹舒緩高亢的歌聲，我心里竟然沒有那種恐懼感。

第二天早晨抬棺材出門的時候，我親爹敬奉三牲，焚香燒紙，祭祀天地，為我親娘遠(yuǎn)行開路。他呵呵長笑，高聲說道：“瞎眼人你好福氣！你走在我的前頭，有我給你祭神開路，此去苦盡甘來，平安大吉。”

鑼鼓響起，鞭炮齊鳴。

我親爹把我親娘的喪事辦成了白喜事。

棺材被抬到半山上，那里有一個新挖的墓穴。親娘的兒女孫輩們跪拜在墓穴前，我也跪拜在人群中。親爹手里抓著稻米，一把一把撒向墓穴，嘴里念念有詞，聲音時高時低。棺材被徐徐地放進(jìn)墓穴里去，人群中哭聲大起，鑼鼓聲和炮竹聲一齊喧響。

親爹左手提個布袋，右手抓稻米，給每個跪拜的晚輩一把米。我們拉起衣襟，接住那別有祝福深意的米。親爹手掌寬大，一把把白花花的米隨著手掌的張開散落在每個人拉開的衣襟里。他老人家布散完畢，大聲說：“大家快起，遠(yuǎn)行的人保佑你們。”

我從親爹家回來，腦子里不時浮現(xiàn)親娘的形象，清晰而親切。我的耳邊回響著她重復(fù)親爹對我說的話：“你太單瘦了，以后要做點(diǎn)輕松工夫才好。”

我躺在床上，眼前黑暗沉沉，夜色厚重而飄渺，無邊無際。我融入其中，內(nèi)心平和，安靜而敏銳。

我情不自禁地想著，親娘作為瞎眼人，她在那個暗黑的房間里送走了那么多的日子，那究竟是什么樣的感受。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嘗試像親娘那樣去感受。

剎那間，一種奇妙的景象在濃重的黑暗中綻放開來——無數(shù)金色的光線在閃耀，無數(shù)金色的花影在飄浮。不僅是金色，還有各種各樣的奇異顏色。它們飄忽閃爍，隨著我的想象組合出奇異的圖景，倏忽又變幻出意想不到的光影……這黑暗中的奇光異彩讓我驚奇，讓我著迷。

那黑暗中的奇光異彩里，有著朝陽從天明山頂曝下的陽光那么耀眼，也有著從馬龍坳那個奇異的大石頭里放射出的金鐘般的光芒。那黑暗中的奇光異彩，比陽光和金鐘的光芒更豐富，更富于變化，更迷離，更神秘。

我體會了暗中生異彩的奇妙與神奇，相信我親娘在她幾十年深重的黑暗世界里也會有更加絢麗多姿的異彩。正像我親爹耳朵聽不見聲音，他說話的聲音異常地響亮，我相信我親娘的眼睛看不見世間的光影，或許她所感知到的黑暗中的奇光異彩更加綺麗美妙。

我在夜色里懷念親娘，窺探了黑暗深處的秘密，感到親娘就在黑暗中某個可近可遠(yuǎn)的地方，臉上帶著神秘又慈愛的微笑，親切而安靜。

掃路節(jié)

放暑假了，我們村子里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特別活動——掃路。

進(jìn)入盛夏時節(jié)，田壟上的水稻正在抽穗揚(yáng)花，山地里的包谷也開出大片天花，各種野生植物已經(jīng)長得旺盛，它們的枝條垂到人們行走的路上來了。

每年這個時候，陳家灣的三個隊(duì)長要碰一次頭，把周邊山上、田頭的大路小路分一下，確定一個日子，分派各路人馬，去掃路，去補(bǔ)路。

這一天要為秋收季節(jié)清掃道路。

當(dāng)然包括去清掃、修補(bǔ)那條通往花園鎮(zhèn)的石鼓路。

孩子們盼著這個有趣的日子。我把這一天當(dāng)作了一個美好的節(jié)日：掃路節(jié)。

每年這一天，都是風(fēng)和日麗的好日子，人們輕松悠閑地出門去。

男人們扛著鋤頭，看到路上有個石頭松動了，就把它重新擺穩(wěn)，在旁邊填土夯實(shí)；看到路上有一個被牛蹄踏出來的坑，或者一個水凼，就挖來新土填充，把路鋪平整。

婦女和孩子拿著刀子，有的還背著竹簍。一行人揮著刀子，砍掉在路邊蓬勃生長的各種藤條、荊棘，還有那些伸到路上來的樹枝，那些長到路中間來的巴茅草、馬鞭草，讓道路煥然一新。有些植物的嫩葉子被收進(jìn)竹簍，背回家去給豬吃。

那些剛剛被砍斷的藤條和樹枝，在山風(fēng)里散發(fā)出各種新鮮的氣息和味道。山蒼子樹有辛辣的味道，樟樹有芬芳的氣息，金銀花散發(fā)著清新甜美的氣味，馬奶藤被砍斷后冒出乳白色的漿汁，野獼猴桃藤喜歡長得張牙舞爪，糯米草有一種甜膩的氣息，野漆樹冒出的汁液不能粘到皮膚上，紅頭冠的雞公蟲和深紅色的千足蟲也是不能用手去摸的……

我跟著媽媽所在的小隊(duì)，掃過去老鼠坪的路、去方家?guī)X的路、去箭家山的路、去鵝梨坪的路、去杉木沖的路……幾乎每年去掃一條不同的路，卻有一種同樣的興奮和牽掛。

我和所有的男孩、女孩一樣，手里拿著刀子，心里卻想著中午那頓大餐。

我們在離開村莊不太遠(yuǎn)的地方，聽到豬的嚎叫聲，心里的盼望更強(qiáng)烈了。這天，每個生產(chǎn)隊(duì)都要?dú)⒁活^豬，中午集體開餐。我們已經(jīng)想象那頭豬變成了大塊的紅燒肉、扣肉，散發(fā)著油滋滋的香味。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肉，這頓油水大餐對我們太有吸引力了。

我爸爸總是被分派做廚師。我覺得很奇怪，我爸爸在家里是不做家務(wù)的，一年到頭，只有大年初一早餐，他在灶臺上炒菜。可是，生產(chǎn)隊(duì)辦大餐，隊(duì)上有人家修新屋或者娶新娘，都請他當(dāng)廚師。

這天勞動量不大，各個生產(chǎn)隊(duì)的大人和孩子盡快掃了路，早早地回到村里。

陳家灣這天中午，只有三個灶臺燒著旺旺的柴火，每個生產(chǎn)隊(duì)都集中在一戶人家辦伙食，熱鬧的聲音彼此相聞。飯菜的香味飄過來，十來張方桌擺出來，我們放牛的孩子心情特別激動。這一天，我們將和大人們一起坐席吃飯！

我和二哥從家里拿了一個大碗，到我爸爸辦席的那戶人家去。我弟弟、妹妹也想跟來，可是他們沒有資格坐到席上，只能在家里等著。

終于開席了，揭開灶臺上的大木甑，熱乎乎香噴噴的肉味飄蕩而來。大碗的紅燒肉、扣肉被端上桌來了，每一桌各兩大碗，饞死人。大家眼睛盯著碗里的肉，等席上主事人發(fā)話，輪流夾一砣肉，選自己瞄中的大塊的肉夾進(jìn)碗里；再一次輪流夾肉……菜碗里只剩下些湯汁，也由主事人用湯匙分到各個碗里。肉分完了，人們也忍不住了，趕緊吃一塊肉，真是太好吃了。

接著，有炒豬肝、炒豬腸、燉豬腳和蔬菜等一碗一碗端上桌，也是平均分配到各自帶的碗里。大鍋?zhàn)又蟮拇竺罪堃脖M管吃。

大人和孩子在席上都有一個不約而同的做法，就是以喝湯為主，能帶得走的菜都帶回家去。每家都有更小的孩子在等著要吃的。

吃完這頓飯，肚子被撐得又難受又舒服，我們把牛趕出去，沿著剛剛掃過的路，讓它們?nèi)ド揭袄锍圆荨?/p>

我們?nèi)ド蠈W(xué)，去砍柴，去趕集……走在自己掃過的路上，感覺真不錯。

《陽光瀑布》是鄧湘子應(yīng)希望出版社邀約而創(chuàng)作的長篇童年傳記。該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都有著那個年代和大自然特有的味道，或溫馨，或神秘，或質(zhì)樸。細(xì)細(xì)品讀，我們能在作者的童年故事里感受到溫暖的人情、純美的風(fēng)景和成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