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去了南方。
你信中說到空氣里海的氣味,使我想起了昆布,海藻,貝殼,牡蠣或魚族身上鱗片和濕滑的黏液。當(dāng)然,還有鹽,潮濕的,在空氣里就飽含著鹽的氣味,使一陣陣風(fēng)吹來,像一匹垂掛在空氣中飛不起來的,沉重的布,沉甸甸的,可以擰出鹽來。
你說,閉起眼睛,就能聞到風(fēng)里帶來一陣一陣海的味道。
我想象著你的樣子,閉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深深吸一口氣,鼻腔里的都是海的氣味。喉管里也是,那氣味逐漸在肺葉里擴(kuò)張,充滿肺葉里每一個小小的空囊,每一個空囊都因此漲滿了,像許多小小的海的氣泡。氣泡上上下下浮動著,像海浪一樣洶涌澎湃著。
生命一定還有其他可能 。走到哪里,或許并不清楚,但絕不要在原地踏步,在原地停滯不前。 我害怕生命成為固定的模式,接受僵化刻板的習(xí)慣,一成不變。我想從一切熟悉封閉的環(huán)境出走,生命一定還有其他的可能。日復(fù)一日的原地踏步,只會增加生命的腐爛萎縮。只有不斷出走,不斷重新出發(fā),才能保有活潑,健康而年輕的生命力,你也才能感受到真正創(chuàng)造的快樂,感受得到真正的美。
我們許多純粹觸覺的記憶,好像全然沒有意義,腳趾間的細(xì)沙,牙齒隙縫間的番石榴的一粒子,他們存在著,沒有道理,卻那么真實,沒有這些,生活會變得空洞而虛假。藝術(shù)并不只是看畫展,聽音樂會,高談闊論,藝術(shù)更應(yīng)該是回到自己真實的感覺。
一本談生物的書上說:生命存活,最應(yīng)該感謝的是-痛的感覺。沒有痛,生命沒有思考,沒有反省,沒有修正與痊愈,生命也不會健全。
我們討論過,只有視覺,局限在視覺的畫家,很難在繪畫創(chuàng)作上有大的突破;同樣地,只有聽覺的音樂,只局限在聽覺的音樂家,沒有生命全面的關(guān)心,畢竟無法創(chuàng)作出打動人的作品。
生命是不會有真正的黑暗的。
我何其幸運,可以聽到美的聲音,那些鳥雀的啁啾,那些蛙鳴,那些昆蟲欣悅的叫聲,那些漲潮與退潮時回蕩的水流靜靜的聲音。
我何其幸運,可以看到美的事物,看到一朵野姜花在濕潤的空氣里慢慢綻放,看到天空上行走散步的云一舒卷的緩慢悠閑,看到你眼瞳中充滿美德渴望時的亮光。
我何其幸運,可以嗅到一整個季節(jié)新開的桂花悠長沁人心脾的芬芳,可以嗅到整片廣闊草原飛騰起來的泥土和草的活潑的氣息,可以走進(jìn)結(jié)滿檸檬的園子,閉上眼睛,嗅聞果實熟透的歡欣熱烈的氣味。
我何其幸運,可以觸摸一片樹葉如此細(xì)密的紋理,可以觸摸一片退潮后的沙灘,可以撫摸心愛的人如春天新草一般的頭發(fā)。
我何其幸運,可以品味生命的各種滋味,在一口濃酒里,回憶生命的苦澀,辛酸,甘甜,也在一杯淡淡的春茶里,知道生命可以如此一清如水,沒有牽連糾纏。
生命是不會有真正的黑暗的。
我們何其幸運,有蔣勛的聲音默默陪伴,它像太平洋刮來的風(fēng),溫暖濕潤,讓你想閉上眼睛,聽聽內(nèi)心的聲音。(摘自蔣勛《給青年藝術(shù)家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