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老家緊靠渤海灣,沿岸是大片鹽堿灘。大大小小的鹽場星羅棋布,堆滿白花花的鹽垛。鹽東們只須運出去,便換回白花花的大洋。
運鹽自然離不開車行。當時,曾祖父開了一家永安盛車行。據(jù)說,馬車近五十輛,騾馬百余匹,還雇著上百個車把式和裝卸工。
車行有個規(guī)矩,到鹽場裝滿鹽包,鹽商先付一半運費。待安全運達,再付剩余的運費。有時,鹽包運到煙臺或青島碼頭,裝船運走。返程時,車隊再給一些貨商拉回一些洋貨,什么洋布、洋油、洋藥啥的。
途中,擔心的不是那些沉甸甸的鹽包,而是運回的那些物資。鹽粒不值錢,貴重的是那些客商的物資。因此,返回的運費也高。為確保萬無一失,曾祖父總是親自押運。
十幾年下來,車行相安無事,也算順利。
曾祖母生有祖父一根獨苗,再無生育。曾祖父長年在外,對祖父疏于管教,任由曾祖母嬌生慣養(yǎng)。
后來,曾祖母患癆病去世。曾祖父說,家里不能沒有女人持家,不久就帶回一個女人,叫煙云。她涂脂抹粉,擦著口紅。據(jù)說,是青樓女子。車行上下,背地里都說曾祖父肯定活糊涂了。這種女人除了勾引男人,能持家過日子嗎?
此時,祖父已十六七歲,本來性格叛逆,再加外人挑唆,十分痛恨煙云。結(jié)果他跟曾祖父鬧翻了,書也不讀了,天天泡在賭館。
煙云不管車行的事,天天出去玩牌。她不僅抽煙,還會喝酒。只有曾祖父運貨回家時,她才守在家,并親手下廚,做出的菜肴美味可口。她一邊陪酒,還一邊唱著小曲,曾祖父聽著喝著,對祖父的一肚子火氣,便拋之腦后。臨睡前,煙云先給曾祖父泡腳,然后捶腰,伺候得曾祖父舒舒服服。每次車把頭在門外,連催三遍,才依依不舍地上路。
曾祖父一走,煙云又去玩牌,還不時跟街里鄰坊的男人們打情罵俏。
好多女人氣得朝煙云的背影吐唾沫,背地里嚼舌頭,猜測她的過去,也有人直接問她身世。她目光一飄,就像飄過一段往事,卻不吐露半個字。她的往事,就像她名字,是一團煙、一團云,誰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隔年入秋,曾祖父運鹽回來,在高密一處高粱地遇到一股土匪。結(jié)果,連車帶貨被劫走,曾祖父奄奄一息,被幾個貼心的車把式抬回了家。
都說禍不單行。此時,祖父因欠下大筆賭債,被扣押在賭館。老板放出話拿錢贖人,否則剁去雙手。車行上下,頓如天塌一般,手足無措。
煙云聞訊后,處之坦然,先派人請來醫(yī)生,給曾祖父診病。然后,喚來一輛馬車,悄悄離開了車行。起初,人們都以為她是大難當頭各自飛。大約半晌工夫,煙云回來了。出人意料的是,祖父耷拉著腦瓜也從馬車里跳了下來。
此刻,曾祖父終因傷重不治而亡。車行門外聚滿了客商,聞聽貨物被劫,都催著要賠貨款。煙云一步邁到門口,大著嗓門喊道,諸位請放心,難道永安盛的家底,還抵不了諸位的貨款嗎?再說還有少東家在。待我們當家的葬下后,永安盛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答復。一幫客商這才半信半疑地散去。
煙云撲在曾祖父遺體上痛哭了一場后,讓祖父披麻戴孝,帶領(lǐng)車行的伙計給曾祖父風光大殯。她卻躲在屋里抽了一天一宿的煙,人也熏黃熏瘦了。第二天一大早,要了一輛馬車,還是獨自一人走進了濃霧之中。
祖父聞之,追上馬車,卻被煙云一句話勸回了。
永安盛要有個爺們頂著。
祖父果真拿起車行的賬本。十日后,仍無煙云的人影?;镉媯兌家詾樗f下大話后,席卷了財物跑人了。祖父卻一口咬定,說,她不是這種人。果然,夜半時分,看門的在車行院里,興奮地驢喊馬叫著,二夫人回來了。
祖父忙披衣跑到門外,只見一溜馬車停在門外。煙云一臉憔悴,吩咐伙計卸貨,查看是否完好無損。
祖父愧疚難當,當眾雙膝跪地,喊了一聲二娘,被煙云一把拽起,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若有種就把車行給頂起來。
祖父自此戒賭,浪子回頭,接手車行,始終勤勤懇懇,并購來德國人的汽車,將馬車全部換下。后來,運輸抗日物資,成了縣工商總會會長。
煙云解放后無疾而終。
按族規(guī),煙云這樣的風月女子是不能入祖墳的。
祖父說,煙云命運坎坷,生在高密一大戶人家。一次被土匪綁錯了票,她爹舍不得出錢贖人,結(jié)果被土匪糟踐后賣到了窯子,受盡摧殘。后來,遇到曾祖父,可憐她的不幸遭遇,并敬佩她的膽識聰慧,付巨資替她贖身。煙云這才逃脫苦海。
祖父還說,煙云果真非同一般女子,賭場救他時,把三顆骰子含到嘴里,噴出時落在桌上,竟然排出三個六點,乃是賭場上被稱為豹子的最大點數(shù)。
至于那些劫走的貨物,據(jù)說,土匪的大當家黑狼是煙云的舊相好。不管咋說,貨物悉數(shù)被她帶回來了。這成了一段傳奇。煙云至死都沒告訴任何人,任由后輩去推演和臆想了。
最后,祖父一錘定音。煙云對我們家有大恩,還是把她的名字刻在碑上吧。
當石匠用刻刀將煙云二字刻在墓碑上,再用紅漆描后,就見一縷白煙從墓堆上裊裊飄走。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