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生勤 [山西省青年書法家協(xié)會, 太原 030012]
祝允明是我國明代著名書法家,長洲(今江蘇吳縣)人,與唐寅、文徵明、徐禎卿并稱為“吳中四才子”,又與文徵明、王寵并稱“吳門三大書家”。然而號稱“江南才子”的祝允明,在其傳世書作中卻往往署名“太原祝允明”,或者在引首處鈐印“太原”或“太原郡”,由此可見祝允明對“太原”具有特殊的地域歸屬認同。
第一種情況是:在落款處直接署名為“太原祝枝山”。如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祝允明楷書立軸《飯苓賦》,紙本,縱143cm,橫58cm。此作頷首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為賦名《飯苓賦》,第二部分為受贈人題款“為進士劉君時服作”,第三部分為書家本人的名款“太原祝允明”。此作雖無創(chuàng)作時間,但從其作品看,用筆工中帶拙,沉穩(wěn)雄健,兼有米芾、張即之筆意,而頗為含蓄,章法嚴謹,已展現(xiàn)出其本人的風格面貌,當為祝允明中年時期楷書的代表作。
第二種情況是:在作品的引首處,鈐“太原”印,以示其太原身份。如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祝允明行書長卷《劉君文威聽泉記》,紙本,縱31cm,橫152.2cm。此卷署款為“鄉(xiāng)貢進士長洲祝允明記”,引首處卻鈐“太原”白文印。此卷是祝允明為時人劉文威“聽泉記”一文所回寫的另一篇“聽泉記”,書法自然流暢,大小字錯落,富于變化,其筆法和點畫結(jié)構(gòu)顯示出祝允明對黃庭堅書法的精心研習,形神俱得,表示祝允明作品已相當成熟。根據(jù)署款時間“正德元年夏”(1506)推算,祝允明時年四十七歲。
再如深圳博物館所藏的祝允明草書長卷《晚晴賦并荔枝賦》卷,書法長卷,紙本,縱30cm,橫457cm,引首處亦鈐“太原”印。
祝允明雖是吳門長洲(今江蘇吳縣)人,一生主要活動區(qū)域也在江浙一帶,卻在書法署名時自稱“太原祝允明”。這種非祖籍的地域認同,反映的是明朝出現(xiàn)的“歸屬地認同泛化”現(xiàn)象。
明代之前,人們的地域歸屬意識一直強調(diào)“祖籍地認同”。形成這種觀念,主要有四方面的深層原因:一是中國古代以耕織為主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將人的活動緊緊地捆綁在賴以生存的土地上,由于土地是不會遷徙的,因此人們的地域歸屬認同也是比較固定的;二是自秦漢以降,郡縣制的治理結(jié)構(gòu)強化了對人口的戶籍管理,進一步強化了人們的籍貫觀念;三是以血緣聯(lián)系為紐帶的宗族自治模式,培育起了人們強烈的歸宗認祖的意識;因此,不管身處何方,都不能忘記自己歸屬于什么地域的哪一宗姓;即使是生前四處奔波,在年老將逝之時也都要葉落歸根,希望死后能夠入列宗祠;四是儒家思想培育的價值觀,將“家、國”情懷相統(tǒng)一,“齊家”放到了與“治國”“平天下”同樣的高度,從而將“自我價值”與“家族榮耀”緊密聯(lián)系,形成了強烈的“光宗耀祖”的意識,使得那些即使是千里之外做官或漂泊四海經(jīng)商之人,也要在功成名就或生意發(fā)達之后,回到祖上居住的地方,衣錦還鄉(xiāng),榮耀故里。因此,“祖籍”觀念便成了古人念茲在茲的歸屬之地,正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們常常提起的“常山趙子龍”“瑯琊王羲之”都反映了這種以祖籍為歸屬的地域認同。
飯苓賦
然而,明朝洪武三年(1370)至永樂十五年(1417),朝廷先后數(shù)次組織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運動。為配合這一歷史上最大的人口遷徒,戶口田制發(fā)生了明顯變化,“太祖籍天下戶口,置戶帖、戶籍,具書名、歲、居地”,“其人戶避徭役者曰逃戶,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有故而出僑于外者曰附籍,朝廷所移民曰移徙” 。人口大遷徙使得許多家族遠離故土,再也回不到祖先生活的那片土地,導致“移民意識”和“客居意識”空前強烈,與之對應(yīng)的地域歸屬感也因此發(fā)生了時代性的異化,在原有的“祖籍認同”的基礎(chǔ)上,衍生出“出生地認同”“客居地認同”“宦游地認同”等諸多現(xiàn)象,形成了相較于前朝歷代更為泛化的地域歸屬認同文化。祝允明對“太原”的歸屬認同,顯然不同于前人所強調(diào)的“祖籍地認同”,反映的正是明代移民政策導致的社會心態(tài)的變化,成為地域歸屬認同泛化的典型案例。
祝允明之所以自認為是“太原祝允明”,究其原因是由于太原是其出生地。祝允明的祖父祝顥(1405—1483),“累官山西布政司右參政” 。祝允明于明天順四年(1460)出生時,祝顥正在布政司右參政任上,攜家眷定居于山西省府太原。因此,太原便成了祝允明的出生地。
但是,祝允明在太原僅僅度過五年的童蒙時光。據(jù)《大觀錄》載,祝顥“年六十致仕”。明代官員將正常退休稱作“致仕”。退休后,祝顥便帶著全家老小回到祖籍江蘇長洲,時間應(yīng)當是明成化元年(1465),當時祝允明年僅五歲。
盡管祝允明在太原只居住了短短的五年,但卻為他一生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成為他生命中長期認定的歸屬地。即便是回到祖籍長洲生活了數(shù)十年后,依然自稱“太原祝允明”。
一是太原承載了其家族最輝煌的歷史。祝允明的祖父祝顥景泰元年(1450)升山西右參議,轉(zhuǎn)左參議,天順四年(1460 )遷右參政。據(jù)明史官階考,“明代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各一人,從二品,左、右參政,從三品……參政、參議因事添設(shè),各省不等,詳諸道” 。由此可知,祝允明的祖父祝顥擔任的“山西布政司右參政”,是從三品的大官。
祝顥從四十五歲赴山西就官,到六十歲退休歸籍,在此期間在太原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祝允明在太原出生時,正是祖父升任從三品的次年??梢哉f,祝允明在太原生活的五年,正是其祖父官職最熾之時,也是整個家族最輝煌的時期。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官本位時代,這段時光是家族最榮耀的日子,也是晚輩后人最愿意稱道和引以自豪的時光。正因此,這段“太原人”的幼年歲月,成為祝允明永遠的懷念。
二是祖上的“太原功名”成為激勵祝允明追求奮斗的高度和目標。祝允明的青年時代其實是很不幸的,生母在他十六歲時便已離世。其父祝瓛也不如他祖父,并未考取功名,難承祖業(yè)門庭,而且比他祖父早五個月就去世了。那一年祝允明二十四歲。由于父親的過早辭世,榮耀家族門庭、重鑄太原時期的家族輝煌成為青年直至中年時代祝允明潛心治學、考取功名的動力。應(yīng)當說,年輕時代的祝允明是有資格憧憬的。據(jù)載,祝允明先天稟賦聰穎,很早就顯露才華,五歲時就能作徑尺大字,讀書一目數(shù)行,九歲時已經(jīng)能作詩,被譽為“神童”。十歲已博覽群書,文章瑰麗,才智非凡。因此說,在其青壯年的奮斗階段,博取功名、重建如祖父般的“太原功業(yè)”,應(yīng)當是其必然選擇的奮斗目標。成化十五年(1479),祝允明考中秀才,開始力攻古文,后為學官司馬垔稱賞,允其補廩生。祝允明開始使用“太原”印章應(yīng)當就在這一時期,他的書法作品也直接署名為“太原祝允明”??梢哉f祝允明年輕時代的“太原”歸屬感,既有來自于童蒙時代的特殊情結(jié),應(yīng)該也有用祖父的“太原功業(yè)”對自己進行的一種正向激勵。
三是一世功名未遂意,“太原”成為其人生奮斗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也成為其永遠回不去的“功業(yè)故鄉(xiāng)”。盡管祝允明祖上家世顯赫,但作為官三代的他,在當時的體制下,考取功名還得靠自己。縱然才華橫溢,詩文造詣頗深,“吳中四才子”之名已廣為傳播,但無奈蒼天不佑,明珠蒙灰,祝允明的仕途并不得志。他于成化十六年(1480)赴鄉(xiāng)試落第,直到三十三歲(弘治五年)時才考得一個舉人。在與他相仿的年齡,祖父已中了會試二甲第五名進士。但是祝允明并不氣餒,相信假以時日,自己也可以達到祖父的高度。不料命運與他開了個更大的玩笑,明代的會試每三年一次,他竟然七次不第,一直從弘治六年(1493)考到正德九年(1514),二十余年的奮斗并沒有考取預(yù)期中的功名。已是五十五歲的祝允明這才無奈地放棄了第八次會試,絕了科舉念頭,只以舉人選官,受了廣東惠州府興寧縣知縣七品小官。直到嘉靖元年(1522),六十三歲時調(diào)任應(yīng)天府(今江蘇南京)通判,也只是一個從五品的位子,次年便申請退休了。因此,直到晚年,祖上的“太原功業(yè)”仍然是祝允明未能企及的高度,“太原”亦成為其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祝允明年輕時代強烈的“太原”認同為其書法注入了雄強的“太行氣象”。身居江南吳地的祝允明,年輕時代懷有強烈的“太原”歸屬感,這使對他三晉山川的雄強氣象心向往之。他曾作《太行歌》講述自己跟隨祖父離開太原時的情景:“上客坐高堂,聽仆歌太行。六歲從先公,騎馬出晉陽。遙循厚土足,忽上天中央。但聞風雷聲,不見日月光。狐兔繞馬蹄,虎豹嗥樹旁。衡跨數(shù)十州,四面殊封疆。童心多驚栗,壯氣已飛揚。自來江南郡,佳麗稱吾鄉(xiāng)。邈哉雄豪觀,寤寐不可忘。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他用“四面殊封疆”“壯氣已飛揚”“邈哉雄豪觀,寤寐不可忘”,表達自己對太行之氣勢的感懷。而“自來江南郡,佳麗稱吾鄉(xiāng)”,一個“稱”字似乎在表達一種對江南山水那種不太情愿的曖昧。最后寫道:“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北磉_了對三晉河山的敬畏,太行風骨成為自己的一種內(nèi)心追求。而作為三晉首府的太原自然成為他堅守的精神家園,而正是這種強烈的“太原”情緒,為他的書法追求注入了雄逸氣象。相較于南方式端莊秀美和豐腴溫潤,他更加欣賞北方式的粗獷雄強和率性豪放。這樣的審美意象,使得他對流美而規(guī)矩的“臺閣體”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動意識。我們甚至可以猜想,或許正是因為他不喜歡中規(guī)中矩的“官閣體”才導致他二十余年屢試不第。又或許是因其突破“官閣體”約束的不羈性格,在阻斷他一世功業(yè)的同時,卻開辟了其“瀟灑出風塵”的才子名聲與豪邁灑脫的后世書法盛名。
祝允明中年后用章和落款時,對“太原”“長洲”“吳下”等地域復合認同,反映為書作中的共現(xiàn)與折中。這一階段,其作品在引首章仍用“太原”或“太原郡”,但在落款處開始署名“長洲祝允明”,并啟用了“吳下阿明”印,表現(xiàn)了其地域認同開始南北兼容。盡管祝允明對北方太行氣象心向往之,在書法風格上有意追求氣象和格局,但是畢竟身處秀美的江南,其書風中必然會滋養(yǎng)華麗和秀美的抒情性。受此影響,祝允明書法在其原本喜歡的“太行氣象”基礎(chǔ)上,兼具了南北地域風貌,用筆直率而華美,結(jié)構(gòu)瀟灑多姿,很得儒雅之氣,行筆生動有致,極具抒情性。正緣于此,他的書法兼蘊南北氣象,雄強而不失雅致,風規(guī)高標,在江南士之中書名大振,被公認為是吳門書壇領(lǐng)袖人物。他以自己的實踐使吳門書派在崛起中達到全盛,并形成了明代的浪漫主義書風,成為明代中期書壇的主將,對明代書法美學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如草書《云江記》長卷引首處蓋“太原”章,結(jié)尾處書“長洲枝山祝允明書”,此作所書時間為弘治八年(1495),時年三十五歲。再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劉君文威聽泉記》卷,書于明正德元年(1506),時年四十六歲,引首鈐“太原”白文印,署款則落“長洲祝允明記”,并鈐“吳下阿明”印。
祝允明在人生的最后四五年間,徹底放下了對地域認同的執(zhí)見。這一時期,其引首章已不再用“太原”,落款也不再署“長州”,祝允明對地域歸屬感徹底消弭后,創(chuàng)作心態(tài)發(fā)生了根本性解放,其草書風格大變,風骨爛漫,一派天真縱逸,變化出入不可端倪。從其這一時期草書作品看,有形不貫而氣貫的獨草,也有如行云流水的今草,亦有氣勢奔放的狂草,不論何種形式的草書,都寫得開張舒放,跌宕奇逸,筆力遒勁,點畫狼藉,似亂而飭,似散而聚,率意而不潦草,自由而無唐突,氣脈貫注,筆勢豪放,神釆奕奕,精妙絕倫。特別是大草作品,縱情奔放,氣勢開張,酣暢淋漓,而其章法布局打破了縱橫有列的格局,于參差錯落、開合鎖結(jié)、過接映帶、揖讓環(huán)抱中流露出一種強烈而震撼人心的韻律和節(jié)奏,在創(chuàng)作的激情中達到心手兩忘,隨機生發(fā),筆態(tài)橫生。王世貞《藝苑卮言》評祝允明書謂:“晚節(jié)變化出入,不可端倪,風骨爛漫,天真縱逸?!比绮輹志怼镀哐月稍娝氖祝ㄩe居秋日)》,按其所書“乙酉年秋”推算,當屬嘉靖四年(1525),祝允明時年六十五歲。此作引首和落款不再蓋地名章,只以“枝山道人”署名,表達自己對吳下、長洲、太原的地域認知不再糾結(jié),生命歸屬感不再囿于某一地域,而是歸于道之本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