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這是澳大利亞華裔歐陽昱以詩人的身份寫下的對家國的感悟和思考。
關鍵詞:華裔;歐陽昱;詩人;家國
中圖分類號:I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8)5-0051-04
掐指一算,竟然40年了!
1978年,我在船廠開車。單身。跟一個工友合住。一個孤兒的工友。在工人宿舍。我自己別無長物,僅一張床,一頂破蚊帳,兩個疊起來做書桌的木箱子,里面裝書、裝衣服。一周6天,開著卡車去蒲圻,從那兒的工地往武漢運石頭子兒。除此之外,是自己每天的學習定量:背100個英文單詞。
那時,我除了寫日記,尚未涉足我現(xiàn)在從事的任何一個領域。
2018年,也就是寫此文的此刻,我在上海教書,當教授,從國籍上來講,已經(jīng)不是中國人了。40年的變遷,真是一言難盡!
還是從詩歌入手吧。不用詩歌寫下來,人就等于沒有活過。對,這是我說的話。我最早的一首詩,是1973年,改革開放的前5年,在我家鄉(xiāng)——也是林彪家鄉(xiāng)——黃岡寫下的:
《寫在七三年的春天里》
山風呼呼,花香陣陣迎面撲,我們站立山頭,風兒把頭發(fā)梳理的真舒服。
望遠方,綠色的田野茫蒼蒼,輕紗薄霧裹大江。村道上,人來車往;綠禾間,人影出沒,熱氣騰騰春耕忙。
莫看那頭頂上烏云越聚越攏,也別理它狂風來勢兇猛。我們每人胸中都燃起一把火,能把狂風熱透,能叫烏云燒融。
我們是新一代的青年,我們的壯志如同山河,我們的心胸比天空廣闊。我們的眼睛能穿透濃霧,我們的熱情啊,跟火樣紅。
透過一片茫茫蒼蒼,我們好像看到:五洲的風云連天涌,反帝的怒火燃燒熊,非洲叢林戰(zhàn)鼓擂響,革命的人民舉起了刀槍,向著那些吃人的虎、豹、豺、狼,沖!沖!沖!
今天?。〈蠹业男那闉槭裁催@樣激動?大家又為什么這樣的吹著冷風?哦!我明白了,只因為這風給大地帶來了春天的信息,吹到了每一個人的心中。
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不算什么好詩,但“這風給大地帶來了春天的信息”,感覺還是對的。一個未滿18歲的小伙子,隱隱地感到了“春天的信息”。
第二年(1979年),我考上大學,開著卡車,把自己送進了大學的英語課堂,攻讀英美文學學士學位。大學四年,政治風云變幻,但每位有過下放農(nóng)村經(jīng)歷的學生(如我),都如饑似渴地投入了廢寢忘食的學習之中。大部頭大部頭地閱讀英文原著,成了我們?nèi)粘I畹囊粋€部分。我在學英文之外,還開始了文學創(chuàng)作。
從當年諸多的散碎文字中,我找到了一首很平凡的詩,是這么寫的:
《詩》
為了改變你呀
中國,我出國
到英國到美國到法國到德國
我要讓你我的中國
戴美國帽穿法國衣喝英國咖啡
但中國你
永遠有一副中國的骨頭!
(1982年11月4日寫于武昌)
看看中國現(xiàn)在遍地可以喝到的咖啡和染黃的頭發(fā),以及小小年齡就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國的身影,就能體會到,當時一個正在成長中的詩人,對走向世界的向往和保持個性的渴求,已經(jīng)有了詩意的呈現(xiàn)。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當年在工廠當工人,以及后來上大學、學英文的經(jīng)歷,30年后進入我的筆下,以英文完成了它在另一個國度和另一個文化中的轉(zhuǎn)型,這就是我的英文長篇小說The English Class(《英語班》),2011年在墨爾本出版,旋即獲得新南威爾士總督文學獎并入圍其他四項大獎。
我想以此說明什么?什么都不說明,只是一點:人生的一切,都難以逆料。
九年之后,也就是1991年,我拿到墨爾本La Trobe大學的博士獎學金,離開當時正在工作的武漢大學英文系,去了澳大利亞。我記得,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紛紛下海的時節(jié)。我走的時候,系里就有一位資深的副教授,放棄多年的教學工作,只身前往深圳,到那兒的一家公證處當了翻譯,據(jù)說工資遠遠超過教授的工資。
離開武大時,我曾許諾說,拿到學位后我還要回來,并建立一座澳大利亞研究中心。
到墨爾本后,我把我變成“他”,寫進了一篇散文,談到我離開中國,丟了一把雨傘的感受:
在機場的最后一道關卡——候機廳中,他有生以來感到自己是外國人。盡管他的親人和朋友就在幾米開外的地方,離他只有三個門道:檢查護照、檢查簽證、交驗一切證件,但是他已置身在國外。柜臺中的煙、酒、糖、禮品,全部美元標價。大廳中的旅客是游客打扮或國際旅客打扮,只有他,挎著一架日產(chǎn)相機,穿著一身國產(chǎn)廉價衣服,終于,廣播響了,該登機了。
出大廳的第一滴雨和撐傘聲讓他立即想到了傘。哎呀,我的傘,我的自動雨傘,我的天! 一連串形象從他腦海中閃過:他和朋友們一一握手,他最好的朋友和最近交識的朋友,他擁抱他,他的兒子,他擁抱她,他的妻子,她卻掙脫,他把傘兵包放在磅秤上,他的朋友對漂亮的小姐揮揮手,漂亮的小姐對他一笑,傘兵包便消失了,可是,好像沒有了那黑色的痕跡。
他仰起臉,站在飛機舷梯上,看不見一個親人,只看見武漢的雨越下越大,哦,我的傘,我的傘!
讀博期間,我寫了兩本英文詩集,處女作1995年出版,第二本,也就是Songs of the Last Chinese Poet(《最后一個中國詩人的歌》),于1997年出版,記錄了我當時的心理劇變。我在詩中說:
無人對話
我就無窮無盡地與自己對話
我即自我、我即他者
我即兩者之間的分界線
我與之對話的那個世界從現(xiàn)在起
要過幾百年才會醒來傾聽
到那時,我聲音中連一個原子也沒有了
即使我試圖描繪我想象的特征
我也悄無聲息
這個夜晚跟其他夜晚沒有區(qū)別
它充滿了夢境
一個大腦一個夢
除了醒著還未睡的
沒有必要再走下去了
我與時間同時在此
向一個確定的目標移動
遲早都會發(fā)生
1995年在墨爾本拿到學位后,便立刻進入了無業(yè)狀態(tài)。在澳大利亞這個地方,學文科的博士,尤其是學文學的博士,如果不是該國的白人,否則幾乎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在沒有任何希望地找了一年工作之后,我決定放棄,轉(zhuǎn)而從事自由寫作。這個發(fā)達國家,對一個來自亞洲國家的學者來說,其無望,可從下面這首詩中提前窺見:
《發(fā)瘋》
在一個無可名狀的澳大利亞郊區(qū)
我漸漸地趨于瘋狂
我拿起電話聽筒坐在那兒成小時地傾聽那令人
鎮(zhèn)靜的嗡嗡聲
我把痰吐進我吃的一切然后把它吃掉
我做著一個長長的夢夢見自己從夢的懸崖掉進
現(xiàn)實的深淵中
我奇怪自己是否是另一個人寄居于我這暫時的肉體
想著另一個人的心思
我與時光做愛盯著它的鐘面不明白為何它如此
高深莫測
我寧可日夜讓六個窗子的光照和黑暗包圍在車
里
我凝視永恒的鏡面希望從中找到和我一樣的面
容
我努力尋找一個意義的多重意義卻突然忘記了
自己的語言
我終日構(gòu)思連開始都開始不了的詩
我設身處地地去幻想幾百年前一個流犯的處境
我用無數(shù)個明天去殺死我的死亡
我看著鳥兒一只只從我孤獨的樹上墜落
截至拿到博士學位10年后的2005年,我中文英文共出版了13本書(含6本英文原創(chuàng)),但工作依然無望。當時澳大利亞給人的感覺就是:無論你多么優(yōu)秀,只要你是亞洲人(在那兒,中國人都被叫做“Asians”),你就沒有希望,大學里只有你做學生的份,沒有你做老師的份。我決定回國,被武漢大學英文系聘請為特聘教授,前后工作了3年。
現(xiàn)在很奇怪的是,若看當年留下的文字,對1995-2005這10年的自由寫作生活,似乎并沒有太多的遺憾和不滿,反而充滿了希望和向往,至少從下面這首詩來看是如此:
《家鄉(xiāng)》
一粒早衰的種子
埋在故鄉(xiāng)的土壤
多年也不發(fā)芽
更沒有開花的指望
雖然苦掙苦扎
雖然充滿幻想
故鄉(xiāng)的土質(zhì)含堿帶酸
天氣又變化無常
于是開始了漂流
和孤獨的跨陸遠征
在無人認識的天空下
尋找自己的地方
雖然是陌土千里
雖然是異國他鄉(xiāng)
種子卻在這貧瘠的土壤中
找到了唯一的滋養(yǎng)
經(jīng)年累月的沉默
已釀就醇厚的思想
歲月如沙從指縫中滑過
悄悄地來到紙上
再過一個世紀
這種子將不知去向
那形如夢匣的方塊文字
會把這兒稱做家鄉(xiāng)
記得當年朋友決定轉(zhuǎn)換身份,拿澳洲護照,目的非常明確:有了這個護照,就有了自由,因為這個國家的護照,被譽為“最好用的護照之一”,可免簽或落地簽的國家或地區(qū)多達169個,全球排名第8,這也是我拿該國護照的原因之一。
但事情永遠并非那么簡單。即使自由,但在一個白人為主的國家,用英語寫作謀生,要想獲得成功,其難度之大,也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最難克服的,其實還不是這個,而是孤獨。在澳大利亞的初期,我寫的一首英文詩中,曾有這樣兩句,可能被一些人記住,即:“l(fā)iving in australia/is like living after death”(活在澳洲/就像活在死后)。這是那個國家,給我留下的刻骨印象。我的不少詩作,都與孤獨有關,如前面引用的兩首。
我個人的經(jīng)歷,某種意義上講,就是改革開放的一個結(jié)果,或者說不可避免的結(jié)果。其實,我在澳大利亞的上世紀90年代,適逢該國也在“改革開放”。他們開放,是面向亞洲,逐漸把自己封閉的大門,對著亞洲各國打開,吸收他們的文化和思想,慢慢地接受亞洲的生活方式,包括飲食方式。我(2005-2008在武漢)和(2012-2018在上海)到中國的兩次教學經(jīng)歷,也可算作這種開放的一個部分,作為一個澳大利亞學者,向中國學生講授英語創(chuàng)意寫作、文學翻譯和澳大利亞文學等課程。
自1996年起,我在墨爾本主編文學雜志《原鄉(xiāng)》(Otherland),也有20多年了。2002年,我把英譯的70多位當代中國詩人的詩,推出了一期特刊。該特刊的標題是:In Your Face: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Translation(《砸你的臉:英譯當代中國詩歌》)。之所以用“砸你的臉”,是因為有一種憤懣,指向?qū)Ξ敶袊姼铇O為漠視的澳大利亞文壇。結(jié)果又發(fā)生了一件無法預料的事。從遙遠的丹麥,來了一封充滿興趣的信。一位名叫Sidse Laugesen的女士,買了一本書,辦了一件大事。2004年,她組織主辦了為期10天的丹麥中國詩歌節(jié),從全球邀請了10位中國詩人和10位丹麥詩人,中國方面(其實我要說世界方面)有我、北島、楊煉、沈浩波等。
這之后,我又從2012年起,在澳大利亞陸續(xù)出版了4種英譯中國詩歌選,包括我本人的《自譯集》(Self Translation)。
接下來,在今年,也就是2018年的下半年,我還會有至少4本英譯詩集(分別為4個中國詩人,即楊邪、路也、樹才和龍泉)出版,加上我自己一本英漢雙語詩集,一共是5本。
有人曾問我:你這么樂此不疲地著書立說,書已經(jīng)出到了105本,又沒有什么經(jīng)濟效益,何苦來哉?
我笑笑,說:如果是為了錢,我可能早就不干了。
一個月后,我就要結(jié)束我在滬的第5個學年,再度返回澳洲了。至少對我來說,兩個國家的改革開放,使我成了一只候鳥,過慣了在兩國之間飛來飛去的生活。我在中國想念澳大利亞,我在澳大利亞想念中國,我甚至在澳大利亞想念澳大利亞,在中國想念中國,這已經(jīng)成了難以調(diào)和而又必須互相共存的矛盾,只能以詩歌解憂。遂以這首詩來結(jié)束這篇短文吧。
《雙性人》
我的姓名
是兩種文化的結(jié)晶
我姓中國
我叫澳大利亞
我把它直譯成英文
我就姓澳大利亞
我就叫中國
我不知道祖國是什么意思
我擁有兩個國家
或者
我一個都不擁有
我的祖國是我的過去
我的祖國是我的現(xiàn)在
我過去的祖國是我的過去
我現(xiàn)在的祖國是我的現(xiàn)在
我去中國時
我會說我回國
我去澳大利亞時
我會說我回國
我走到哪兒我這顆心
都有兩種顏色
漢語中有漢奸二字
英文中卻無澳奸一說
我用中文寫字
就跟澳洲人用英語
我們MOTHER有個共同的特點
那就是失去了M
我已經(jīng)沒有了家園
我已經(jīng)建立了家園
時間再過二百年
我就是雙性人的祖先
(2018年5月15日晚上7:42于上海松江)
(2018年8月11日星期六晚上10:26于Kingsbury)
(責任編輯:莊園)
Abstract: This is an essay, written by Ouyang Yu, an Australian poet of Chinese origin, about his thoughts on China.
Keywords: Of Chinese origin, Ouyang Yu, a poet, home count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