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青
我沒見過他。這是我們倆第一次見面。至少,在城市里沒有,在那色彩絢麗的霓虹燈下,我沒見過這張臉。
我見過路邊的乞丐,他很像,一樣的著裝,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沒有什么異常臟亂的地方,看上去是個健康的人。這就很不錯了,這是我出租房屋的最低要求——至少別帶著傳染病。現(xiàn)在進出風流場所的人太多,沒有傳染病確實已經很不易了。
我打量了他一會,把手上的煙叼在嘴上,伸出了右手。他一開始還有些疑惑,不過馬上又明白了,急忙從左挎的布袋里摸索出了了一小沓鈔票和身份證明,恭敬地放在我的手上。我沒說什么,從那一沓里抽出鈔票,把薄薄的一張身份證明還給他:“我這用不著這個。”說著低頭拉開了抽屜,挑出了一串發(fā)銹的鑰匙。
“上樓左轉,走廊盡頭,廁所對面?!?/p>
他表示感謝后,就轉身上樓了。我猛吸了一口手中的煙,默默地盯著他逐漸走上樓:“怪人?!?/p>
他確實是個怪人,早出晚歸。城市里沒有什么早晨和黑夜的分別,每個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作息,自從濃重的霧霾籠罩在城市上空之后,我就只見過五彩斑斕的霓虹燈了。鐘表上的時間只是個數(shù)字而已。這也是我說他怪的原因,自從第二次大黑暗時代開始,我就再也沒見過早上六點出門晚上六點回來的人了。
第二個很怪的地方是我“晚上”去給他換那個壞了很久的霓虹燈管時發(fā)現(xiàn)的。我早就知道房間的上一位住客弄壞了燈管,所以一直很奇怪為什么他不來找我更換,好奇心驅使我主動去找他問問。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光,沒有日光燈那么亮,但是在昏暗的房間里,橘色的光實在是很讓人安心。不能說是燈光吧,我也不確定——火苗在玻璃罩里顯得很特別。他在看書??次襾砹耍褧畔?,擺弄了一下那個“燈”,屋子里的光一下子就亮了起來:“老板娘,有什么事嗎?”
“我來給你換燈管的?!蔽以谀莻€“燈”前面站定,彎下腰看了看,“這是什么?”
“油燈。城市里的油真的不好找,沒有單賣的,那些是我在郊區(qū)里買的,用剩下的?!彼呎f邊在柜子里翻找,拿出了幾個小號的“玻璃罩”,擺弄了一會,在桌子上放成一排。他又把手放進口袋里摸索了一下,找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來劃出火,低下身子一個個地點著,不一會,就全亮了起來,這個小房間也亮了起來。
他吹滅了火柴后,給我讓了個位置,倒了杯水:“燈就不用換了,我還是不太習慣。”
“但這樣多不方便,太暗了,也麻煩……”我拿出了一根煙,試探性的往“油燈”里伸了伸,很順利地點上了。
他也沒說話,喝了口水。
“做什么的?”“我嗎?沒什么特定的工作,要非得說我是干什么的,那你就當我是點燈人吧?!薄包c燈人?”我看了看他的油燈,心想著年頭干啥的都有,老大不小了,連份正經職業(yè)都沒有,“是賣在這種燈的嗎?年輕人喜歡這種新奇玩意,賣得不錯吧?!薄安皇遣皇?,這個不賣,這是我準備送人的。”“啥?”“我每天都要去孤兒院,這是帶給孩子的,他們很喜歡,也沒見過?!薄拔夷芸纯??”我指了指油燈?!罢埍恪!?/p>
我把手里的煙叼在嘴上,用雙手拿起一盞沒點亮的。油燈不是很精致,用的材料應該都是廢物利用重新加工的比如這個呈油的鐵碗就應該是個罐頭鐵盒,提手也是用粗鐵絲自己擰的,不過他倒是很細心的,把金屬的菱角都用膠布包了起來,順便還上了一層紅漆。我摸了摸上面的紅漆,他有些害羞地說:“小孩嘛,喜歡喜慶的顏色?!?/p>
“孤兒院一次能給你多少錢?”我放下油燈,把嘴上的煙重新拿回手里,吐了一口煙。
“我算是半義務的吧,給的不是很多,剛夠生活費?!?/p>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人窮成這個樣子還能有善心泛濫的。
“我以前在機緣巧合之中見過孤兒院的孩子,我知道那里的孩子不容易,我想幫幫他們,給他們講講故事。”“沒看出來啊,您還會講故事?!蔽覒蛑o地笑了一下。
他到也不在意,也笑了一下?!爱吘固撻L了幾歲,從前的事還是可以當做故事的……”
正當他這么說著,我的小女兒跑進來了,在房間里亂竄:“故事!我要聽故事!”我連忙制止住女兒就想往門外拉,誰知他竟然毫不在意地笑著跟我女兒說:“小姑娘你見過日出和日落嗎?”
女兒一聽,高興地掙脫了我,坐在我原來的位置上問他那是什么東西。我也不好再阻止,只好掐滅了煙頭,也找了個位置坐下聽。
“那是太陽從天邊升起和落下的樣子。”
“我知道!老師說過太陽,太陽在天上,就像一盞巨大的日光燈照在我們頭頂。但這有什么好看的呢?”
“有些不同呢?!彼α诵?,把身邊那盞最大的油燈拿在手上,逐漸把燈調亮。
“我覺得日出更像是一盞逐漸變亮的大油燈。早晨的,周圍的一切都帶著涼意,這時候我就喜歡坐在山頭上看這遠方的大油燈被人點亮,一點點亮地起來,一點點地把光撒在我的身上,明亮但不刺眼,柔和又溫暖……”我的小女兒認真的聽著,著迷的注視著油燈里的火焰。
“我從小就怕黑,所以這種黑暗被一點點驅散的感覺真的很舒服,我小時候一直在想,那個在天邊點燈的人到底是誰,他真的很厲害。他點亮了太陽,點亮了萬物,點亮了人們的心。這也是我喜歡油燈的原因。這昏暗的房間中,這被油燈支撐起的光明空間里,無論外面再怎樣黑暗,人的心已經被暖了,被點亮了,也就不再害怕些什么了……”
“那個點燈的人,他不僅能點亮太陽,他還能去海里點亮石頭,給深海帶來光明,他還能到江里,給江里的魚兒點上燈,讓他們看清遠處的大?!?/p>
“大海?”“對啊,大海,蔚藍的無邊無際的大海,那是一個比江里還要豐富的世界?!?/p>
“我從來沒見過大海,我從來沒離開過這個城市?!毙∨畠菏涞恼f,引得我一陣心酸。
他拍了拍她的頭:“會見到的,只要你想見到。它就在遠方,也不離開,就等著你?!?/p>
“那日落呢?日落長什么樣?”小女兒急忙又問。
“日落啊,那是個很絢麗的場景?!闭f完,他示意借我的紅絲巾用用。我解下來,遞給了他。他拿過絲巾,輕輕地往油燈上一蓋,房間里的光瞬間換了一種顏色,熱烈又溫暖的紅色灑在每一個人臉上,引得小女兒一陣興奮的驚呼。
“這就是日落的感覺,華麗非凡的同時又帶著平凡的溫暖……”這次,他倒也沒有太多的解釋,大家一起默默地望著油燈,享受著這一刻。那時,我甚至能想象在孤兒院里,孩子們圍坐一圈,每人手里端著提燈,等他一個個的給點上,然后一起組成一個大的亮圈,聽他講著從前關于日落日出,大海和江里魚兒的故事。
臨走時,他送了我女兒一盞油燈,高興得她抱著滿屋亂竄,歡呼雀躍。我執(zhí)意要付他錢,他卻堅持要送給我,說不然就失去了意義:“如果真想付我報酬,就帶著油燈多來我這坐坐吧,我親自給你們點上?!?/p>
他準備離開了,因了家庭的變故。我送他。
那天晚上風很大,寒冷的北風,吹得我的臉生疼。他一邊示意我快回去,一邊小心的右手擋住北風,生怕那碎了一個口子的油燈被北風吹滅。遠離了城市中心的那片霓虹燈,遠處的路是一片漆黑的,只有這盞油燈可以幫他照明。
正當他緊了緊身上的破舊大衣準備走時,我的小女兒提著油燈從身后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拉住他的衣角:“我想送你一段路,先生……確切的說,是‘我們想送您一段路?!?/p>
這么說著,無數(shù)的小光點從我女兒來的方向聚攏了過來,一個個凍得臉通紅的小孩子提著油燈趕了上來,他們年長的已經十六七歲了,年紀小的看上去才五六歲,都是孤兒院的孩子們。
“點燈人先生,讓我們送你一程吧?!焙⒆觽兤咦彀松嗟睾爸?。
北風還是很大,但大油燈里的火苗已經不再搖曳了,因為它被一群充滿希望的孩子們圍著,大家圍成一圈,像一個初升的太陽一樣。倒是那勇敢的“點燈人”眼里的淚水,被風吹的有些搖搖欲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