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吳林珂,生于2001年1月,清華大學附屬中學高2016級學生,愛好閱讀和寫作。
你又來了呢。這是最后一次了吧,聽說你馬上就要動身了。我驚訝嗎?不,雖然我是個瞎子,但當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時,我就看出你遲早要出去闖蕩,畢竟我也曾像你一樣屬于外面的世界啊。那么,作為告別,這次我為你講述我最后的旅行經(jīng)歷吧。
那時我正值壯年,已經(jīng)攀過了最高的山,飲過了最長的河,為尋找更加隱秘的景色,我偶然來到一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周圍覆蓋著茂密的森林,因此很難和外界溝通。鎮(zhèn)里的人看見外地人后都大吃一驚,紛紛上前圍住了我。最后連鎮(zhèn)長都被驚動,邀請我去他家做客??墒钱斔弥沂锹谜吆?,面色頓時凝重起來,他走到窗邊,敞開的窗口正對著一片森林,簇擁著向遠處延伸的樹木中,一座巨大的峽谷赫然映入眼簾:“從遠方來的客人,請不要靠近那座峽谷,那里面深居著一群終年不見天日的小鬼,它們只在夜里四處游蕩,而且會尋找提燈的人?!边@傳說古怪又荒唐,我本把它當做鄉(xiāng)下的迷信嗤之以鼻,可當晚留宿后,我發(fā)現(xiàn)鎮(zhèn)里的確一盞燈都沒有,人們也不出晚門。這讓本來興趣寥寥的我對那峽谷產(chǎn)生了好奇心。
于是,我趁天黑眾人睡去,就提著燈出了門。那時的天空出奇的澄清,明亮的月亮懸在薄紗似的云端,淺淺的白光浮在高聳的山尖。然而進入森林后,寒冷和黑暗立刻層層裹住了我,我趕忙點上了燈,卻也趕不走令人窒息的壓抑。正走著,我聽見灌木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左手提燈向那邊照去,只見那葉子中倏地探出一張怪臉來。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晌疫€沒有逃跑,它倒是尖叫了一聲,敏捷地退出老遠,躲入陰影中去了。
如果是稍稍謹慎一點的人,可能會轉(zhuǎn)身就跑,再也不會踏足此地吧。可我偏是個怪人,自出生以來就有遠超常人的好奇心,對所有未知的事物都感興趣,雖然這使我吃遍了苦頭,可也正因為有這種不看遍世界就不罷休的執(zhí)念,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新奇怪物,我才不會放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我離開小路,向那小鬼消失的方向走去,剛穿過灌木,就看見一個矮小的影子趴在不遠處的石頭上,旋即跳到背面去了。我一面用手護住燈,一面追上去。那身影猴子般在樹林里穿梭,而將要消失在我的視野中的時候,它又會停下。那小鬼在引導我。一想到這里,我就只顧期待地往前走,至于越往深處越茂密的樹林,手中越來越暗淡的燈光,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漸漸傳來流水的聲音,還未多想,我眼前豁然開朗。因為長時間處于黑暗中,此時的月光像白茫茫的雪一樣覆蓋了整個視野,一匹晶瑩的光練在雪中緩緩流動,它延伸的盡頭,猙獰的峭壁赫然在霧消雪融間顯露出來,山崖間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裂縫吞噬了雪白的河流,微弱的粼光消失在黑暗深處。我曾在白天登上無數(shù)高山的頂峰,卻從未看見過夜里如此威嚴靜美的景色,一晚的辛苦,在這一刻。而在那矗立著的峽谷前,一個小小的呆呆地坐在河邊,雙腳浸在絲綢般的微波中。于是,在適應了光線后,我終于看清了小鬼。
第一眼看去,你會以為那是哪家走丟的野孩子,因為它渾身沾滿泥土,瘦弱的身軀顯得腦袋特別的大,仿佛纖細的脖子隨時會支撐不住似的。再仔細看,它其實更像一個矮老頭,皮膚上布滿皺紋,身體佝僂,但它既不是小孩,也不是老頭,它的臉上,它塌了的鼻梁上,它的高聳的眉骨下——竟沒有眼睛。
我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被那副非人的模樣嚇得不輕,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小鬼卻早離開河邊,向這里緩緩地爬過來了。我心里發(fā)憷,不由地退后了幾步,那小鬼卻像是看到什么心愛的東西將要逃走,急的一聲怪叫就沖了過來。我嚇得魂飛魄散,把手中的燈猛然向它砸去,轉(zhuǎn)身拔腿就跑。逃開近百米,那小鬼竟沒有追上來,我就躲入河邊一塊石頭后面,再往回看時,發(fā)現(xiàn)它只呆愣愣地抱著我丟下的燈。那油燈燃了一晚上,本就撐不了多久,被我摔得更是慘不忍睹:火當然是滅了,燈架嚴重地向里凹陷,紙殼也破了個窟窿??删褪沁@樣的東西,小鬼卻像寶貝一樣仔仔細細地撫摸著,它不斷試著用骯臟的手去碰那尚有火星的燈芯,每一次接觸都會有一縷煙冒出來,火星又會稍稍亮一些。它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在一起,顯得更加丑陋,可全身都在興奮地發(fā)顫。我忽然發(fā)覺,它并不是在引導我,或許從始至終它“看”到的只是我手里的燈,而不是我。這樣看來,它說不定一直在森林里尋找著什么……
我正想著,那小鬼已經(jīng)抱著燈踉蹌地向峽谷走去,都到了這一步,我當然不會半途而廢,于是也追著它沿河走去。峽谷漸漸迫近眼前,嶙峋的峭壁露出它的棱角,在微光里泛著冷冷的金屬色澤,更顯得高不可攀,我愈發(fā)為它的雄偉震撼,心里也為自己的決定沾沾自喜。即使沒有小鬼,這里也算是我看過的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奇地了。轉(zhuǎn)眼黝黑的谷內(nèi)如同深淵臨近,小鬼一邊嘶叫,一邊加快速度向谷內(nèi)跑去,不過到谷口時就好像失去了力氣,軟在了地上。我才看見那燈不知為什么又重新燃起了小小的火苗,難道是它有什么燃料嗎?似乎是因為它的叫聲,谷內(nèi)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不少小鬼,我忙退后幾步,幸運的是我猜得不錯:它們只圍住燈,應該是看不見我。
它們有的強壯,有的衰老,無一例外都沒有眼睛。我躲進樹后面,看見那個小鬼轉(zhuǎn)過身子,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它一只手像是融化了一般。但它精神沒有萎靡,反而尖聲地向那些鬼說著什么,它一會兒指著燈,一會兒又抱著它,還不時地指著天上的月亮,上竄下跳,若它有眼睛,或許表情會更加激烈吧。我回想起鎮(zhèn)長的話,突然有些明白了:這些鬼并非完全看不見,它們對光還有微弱的感知,它們終究看不見世界,但夜晚微弱的光亮讓它們好奇,讓它們渴望,它們無法靠近天上的月亮,只能從人類造出的光中獲得慰藉。我不禁同情它們,若是完全的失明還好,這樣隱約的光明除了渺茫的希望,還能帶來些什么?鬼們好奇地“看”著燈光,更多地卻是面露恐懼之色,一個都不敢上前,它們是游蕩在黑暗中的鬼物,這樣的火光于它們正如太陽光一般危險吧,而且,狹窄谷口自然有風,這樣微弱的燈光不一會兒就會熄滅——可是,那個獨特的小鬼還是不肯放棄,它一把又緊緊抱住燈,大聲向其他的鬼嘶叫著,它無助地看著愈發(fā)黯淡的火苗,發(fā)出嗚咽般的叫聲。它的臉因焦急和痛苦扭曲,像蠟一樣開始緩緩地融化,在燈光將熄之時,它身體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它胡亂地將燈殼撕去,面目全非的臉直直撞進火星中——
微弱的火苗霎時間如同碰見了極為易燃的物質(zhì),兇猛地卷上了那具骷髏般的身體,在那團火焰中傳出了凄絕的慘叫,伴隨著噼里啪啦的聲音,燃燒的小鬼在地上翻滾,全身在融化,崩潰,最終化為了殘渣。我被那聲慘叫嚇得魂不守舍,正回過神來,就看見此生都難以忘懷的場景。盤踞在殘軀上的火焰漸漸凝聚起來,鉆進那副身體里,接著一道刺眼的紅光破殼而出,利刃般劃破黑暗,整個夜空被照映得如同白晝,火焰在空中舒展雙翅——那是一只鳥,通體都是透明的騰躍著的羽毛,上面點綴著五彩斑斕的火花,蓬松而優(yōu)雅的尾羽在空中明亮的搖曳,巨大的翅翼像是一簇簇無數(shù)種色彩的煙花一齊開放而成,最美的還是那雙眸,那如同水晶般純凈燦爛的瞳孔注視著峽谷、森林與河流,如同第一次降世的嬰兒看著母親。最后,它發(fā)出一聲飽含著滿足和深情的啼叫,終于燃燒殆盡,綻開為一朵艷麗的火焰,隨著夜風消散了。而一直盡力睜大雙眼,想要把這一幕永遠銘刻在腦中的我,在最后直視著那強光的時候眼睛一陣劇痛,感覺兩股溫熱的液體從臉頰流下,就失去了意識。
我后悔嗎?不,從來沒有。倒不如說,我感激上天能讓我親眼目睹這份奇跡,哪怕從此再與光明無緣,我也沒有悔意。不光是因為我堅信那一夜的畫面比得上天下所有奇景,更是因為那個小鬼深深感動了我。小鬼為了幾秒鐘的光明,舍身化作了轉(zhuǎn)瞬即逝的火鳥,它用自己的生命點起了一盞燈,這盞燈不是我給它的,而是它藏在內(nèi)心的對未知的,觸及不到的事物的渴望。我希望這個故事能點亮你心中的燈,在你身心俱疲想要放棄時,在你身陷囹圄茫然無措時,請你不要忘記現(xiàn)在你懷揣的夢想、決心、好奇心和新鮮感,你心中的燈會指引著你。我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現(xiàn)在,你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走吧,年輕人,去走出你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