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
再美的夢也是要被驚醒的。在夢中,我成為一位裝裱匠,專門為夢裱畫,因為夢最干凈。
最能熬得住的是老子。還有中國的哲學,中國的醫(yī)學。
文明是由不文明來的,那么文明去哪里呢?
木心不是講給別人聽的,他是講給自己聽的,講給自己的心聽。
今日文明,近日文明,并沒有把人性永恒,然而卻使得獸性突出。核武器,原子彈是也。
當然沒有了自己的人,是不必認識自己的。經(jīng)濟大潮湮滅的首先是太多太多的人性。
宗教也許都是虛偽的,但它的目的性是正直的。信仰是高格調的基石。
人類的現(xiàn)代性批判,是堂·吉訶德面對大風車的批判。
天國在人心,近得十分遙遠。
宗教是象征主義的,所以說它離藝術最近。離科學很遠。信仰是不需要深想的。
不明白,不懂得,是因為對牛彈琴。
常常說得歡實,是因為沒有遇見所愛。一旦遇見了所愛,便無話可說了。我們常常看到兩個人依偎在一起,他們很少說話。
現(xiàn)在的人們?yōu)槭裁丛敢饪措娨晞。繍勐牳枨??是因為那其中的許多東西,生活中沒有!一點都沒有。感動是因為常??床坏降臇|西突然來了。
一個人可以達到目標,一萬個人只能背道而馳!
宗教不能夠發(fā)展,只能夠繼承。宗教發(fā)展即墮落,即按發(fā)展者的私欲人性化,變了味道。
人類的悲劇既有對自己的誤解,也有對他人的誤解。誤解是人類世界永恒的存在,所以悲劇永恒存在。
木心說:“所謂超人,就是超過自己?!彼^超過自己就是突破了作為一個人自然存在的那些天性,也就是那些動物性,本來性。突破的人具有了非人性的人性,便說他是神了。
哲學見真,宗教見善,藝術見美。好的藝術里面有哲學的筋骨,有宗教的魂靈。
木心愛《詩》,透露了先生熱愛自己的本性。熱愛自己其實是熱愛人,熱愛人的人性。所謂“有人味”是也?!坝腥宋丁本褪欠谦F性。
文學史只能是史中之史,那么其史就可能是被史而史,因史而史。
為什么那么地愿意讀木心?是因為從沒有遇見這么好吃的東西,一吃就上癮了。
就是因為守得住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所以藝術及藝術家們都是了苦命的兒孫。
熱愛木心,是熱愛了一種精神;懂得木心,是懂得了一種精華。精神的精華是真正藝術的所有。
學藝術,做藝術,一天拉硬弓不難,一年拉硬弓也不難,難的是一輩子拉硬弓。
木心一個血肉一身的藝術家,那眼光自然是文學的眼光,繪畫的眼光??吹降摹⒙牭降摹⒚降?、嘗到的,都是修辭,都是色彩。一切真正的歷史家都是文學家。
木心為學,只倒臟水,不倒孩子。這一點讓我至高地珍視:他有一萬個理由,倒掉臟水的同時,倒掉孩子。我們之中,太多太多的人,既恨臟水,也恨孩子。
木心理解李耳很透,那是因為他是另一個李耳,李耳是另一個木心。用五年時間,說說世界文學史,是想說給未來的耳朵聽。木心想不到他的未來如此之近,當下的耳朵,還真有一些聰靈。凡屬于深奧的東西,一經(jīng)點破了,就相當?shù)钠綄崱R荒烤土巳??!兜赖陆?jīng)》便是。
《論語》的政治性社會性很強。然而,木心卻十分關注它的文學性。為什么?因為只有文學性才真的與其生命靈魂精神相投相關,理解后的快樂才是本質。對木心而言,活的藝術與藝術的活才屬于自己,非身外物。
中國的畫家們,大多從小就練習畫畫,學習色彩,不注重學習其他知識,受得“一招鮮,吃遍天”的影響,“不學有術”,為畫畫而畫畫,畫像了是最高準則。無所求得什么文學性,哲學性。重要的還不僅僅是缺了思想在里邊,就連個人的性情,自己的喜好于作品中也不見蹤跡。針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木心多看重的不是哲學,而是文學,因為文學可以與木心天性合和。木心說:“犧牲功利,犧牲愛情,背叛政治,得到藝術,真的要犧牲”。這話只說出了一半,而另一半是犧牲與背叛后的得到和忠于,即擁抱藝術后的快感和釋然,那是生命的另一種綻放。不差于功利和愛情以及政治。
文學是文學,生活是生活。把文學與生活真的關連在了一起,那就是了不起的“道法自然”了。過去把“道法自然”玄妙化了,后來才懂得了,“道法自然”其實就是遵循事物本來的樣子。文學的起處本來是低微的,是后來的一些人把它束之高閣了,成為偽文學。再后來,就沒了真文學,全都成了假文學。
文學的平淡,藝術的樸厚,那是懂道的人的道。如果問“道”是什么?“道”就是萬物自己的樣子。你看到一條河流了嗎?你看到一棵樹了嗎?那就是“道”了。木心喜歡陶淵明,是喜歡陶淵明對山水花木河流高山的衷愛,那顆愛心。
孔子的文化觀像一張堅實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各個時期文人的精神,再加上各時期政治的加固,網(wǎng)繩更粗更硬。大多文人已成為孔家店的打工仔。藝術文學成了一棵樹,上面結著道德的果子。一代一代人吃著甜味,不知道苦澀。
改革開放幾十年,人們,尤其是城里的人們,大都有了吃喝,便娛樂起來。上中層的人們表現(xiàn)出真的快樂,下層的人們挾持在快樂中,假想著快樂,自以為快樂。歌舞舞的是躁動情緒,往往拿“愛情”說事兒,卻偏偏這個時代最少愛情。中醫(yī)說,少什么就補什么,愛情又偏偏補不得,唱的人越唱越覺得言不由衷就越唱,聽的人越聽越覺得無味嚼蠟就越聽。便大家都麻木了,不知唱了什么,不知聽了什么。“上層雅詞”多起來,“下層俗詞”則幾乎無蹤影,被邊緣,甚至消滅了。沒有人寫俚人,是因為沒有人唱俚人。愈發(fā)地沒有人唱俚人,就愈發(fā)地沒有人寫俚人。當下,幾乎沒有多少人民的音樂。
做不到悲觀是一種悲哀。眼下,全人類都在盲目快樂。木心文學做冷眼旁觀。
讀《文學回憶錄》可不能偷懶?;瑒e以為看那些枯燥的文學家姓名和并沒有內容的作品的名稱,就在你一時無望的瞬間,星星和月亮就出現(xiàn)了,一下子照亮了你閱讀的黑暗:文學史只是根線,木心的思想才是閃光的珍珠,一顆一顆地被他拴在了上邊。大家說《文學回憶錄》是文學,我說木心的講述狀態(tài)才是大文學。
藝術家的眼光就像燈塔。站得高就看得遠。站得低就看得近。什么是高?什么是低?木心說是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讀者、觀眾也一樣,也像燈塔,站得高就看得清。站的低,就看不清。有好作品得有好讀者好觀眾,作家就不孤獨了。有好讀者好觀眾,得有好作品,讀者就不罵街了。其實作家和讀者就像中國說相聲的。當然不是單口相聲。
想不到,木心在中國戲劇部分,講的藝術本質最多。為什么?我的回答是因為莎士比亞。對話者的高度。
木心讓人們讀小說,不要讀故事、人物,要讀文學。為什么?文學里有一種味道,就像一種生活,得道了,便得到了一種美妙的生活。豈不是很好嗎?
藝術教養(yǎng)人。是說人要向藝術學習。人要向藝術學習就可能成為藝術的人。藝術的人,藝術的生活,就是了藝術的人生了。藝術的人生真善美。
原來塞萬提斯和堂·吉訶德是一個人。硬幣的兩面。
人為什么要說話,要急著說話,要搶著說話,甚至是不讓別人說話,這是因為每個人都是生活劇場中的角色。要表達角色的存在。這和一個詩人寫詩,作家寫小說,舞蹈家跳舞,音樂家唱歌,美術家畫畫都是一樣的。
現(xiàn)世中的愛情,或者就根本沒有,或者就假象叢生,或者就不咸不淡。所以愛情故事遍地,愛情歌曲滿耳,愛情傳說深長。
為什么會有“平反”這樣的歷史存在?為什么會有做了錯事的歷史?做錯了的事從來不嫌麻煩,平反有多么的麻煩??!歷史上有多少說平反而沒有平反的人和事?
小孩子才真正的干凈。這干凈并不是指小孩子衣服如何整潔,皮膚如何水靈,而是指小孩子一塵不染的心靈。心靈干凈。
當今時下,藝術是藝術,藝術家是藝術家,老百姓是老百姓。大家從三岔路口走向三條道路。
耶穌的形象,悲慘得不能再悲慘了,因此,那形象才十分鮮明,十分偉大了。
我的父母是農(nóng)民,我沒有偉人氣象。這也好也不好?!叭嗽诮聿挥杉骸闭f的就是環(huán)境的枷鎖,但人的精神可以在枷鎖之中,也可以在枷鎖之外。在枷鎖之中叫奴仆,在枷鎖之外叫革命者。革命是從奴隸到將軍的過程。所謂自由之路,解放之路。
我們正統(tǒng)的文學史,是狹隘的可憐的觀察,木心的自己的文學史,是自由的思想的馳騁。什么樣的文章才有作者自己的體溫呢?就是自己的形式,自己的內容,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創(chuàng)造。
木心相關“找親屬”的理論,樸素管用。這中間有兩個走向:一個是主動找,一個是被動遇。我好像是被動遇那種,我遇到的是老子。是剛剛的事。我覺得主動找也不一定找得著,被動遇也不一定遇得到。這完全取決于一個人的眼光和心性。
木心推崇母親給孩子講故事把自己放進去。木心給他學生講文學史,更是把自己放進去,放得很多,放得很深,有時都化不開了,不知是史里還是史外。
血是藝術家自己的血,血管是民族文化的血管。我們的血是什么血型?我們的血管在哪里?血流動的樣子是怎樣的?
“回到內心”其實是中國哲學,中國美學。當然它應該是藝術的本質。世界性的。真正的中國畫,是要真正的回到內心才能畫好。大畫家都是內功高手。
木心說,欣賞藝術,是要品味,其中由人的氣質轉化而來的藝術品質。品味其中由人的性格轉化而來的藝術風格。好的藝術由好的品質和好的風格構成的。所以說讀懂聽懂上乘的藝術品,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是要好好修煉的。好的創(chuàng)作難,好的欣賞也難。
木心的“紅學”是自己的“紅學”。所謂自己的“紅學”,就是一個人站在紅學的原野上,面對諸位高山大川呼吸、揮手、跺腳、微笑。過了一會兒,遠處走來了,是向他走來了曹雪芹。他們原來才是真兄弟。
愛得深,看起來是感情的事情,其實是理性的事情,因為愛得清楚,清楚地愛,愛得才會深深不可拔。無知是薄情,有知才可深情。
拜倫為藝術而生,藝術為拜倫而光榮。
中國人的喜歡已經(jīng)徹底地庸俗了。人們常說:“這孩子真乖、真聽話、真老實”。“老黃?!背蔀橹袊说赖碌目!€性已成為石板之下的草兒,一副勾勾巴巴的委屈模樣。
懷疑主義者,沒有外在的信仰,只有內在的崇拜。視自己的生命為偶像。
幸福是一種景致。遠遠地看過去,都說美麗,其實美不美只有景致自己知道。這樣說來,站在幸福之外,幸福多數(shù)是一種猜測。
中國的慈悲在鄉(xiāng)下,中國的城市里少有慈悲。中國的慈悲文化,需要一段還鄉(xiāng)的長途跋涉。城市的記憶是買賣,是權利,鄉(xiāng)村的記憶才是文化,悠悠長長的文化。
藝術家的道德力量是什么?我說是對非道德的揭露,要揭露到了惡心的程度,還要仍不罷休。
博學很重要嗎?博什么樣的學更重要。知道的多并不一定懂的多。中國太多知道多的人,而缺少懂得多的人。
正看《文學回憶錄》至四十八講《十九世紀德國文學》。中央六頻道演《青木瓜之味》,只好放下叔本華、尼采,先品品陳英雄的味道。“格不言”十分有味道,在眼下的世界電影中難得一見。電影是視覺藝術,是通過眼睛來審美的。悅人的東西,有至眼為止的,有至心為終的。前者為當下電影的簡便道,供觀眾之需,視覺沖擊即樂。后者為當下電影的泥濘路,給創(chuàng)作者自找苦吃?!肚嗄竟现丁樊攲俸笳?,好在出品的時候,世界電影還算識相,戛納給了獎,奧斯卡提了名。它是不悅眼的,它是悅心的。它幾乎沒有故事,更沒有沖突。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但味道直往心里面涌。在當今的好萊塢的創(chuàng)造都有了口訣,都有了公式,都有了流水線的狀況下,《青木瓜之味》上乘,至少在我心中是上乘。上乘是用平淡講述不平淡,用平凡講述不平凡。這是中國的哲學,中國的美學。也應該是世界的,這一點不是我們自信,而是我們真的懂得。
想不到與木心想到一塊去了,他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語言的粗糙“如漢家陵闕的石獸”。這段文字真的真的應該請中國的畫家來看看。
木心說藝術不需要含淚,也不需要微笑。這是接著魯迅的話說的。魯迅說:“契科夫小說是‘含淚的微笑,中學水準?!蔽艺J為木心只說了上半句的話。我試著說下半句,含淚和微笑都是功利的,不是為藝術。真正的藝術是自然的,沒有主觀表情。
木心講各民族文學,都是不忘以寥寥數(shù)語,講民族歷史,講民族文化,找出文學發(fā)展形成的根子。這要有扎實的知性,更要有表達的功夫。木心從容做到了。
風格的形成,先是要有知性的源泉,再經(jīng)過良知的道路,再攀登上氣度的高峰,直至風格的山頂。這中間的所有過程,都有自身與環(huán)境的機緣。
人們既然弄明白了人類從哪里來,就應該知道到哪里去。然而人類不肯去那里,忘了去那里了,像一群孩子撒野地玩,忘了回家了,天黑了,他們迷失去路了。中國古人的智慧就放在那里,三千年了,中國人不去看,全世界的人也不去看。于是,人類死定了。人類死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死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科技。木心說,悲觀是一種遠見。我悲觀的是長著眼睛的人窮歡樂,富歡樂的是瞎了眼睛的人。
人與社會是一個巨大的物質空間和精神空間,人們無法依靠現(xiàn)有的思想去洞察這個無限。木心說的“社會科學不稱其為科學”,也許暗示了這個道理。
木心與尼采一個鼻孔出氣,是一丘之貉的天才。他們是哥們了,臭味相投。不要忘了尼采與瓦格納。我面對《詩經(jīng)演》,只有哭的份兒。
叔本華講清楚了的那個東西就是“人性”。他只是講清楚了自己。自己是他的全部素材。講明白了人還不是文化,講明白了如何成為人,才是文化。耶穌、釋迦牟尼、老子都說清楚了。尼采也算說清楚了,他把耶穌以及周邊事物也算弄明白了。
如果說世界上有真理,那個真理就是尋找真理過程。真理是概念,而世界不是概念。
人的完整存在,是天使與魔鬼的二重唱。包括夢里夢外。
木心把尼采當作藝術家去看,這說法很好。這樣以來,尼采的作品就都是了小說、詩歌和戲劇,我們便從中看出了有血有肉的文學人物,那人物就是尼采或者是一個叫尼采的劇中人。
真正的藝術家是清醒的,他看社會一目了然。是非公正,是藝術家起碼的良知,所以他總是要愛憎分明,批判時弊,張揚正氣,被俗人們所恨。小者說你“隔路”,大者罵你逆子。藝術家不應該難受地難受著。
卡夫卡的作品是作品,卡夫卡更是作品。藝術是一種精神,精神是一種生命,藝術的長存,是精神的長存,生命的長存。
聽說北京的著名文學評論家們,現(xiàn)在都是大買賣人,整天的“趕場”賣評論。一篇評論稿對付所有人,對付所有作品,模具化生產(chǎn),流水線工作。
把老子看做是出世的,肯定片面了。老子不入世,哪里會有五千言?哪里會有五千言的思想?更何況,五千言說得出來,就是入世了。
如果不去想兩條路,也許就有了一條路。為人生的藝術,為藝術的藝術,有沒有不為人生不為藝術的藝術?《詩經(jīng)》為什么藝術?八大山人為什么藝術?《向日葵》為什么藝術?介入時代這很正常,不介入時代也很正常,藝術就是藝術,介不介入時代隨行就市。
有人一提老子,我的眼睛就瞪得雪亮??此遣皇锹裉死献印@献邮俏业膼廴?,別人不愛可以,別人埋汰他我要罵街的,甚至要打架。
木心為什么講世界文學史,而不是世界哲學史、世界經(jīng)濟史、世界美術史?除了因為他弄文學外,最重要的是因為他看明白了快樂的源泉、智慧的窩巢、心性的原野、人間的天堂在文學之中。
中國的東西,就是中國的東西,嚴格意義上講,別國是很難理解的。這是正常。忘我地去學習別國的東西,很難。梵高是梵高,學習是照葫蘆畫瓢,既不是葫蘆,也不是瓢。
木心為什么不結婚?是因為他知道,結婚就是結婚,結婚并不就是愛情。木心追求愛情,所以他才不結婚。
木心說:“我們生在現(xiàn)代,太難歸真返璞了”。悲哀的是:真的有人真了,真的有人璞了,世界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真者璞者勞而無功。
木心講《文學回憶錄》、《世界文學史》,究其根底是中國傳統(tǒng)“士精神”的流露。與所有的講史者不同,所有的言辭都是一種覺。讀“回憶”當然重要,讀木心之心更重要。心是什么?靈魂之景色。
關于木心,關于《文學回憶錄》,這是陳丹青的一幅大畫作。陳丹青可以不曾畫過畫,陳丹青可以不再畫畫。其實,世界上再再偉大的畫家也只有一幅畫。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