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姍姍

一

云朵是村子里最后一個知道那件事情的人。

云朵是鎮(zhèn)上中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她家在深山里，離鎮(zhèn)子有二十多里地，這個距離不算近，但真要說起來也不能算太遠，村里還有到縣城讀高中的學(xué)生，回一趟家有七八十公里呢！然而問題在于農(nóng)公班車只通到鎮(zhèn)子，剩下的是沙石路面的盤山道，村落之間沒有公共汽車。運氣好能夠碰到順路的拖拉機或者摩托車搭乘一段，要不然全靠步行。所以云朵上學(xué)特別費鞋，一雙新鞋穿不了多久一定會出狀況，每每面對鞋底開了或是鞋幫子破了，云朵馬上便會聯(lián)想到媽媽苦大仇深的表情，用現(xiàn)在同學(xué)之間流行的損人不利己的語言來形容，那一刻云朵想縛石沉潭的心都有。

初中第一年，云朵每個周末都回家，刮風(fēng)下雨也要回。云朵從未離開過父母，不習(xí)慣學(xué)校的集體生活，格外想家，每到周五心就像只鴿子撲騰撲騰地往家飛，整整一上午都心不在焉。上課時眼睛一個勁地朝窗外瞟，恨不得初升的太陽一轉(zhuǎn)眼麻溜挪到山尖上，下午的課一散，妥妥地往家跑。

可以想像，初一時云朵成績并不好，常受任課老師批評，甚至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也是常事。比如，數(shù)學(xué)老師就不止一次說過，云朵上課時思想太容易開小差，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每次挨批評云朵心里都很羞愧，很難為情，知道老師沒有冤枉她。注意力就是不能集中，云朵好著急，當(dāng)然想改掉這個缺點，最起碼不會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那么掉面子啊。可是“思想”看不見摸不著，比泥鰍還要滑，抓又抓不住，郁悶！一到周五，云朵仍然無法克制自己的注意力，不時地神游四方開小差，老師在課堂上說得再精彩，云朵的身體像個樹樁一樣端坐，心思卻早就飛到別處。這樣的狀態(tài)，云朵只能郁悶地任由學(xué)習(xí)成績一降再降。

云朵這種游離狀態(tài)到初二時得到了一點改善，班主任表揚她有很大進步，不過呢，還要繼續(xù)努力，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實，云朵自己心里最清楚，她慢慢開始習(xí)慣住校的生活，不像第一年那么想家，上課時能夠集中精力，下課認(rèn)真復(fù)習(xí)做作業(yè)，學(xué)習(xí)成績自然便有了起色，在班級排名逐漸上升。云朵對自己也有了信心，人也變得開朗，她暗暗地攢著勁給自己加油，希望能在初三“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沖進班級的前十名──不，前五名。

晚上云朵躺進被窩里，把班主任說過的那些勵志話在腦子里過一遍。每次到大考前夕，班主任的聲音就會越來越嘶啞，用黑板擦敲著黑板一遍又一遍說，同學(xué)們請記住，你們中間只有年級排名前五的同學(xué)才有可能考入縣一中！他總是用那句古詩激勵自己的學(xué)生：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云朵太想考進縣一中了。爸爸細貴外出打工，就是為了掙錢給她將來上大學(xué)，而跨進大學(xué)校門的前提，得首先能夠邁進縣一中。進入初三以后她已經(jīng)發(fā)了好多次誓，一定要實現(xiàn)爸爸的愿望。

云朵一心想上縣一中的另外一個動力來自于媽媽貴美平時的嘮叨。媽媽總是拿眼前的人和事來現(xiàn)身說法地教育她，告誡她只有好好讀書一條出路，考上大學(xué)改變命運，要不然將來只能回村嫁人。云朵好歹是個中學(xué)生，要是擱在古代恐怕能算得上是女秀才了，她對未來也有過各種各樣的憧憬，唯獨從來沒想過今后要回村嫁人?；蛘哒f，云朵可不想嫁給村里任何一個蹲在墻根下曬太陽的男人，留在村里的男人們幾乎都在那里。比如，自己的小叔寬福，也在此列。每次，只要一想起自己的那個小叔，云朵瞬間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一字一頓告誡自己：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

然而，這最后一個學(xué)期的沖刺階段，云朵的成績卻陡然下滑。嗯，不對，應(yīng)該是直線墜落！

原因很簡單，她戀愛了。

云朵的初戀故事來得突然又狗血。上午第一節(jié)課，下課鈴聲已經(jīng)響了很久，語文老師還在說個不停。大姨媽來了，云朵那個煩呀。云朵強忍腹痛，低頭從書包里翻出一片大姨媽巾塞到外套口袋里，老師下課的聲音還沒落地，云朵刷地一下站起來捂著肚子就往衛(wèi)生間跑去，背后一陣不懷好意的哄堂大笑傳過來。云朵顧不上害羞，沖進衛(wèi)生間正要進行細節(jié)操作，一摸口袋，大姨媽巾竟不見了蹤影！云朵只好捂著肚子返身回去找姨媽巾。走廊上，一群歪果仁正湊在一起不懷好意地笑，一個個怪聲怪氣地說著：日用，日用！云朵有點懵圈，依稀可辨自己那片粉色衛(wèi)生巾此刻正在被他們幾個擊鼓傳花一樣傳來傳去，推推搡搡擠眉弄眼，一齊飆大聲狂喊：日用，日用！聲音在整層樓回蕩。唉，悲劇正式上演，我的姨媽巾怎么落到他們手里了？云朵面色慘白，只能落荒而逃。

你們有意思嗎，這么欺負(fù)女孩子？忽然有個男生對云朵背影喊道：哎，你的日用，拿去啦！云朵不禁收了腳站在原地，大著膽回頭望過去。天，把自己姨媽巾送回來的居然是另一個班級的吳一鳴！太難以置信了，那可是學(xué)校最著名的校草喔！女生們背后形容他的詞匯都簡直了——什么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睛，像織錦緞一樣華麗透亮；什么明眸皓齒眉清目秀，溫暖又燦爛的笑容歐氣十足！云朵羞怯得低著頭，但接過大姨媽巾時還是忍不住抬頭瞄了他一眼。正好此時吳一鳴也在看她，四目相對，云朵只覺得自己小鹿亂撞，瞬間被電流擊中。靈魂出竅不過如此吧！云朵曾無數(shù)遍回憶那一瞬間，同許多看過的電影中男女主角的鏡頭一模一樣，回憶一遍，她自己顫栗一遍。

云朵從此無可救藥，她開始尋找一切機會接近吳一鳴，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哪怕不說話只看著他，云朵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讓云朵最郁悶的是吳一鳴好像并不那么喜歡自己，總是一副若即若離的樣子。更可氣的是他身邊總會有各種各樣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圍著，嘰嘰喳喳的，讓人看著就不爽。

又到了周末，云朵還在猶豫是回家還是留校。她趴在寢室的窗口，望著男生宿舍樓那邊的燈火，問自己：這樣對他值得嗎？云朵很苦惱。前兩天她翻看手機通話記錄，發(fā)現(xiàn)自己跟爸爸媽媽留言最多的居然是：媽媽，又有好多作業(yè)，這個禮拜我不回家了。爸爸大概生氣了，也不回復(fù)云朵，倒是媽媽每次及時打款。云朵這才意識到，實際上這學(xué)期她回家的次數(shù)早就越來越少了。最初她找了一個理由，想，反正爺爺不喜歡她這個孫女，所以懶得回去看他的臉色。其實她也明白，這是給自己周末留在學(xué)校找借口，因為吳一鳴沒離校。

吳一鳴癡迷玩電游，《仙劍奇緣手游》、《陰陽師》，以及《王者榮耀》等都是他的最愛。云朵知道，吳一鳴雙休日不回家是為了玩動漫，他在鎮(zhèn)上的那家網(wǎng)吧里能從周五一口氣玩到周一早晨，眼圈發(fā)青地回到教室。吳一鳴稱得上是一個純粹的超級玩家，在云朵眼里，他配得上這個稱號。在那個虛幻世界里，吳一鳴神勇無比，人見人愛，見誰滅誰。平時，吳一鳴把那種人神不分的味道也帶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來，云朵最喜歡看吳一鳴COSPLAY的裝扮，好看至極，簡直比動漫游戲里的人物都要炫酷。比如《陰陽師》里的風(fēng)雅之師，吳一鳴的COS裝扮簡直帥得不要不要的，太贊了！當(dāng)然，價格也夠厲害的，服裝，全套角色的裝備哪個不需要七八百元呢！風(fēng)雅之師光一副尾巴就得八十塊錢，就這還是打折后的。所以吳一鳴似乎永遠都錢不夠用，云朵最見不得他沒錢時一盒方便面也能糊一頓的樣子，她省吃儉用，把媽媽給自己的生活費、伙食費都省下來，五十、一百的支付寶轉(zhuǎn)給吳一鳴，有時直接給現(xiàn)金，吳一鳴則心安理得的照單全收。

云朵瘦了，不了解的人以為她在減肥，實際上她不舍得吃不舍得喝，純粹是為了討好吳一鳴。云朵知道還有別的女孩暗戀吳一鳴，轉(zhuǎn)錢給他的不止自己一個，吳一鳴給云朵看過轉(zhuǎn)賬記錄，告訴她：他的粉多的是！他不怕掉一兩個粉。言下之意……讓人想想心酸。昨天云朵為了找機會跟吳一鳴說話，晚飯都沒有吃，還到學(xué)校門口的奶茶點買了一杯抹茶奶凍，眼巴巴等到他，他倒是不客氣，接過奶茶打開就喝，連句謝謝都沒有。云朵越想心越酸，可是她更怕失去吳一鳴，要是那樣，她想自己一定會窒息的。

那個周末云朵依然沒有回家，云朵在電話里跟媽媽說快考試了，好多試題卷子要做，不回家了，讓媽媽多給她點錢。只要說在學(xué)校做卷子，媽媽總是同意的，而且會多打錢給云朵作為鼓勵。

云朵深陷在自己的小情緒里面，無法自拔?；蛟S正是這個原因，云朵甚至很長時間都不知道，她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媽媽貴美，竟然去了一趟省城。

二

宗旺老漢今年剛過古稀，他忠厚善良勤勞，偶爾有點固執(zhí)有點軸。宗旺老漢辛苦了一輩子就希望晚年能夠過上兒孫滿堂、人丁興旺的幸福生活，別無他求。最近這幾年，宗旺老漢感覺身體越來越差，渾身上下哪里都疼，胃口不好吃飯不香，體重下降沒有力氣，他常常暗自懷疑，是不是自己活不了幾年了？宗旺老漢年輕時身體結(jié)實壯如牛，不惜體力一味只知道賣命干活，有個頭疼腦熱的從來不當(dāng)一回事，總是覺得體力這個東西睡一覺就過來了，種地的人哪有那么嬌貴？所以，有個頭疼腦熱，一咬牙就硬扛過來，一身病根也就此落下。上了年紀(jì)以后，那些病痛像趕不走的惡狗纏上身來。身體壞了以后，每當(dāng)他坐在屋場曬太陽時，常常就不由自主地回憶年輕時的自己，老伴走得早，兩個兒子細貴和寬福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會泥瓦匠手藝，農(nóng)閑時常能攬到砌墻蓋房的活計，日子過得比一般莊戶人家寬松些。那時他的身體多結(jié)實啊！什么重活兒都能拿得起來，扛一根樹料翻幾座山也不用停歇。細貴結(jié)婚，翻蓋祖屋的木材，當(dāng)年是他用肩膀硬扛回來的。可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喘口氣好像都要費力氣。人再強強不過命！宗旺老漢認(rèn)命，只是希望自己的身體不要太快壞下去，他埋在心底的愿望還沒有實現(xiàn)，不甘心就這樣去見祖宗。

年過七旬的宗旺老漢從沒享過福，好不容易蓋起新屋子，給大兒子細貴成了親，老漢的人生大事做了一半。想來也就是細貴和貴美的女兒云朵出世后的那幾年，他好歹還過了兩天輕松的日子，從外面干活回來，坐下來抽兩袋煙，抱著孫女用胡茬子扎扎她粉嫩的小臉蛋，心里像是大熱天喝了碗涼井水一般舒坦。不過呢，對于這個孫女，宗旺喜歡歸喜歡，可打心眼里有點遺憾，總覺得云朵要是一個男孩就更好了，自己這輩子算得上圓滿，對得起列祖列宗。剩下的另外一半人生大事就是再為小兒子寬福蓋屋娶上媳婦，便可以享享清福了，可不料想寬福不爭氣，不但游手好閑，還沾上了賭，愣是把全家人幫他積攢購買屋料的錢扔進了賭場里。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現(xiàn)在就算垛起了一棟樓也沒人家敢把姑娘嫁給他。寬福破罐子破摔，更是不走正道了。宗旺老漢唉聲嘆氣自己真是撞了鬼，人要是不舒心，日子就會鉆出妖蛾子，一天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折了腿腳傷了臟腑，從此干不動重活了，身子骨更是日漸多了疾患，家里少了一項重要經(jīng)濟來源卻多了醫(yī)藥開支，生活立刻顯得緊巴巴的。

宗旺老漢的心病則更重了，埋在心里糾結(jié)成了一團大疙瘩。一次孫女云朵從學(xué)校回來，一進門便“猴”到他身上撒歡，想從他的口袋里面摸果子吃。那是山上野彌猴桃熟了的季節(jié)，往常他總會在在身上藏幾顆果子，等著孫女回家時跟他撒嬌討要。不過，這一回他從山上下來的時候，把帶果子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云朵好失望，嘟起小嘴嚷嚷，不止這一回，自從我爸離開家，你好像就不喜歡我了！宗旺老漢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捶了一下，不由得臉一黑，一把推開云朵。她更委屈了，眼圈都紅了。宗旺老漢拼命地咳嗽，脖子上的青筋爆得老粗，像蚯蚓一樣好嚇人。宗旺老漢掩藏內(nèi)心的心事被擊中了！云朵可愛歸可愛，喜歡也是真喜歡，可歸根到底是個孫女。鄉(xiāng)村里講究這個，男女有別，女人的牌位甚至都進不了祠堂，最惡毒的罵人話是“斷子絕孫”。宗旺老漢一直盼望著能夠抱上個大頭孫子，就怕老劉家這一脈香火在這一輩上斷了弦，那自己就是對不起祖宗的罪人，而且在村子里也抬不起頭來，被人恥笑。

為這個事情，細貴出門打工之前，和父親敘談過好幾次。到了細貴這一代，其實已經(jīng)對生男孩女孩沒有什么太大概念。男孩要是敗起家來更要命呢，像弟弟寬福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人了，一分錢也沒見他給家里掙過，吃穿用玩哪一樣不是家里倒貼！寬福這個敗家子，給家里帶來的盡是些麻煩事！女孩怎么啦，還是父親的小棉襖呢！當(dāng)云朵一出生，細貴看到她粉粉團團的小臉蛋，撲撲騰騰的小腳丫，幸福得心都快要化掉了。好好培養(yǎng)女兒，長大了有出息不是一樣光宗耀祖嗎？不過細貴孝順，理解父親宗旺老漢一心一意要抱孫子的心思，細貴和貴美都認(rèn)為再生一個不是不可以，主要是現(xiàn)在吃穿用度開銷好大，一張一百塊，拿出去隨便一花就沒了，家里的收入剛剛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再添一個人費用開支壓力太大，細貴跟父親說過解釋過，等家里經(jīng)濟好轉(zhuǎn)了再說。可宗旺老漢老是擔(dān)心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他身體每況愈下還舍不得吃藥，細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心想再出去打工多掙一點錢回來。

外出打工，細貴不放心的是云朵到鎮(zhèn)中學(xué)去讀書了，父親又有病，家里還有那么多農(nóng)活需要操持，寬福指望不上，只怕貴美一個人里里外外忙不過來。

眼看細貴就要出門打工，宗旺老漢為了讓貴美趕緊懷上孩子，操碎了心。最讓細貴哭笑不得的是，宗旺老漢只要一看細貴跟貴美說閑話看電視，就過來把電視關(guān)了說，有啥好看的，浪費電！回屋睡覺去，你不是要去打工了嗎，睡覺養(yǎng)養(yǎng)精神。宗旺老漢不糊涂，細貴到城里去謀生活他不能攔著，村子里那些出去打工的人家都是例子，掙錢總比守在家里好。但是按照宗旺老漢的想法，正因為他年老有病，寬福那個敗家子又不成器，他宗旺老漢家的香火不能到這一輩斷了，細貴無論如何得再生一個兒子，最好是等貴美懷上后，再出去打工也不遲。

最初宗旺老漢抱有一絲絲希望，尋思著自己已經(jīng)跟細貴講得很明白了，他在家時間不長，但讓媳婦懷孕的機會還是有的。人家還有跨門喜的呢，洞房圓房頭天就懷上了，關(guān)鍵在于這事兒得自己上心啊！細貴出門前的一段時間，宗旺老漢每每天不黑就催促兒子早點休息睡覺。年輕人身子骨硬邦，多睡幾覺沒什么。細貴離家后的頭幾個月，宗旺老漢總是偷偷打量貴美的身子有無變化，現(xiàn)在他徹底失望，貴美的肚子哪有一點懷胎的跡象。宗旺老漢實在恨鐵不成鋼……后來，宗旺老漢老是回想自己的話說明白了沒有，到底是細貴沒明白他這個長子的責(zé)任，還是他盡力了然而貴美一時沒懷上？所以細貴離家的時間愈久，宗旺老漢愈是焦灼地期盼著兒子的歸來，哪怕你沒有掙到幾個錢，也先回來一趟讓貴美懷上再說?。∧切┨熳谕蠞h心里掖著一股無名火，對貴美也沒個好氣，男人快一年不在家你都不想他？就不能打電話去吵去鬧逼他回來嗎？但這個話宗旺老漢說不出口，只能窩在心里生悶氣，橫豎看貴美不順眼。

宗旺老漢看不順眼的，還有一個原因。那天，宗旺老漢在自己屋里悶頭抽煙，琢磨著怎么才能把家里這一盤散沙捏把到一起，想著想著，一抬頭看見初夏鬼頭鬼腦地進了貴美屋里。他找貴美干什么，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的來？

那個家伙！宗旺老漢不放心。

三

初夏是村主任，貴美娘家和他家是一個自然村。

貴美從小就生得俏，性情溫和，勤快手巧。放學(xué)了，別的孩子會在路上玩過才回家，貴美不，她急著趕回去扒柴、打豬草，燒洗煮汰。貴美娘是個病秧子，出嫁前就得了肺結(jié)核，以后不要命般一口氣連生了三個孩子，身體被掏空了恢復(fù)不過來，不幾年便垮成了廢人，吃喝拉撒都成問題，完全需要別人照顧了。家里女人做的事情，貴美幾乎撐起了一大半。貴美初中畢業(yè)就沒再讀高中，回家?guī)透赣H干活，照顧母親，里里外外一把手，非常能吃苦。村里人都說，以后誰能討了這個姑娘做媳婦，算是老祖宗的墳頭上冒了青煙。貴美娘在貴美出嫁那年走了，也是個福氣之人，否則，貴美不在家，誰管她？

貴美讀書比初夏低兩級，不管上學(xué)放學(xué)來來回回她總是跟在初夏后面，像個跟屁蟲樂顛顛相隨著。

初夏聰明，腦子靈活，長得又俊，村里的姑娘們臉皮薄，心里喜歡他表面上還要遮著掩著一些。當(dāng)然這兒還有一個原因，村里的小伙子們沒事找事地愛圍著貴美轉(zhuǎn)，可跟貴美關(guān)系最接近的還數(shù)初夏，明擺著人家初夏中意的是貴美，恐怕別的姑娘都沒落進他眼皮里。

農(nóng)村的生活日復(fù)一日，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終于可以歇歇，黑燈瞎火的也沒有什么文娛活動，如果哪里放一場電影就算是一件大熱鬧事了。每次只要聽說鄰村要放電影，初夏就會來喊貴美，大伙兒結(jié)伴去看電影。后來過去了好多年，貴美都忘不掉去王莊看電影《紅高粱》的那次。貴美一聽電影的名字咯咯笑得不行，高粱有什么好看的？到處都是。初夏說，好多人都說這個電影好看，女主角叫鞏俐，長得漂亮，膽大敢演，還跟張藝謀好上了。張藝謀是哪個？就是《紅高粱》的導(dǎo)演……到王莊有十幾里路，散場后大家一起往回走，一路上男男女女群情高昂，妹妹你大膽往前，往前走，不回頭……歌聲在夜的原野上飄蕩，又隨風(fēng)散去……那晚月光皎潔，浩瀚云空繁星閃爍，夜色下的田野一片朦朧，映入眼簾的一切都像電影那么的唯美。走著說著笑著，《紅高粱》里的爺爺奶奶成了初夏和貴美熱烈的話題，也不知什么時候，兩人發(fā)現(xiàn)他倆居然不知不覺地就落了下來，其他人早已遠遠地融入了前方的夜幕里。月華似水，小徑像染了一層白霜，兩個人的影子印照在地下，宛若剪紙重疊在一起。貴美臉頰驀然莫名其妙地發(fā)燙起來，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多年以后，貴美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書上常說的那個情竇初開！當(dāng)時貴美可沒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識地往道旁閃了一下身子，地上兩人的影子分開了。貴美腳下被草棵絆了一下，她一個趄趔差點摔倒，幸虧初夏一把拉住了她，她沒站穩(wěn)，跌進了他懷里。這個突發(fā)事件讓兩個人都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初夏抱著貴美一動不動，不敢調(diào)整姿勢，害怕稍微動一下貴美會從自己懷里跑掉，這是初夏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貴美。月光灑落在貴美身上，臉蛋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嬌美和柔和，水潤的雙唇充滿誘惑，初夏感覺有一種突發(fā)的沖動，下意識將貴美緊緊摟在懷里，情不自禁地在貴美的唇上輕輕點了一下，這個突變發(fā)生在一剎那，貴美猛地掙脫他，害羞得捂著臉蹲在地下。初夏去拉她，她叫，別碰我。尖利的聲音嚇了初夏一跳，他退后一步說，好，我不碰你，但你得起來呀。

貴美站起來說，你不要臉，你干嘛親我嘴！

初夏一呆，瞪著眼說，貴美你放心，我親了你，以后我結(jié)婚就一定娶你做老婆！

貴美也瞪大了眼睛，我都給你親過嘴了，以后不嫁給你還能嫁誰！不過這句話她摁在肚子里，姑娘家說不出這句話來。

人真奇怪，從第二天起，貴美上學(xué)就再也沒跟在初夏屁股后了。心里同藏著一個秘密，兩人反而拉開了距離，不再像過去那么親近了，平時都相互回避。有眼尖懂事早的伙伴發(fā)現(xiàn)了他倆狀態(tài)不正常，就曉得這兩個人的心里有些兒牽牽絆絆。

然而緣分這東西真是說不清，過了一些年，為了給貴美的哥哥娶親，貴美的父親收下宗旺老漢的彩禮，把貴美許給了細貴。初夏家連他在內(nèi)弟兄三個，初夏排行第二，父母在生弟弟的時候，因為超生交罰款，借的債都還沒還清，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那樣一大筆彩禮錢。初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去和別的男人進洞房。

剛得知這個消息時，初夏如遭晴天霹靂，又恨又妒，恨天恨地也恨了貴美。而實際上，貴美又何嘗不是遭五雷轟頂！初夏不知道，貴美甚至想象過干脆就跟初夏去私奔，遠走他鄉(xiāng)比翼雙飛，過分懂事和孝順才讓貴美忍痛割愛，旋即便打消了念頭。要知道，這筆錢對當(dāng)時的貴美家來說重要如同救命一樣，父母的期望，哥哥的婚事，家族的香火繼承，作為女兒她身負(fù)責(zé)任，貴美實在是逃無可逃，退無可退。她不忍心看著哥哥因為自己拒收細貴家彩禮而娶不了老婆，整天唉聲嘆氣無精打采。

那一陣子，初夏特別想貴美，一個勁地尋找機會偷偷見面，可是兩人相見說不了幾句話便又要爭吵起來。初夏簡直有點兒偏執(zhí)狂了，總是克制不住地埋怨她為什么要答應(yīng)嫁給細貴，不就是為了幾個錢把自己給賣了嗎？對這個問題貴美解釋過無數(shù)遍已經(jīng)不愿再重復(fù)了，她苦不堪言，強忍著淚水望著初夏，他胡子拉碴，瘦了好多，越看越心疼，然而她還是不能答應(yīng)跟他私奔。

你到底愛不愛我？

愛……貴美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

初夏苦惱地抱住自己的頭，那你為什么不能跟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要是我跟你走了……貴美忽然哽咽起來，我爸、我哥，還有我嫂子……我們家就毀了……

初夏呆呆地瞧著她，月光下一片樹葉的影子在她臉上晃動，仿佛人都不真實了。靜默了好久，他低低地說，我不管，我決定要離開，給你一天時間考慮，后天早晨天亮前我在這里等你，你來或者不來，初夏搖搖頭，反正我都是要走了，不混出一個人樣兒我決不回來！說完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去。

初夏哥！貴美在背后凄厲地叫了一聲，初夏收住腳卻沒有回頭，直愣愣站著任由貴美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個布包，又抽泣著跑走。

布包里是貴美給他做的一雙布鞋，內(nèi)襯用彩線繡了鴛鴦，初夏盯著鴛鴦圖看了半天，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其后的那個東方未明的凌晨，初夏焦灼地在村口的這條小路上徘徊，霧氣愈來愈濃，遠處的山尖上漸漸地顯出天空的微光，他最后瞅了一眼黑黝黝的村子，拎著行李走進了濃霧的深處。

其實頭一天晚上，初夏就預(yù)感到貴美不會跟他走了，那雙布鞋是她給自己的臨別紀(jì)念吧？但初夏還是不死心，懷揣一絲希望在這里堅持等待，絕望地等到了最痛苦時刻的到來。在后來，那些漂泊在外居無定所輾轉(zhuǎn)江湖的日子里，這雙鞋給了初夏可以承受顛沛流離孤獨寂寞的力量，異鄉(xiāng)難以割舍的月光不經(jīng)意間也會觸動初夏的初戀情懷，那傷那痛就像一把利劍深深扎在初夏心上，時時提醒著他，把這些通通轉(zhuǎn)變成自己成長和努力奮斗的動力源泉。

初夏這一去十年，歸來已是老婆孩子一家三口了。他老婆是個南方女人，據(jù)說娘家有錢，結(jié)婚時帶來不少陪嫁。初夏一回來便拆了祖屋蓋新樓，他家的三層小樓是村里第一棟小樓，氣派醒目，在一片土房瓦房中絕對鶴立雞群。在外面闖蕩多年，展現(xiàn)在村里人面前的初夏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青澀的小伙子了，不僅外形變化大，性格和精神氣兒都不一樣了。更關(guān)鍵是他見了世面，長了見識，談吐和思維區(qū)別于一般的普通農(nóng)民，新上任的鄉(xiāng)長十分欣賞他，次年趕上村委會改選，初夏高票當(dāng)選為村主任。

在這個山溝里，怎么說初夏也該算得上是一個成功人士了吧。十年后，再見到貴美，初夏的態(tài)度多少流露出一絲兒倨傲，人生真是難以逆料，現(xiàn)在拿他和那個細貴比較，貴美她是否會后悔當(dāng)初沒跟他走呢？當(dāng)然，作為村主任他不會計較過去了的那些往事，他是全村人而不是哪一家人的主任，全村的事情夠他操心的，他也沒有必要專門過問貴美家的事情，比如她家小叔子寬福上次欠賭債的風(fēng)波他就托故推給了副主任，而自己沒有去處理。如果請他這個主任出面的話，初夏當(dāng)時想，至少她貴美得來央求他吧。

但是這一天，初夏陡然改變了對貴美的態(tài)度。他趕到村委會的時候，看到鄉(xiāng)長的車和一輛省城牌號的警車停在院子門口。很快他便得知了事情的原委：省城某工地附近發(fā)生一起命案，打工者細貴是作為犯罪嫌疑人之一被收監(jiān)的，不料卻在看守所里非正常死亡，而真正的兇手又落網(wǎng)了。風(fēng)聲走漏，網(wǎng)上輿論洶洶，說什么的都有……省城同志此行的目的就是，他們要趕在記者到達之前，做好細貴家屬的安撫工作，按照法律條款妥善處理善后，把負(fù)面影響控制到最小程度。

他奶奶的，那個細貴，他怎么就……就死了呢！消息太突然了，初夏回過神來時，滿腦子竟然不是細貴，而是貴美，唉，她也是真夠倒霉的！他感到對她特別同情，心疼得要命，這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心里并沒有完全放下她。也是那天回到家，他居然翻出了貴美以前做的那雙布鞋，十幾年了，他還留著。

初夏很犯難，貴美的公公，也就是宗旺老漢對自己的態(tài)度一直不冷不熱，自己貿(mào)然前去估計不會受歡迎。左思右想，初夏還是決定，無論如何得找個機會安慰安慰貴美……

四

貴美一直無法忘卻細貴離家那天的情景。

她覺得仿佛只是瞇糊了一下，眼一睜天怎么就亮了？急忙一骨碌爬起來，臉都來不及擦一把便要去燒柴火灶。其實家里平時都用電飯煲，既方便又省事，一插電就不用管它了。前幾天細貴無意中說一句，到了外面就喝不上老婆熬的白米粥了，貴美聽得心頭一顫。她煮粥的訣竅是加一點兒堿面，粥熟了微微的泛黃，噴噴兒香。特別是沒用電飯煲之前，大灶小火費工夫熬出來的粥，厚厚的稠稠的，表面凝起一層米汁皮，細貴端起碗就吧嗒吧嗒的貪個沒夠。剛結(jié)婚時貴美聽到吧嗒聲就生氣──真像豬吃食，后來漸漸地卻喜歡聽了，想著丈夫能多吃一口。所以貴美留了心，這些日子熬粥都是燒的柴火灶，細貴嫌她燒灶太麻煩，不讓她燒，貴美打開丈夫的手，又往灶口塞兩根柴，心里卻嘆一口氣，唉，男人就是心粗。

不過這天早晨熬粥時間來不及了，比她起床早一刻的細貴已經(jīng)自己用電飯煲悶了昨日的剩飯，她堅持給男人炒了一碟辣椒小魚干。辣椒地里就有，小魚干則是她平日里抽閑空到溪里網(wǎng)回來曬的，細貴口味重，就愛這個。不同的是今天又在里面打了兩個雞蛋，她拿鍋鏟慌慌張張地翻著菜，一邊責(zé)備自己不該睡過了頭，一邊埋怨男人怎么不早點兒叫她起來。細貴說，看你睡得好香，想讓你多睡一會兒，昨晚你累壞了吧。見細貴一臉壞笑，貴美沖著他“呸”了一聲，臉上卻飛起了一抹紅暈。

吃完了我送你。她說。

算了，你不要送。他朝她笑笑。實際上送也不遠，他和幾個一道外出打工的同伴約好在村口碰頭。

就要送！她往他碗里又夾了一筷子小魚干。

就怕你到時候要淌眼淚，讓人笑話，還是別去了。

就要送！她好像賭氣。

他望她一眼，感覺她的眼睛在冒濕氣了。好吧，你送。他說。

可是等到細貴拎著行李要出門的時候，她卻背對他，低著頭在鍋臺邊洗碗。他說，我走了。她點點頭。他遲疑一下說，你不送我啦？她搖搖頭。想到這一去至少要到過年才能相見，細貴放下行李湊到貴美身邊，想親她一下，誰知貴美把頭一扭，細貴撲了一個空，尷尬地訕訕笑了一下，哦，那我就走了！

細貴走得老遠了，貴美還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洗碗，碗都要洗掉皮了。她不敢開腔，也不敢回頭，她怕自己真的哭出聲來。

后來，貴美在心里無數(shù)次悔恨，貴美呀貴美，你怎么就不能讓他親一下再走呢！

當(dāng)初貴美是為了哥哥的彩禮被迫嫁給細貴的，起初她不但不喜歡這個丈夫，甚至有點兒恨他。要不是他，初夏也不會遠離家鄉(xiāng)無影無蹤。雖然這事不能完全怪細貴，但至少她是怨他的。

成親的那天，送親的人來了一大波， 亂哄哄地屋里屋外都是人。貴美眼皮抬也不抬，像個木頭人坐著聽人擺布，梳洗打扮，換了一身大紅色的新衣服，等著婆家來人接她。貴美媽身體不好，靠在床頭虛弱地下不了床，她知道女兒的心事，嘆了口氣，說大喜的日子，一大家子都在為你忙乎，你卻拉著個死臉子，祖奶奶，這是給誰看？你好歹也要為這個窮家想想，要怪只能怪你投錯胎了，村里許多人家不都是這樣娶親的嗎？再說你婆家條件不差，彩禮出得比別人家高，你男人細貴又是個厚道人，嫁過去吃不了虧，你還不知足！

不提“你男人”還好，一提貴美就又想起了初夏，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不知道那個人現(xiàn)在到哪里了，是不是已經(jīng)把她忘了？過了今天，她就是細貴家里的人了。頓時又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當(dāng)?shù)剞r(nóng)村有哭嫁的風(fēng)俗，姑娘出嫁時哭得越兇表示越留念親人，舍不得離開娘家。這時屋里屋外的親戚們被貴美猛然爆發(fā)的嚎啕驚嚇了一下，繼而都紛紛感慨見過哭嫁的，但沒見過哭得這么傷心的新娘，眾人紛紛夸貴美，真是一個懂事理兒的好妹子，是娘的心頭肉。

人往往就是這樣，當(dāng)時初夏要貴美一道私奔她不干，實際上他走了以后她很快便后悔了，婚后的相當(dāng)一段時間，貴美都不由自主地要把細貴和初夏放在一塊兒比較，愈比她就愈后悔。

雖然不滿意自己的男人，然而已經(jīng)一腳邁進婆家門，日子總要過，這一點上很能看出貴美的確是個能干又善良的媳婦。貴美不僅心細手巧干活麻利，而且脾氣性格也好，家人以及鄰舍也處得和睦，卻唯獨跟細貴私下相處的時候，總是對他不冷不熱不親不近，有點生分。

細貴憨厚倒沒有感覺貴美的生分，以為女人家就是這個樣子，細貴只是一味寵著貴美，心想自己上輩子修得好，才能討到貴美做老婆，這在早先他連想都不敢想，現(xiàn)在哪還有什么不滿足？當(dāng)初在給貴美家彩禮的時候，宗旺老漢差點兒都反悔了，認(rèn)為女方家獅子大開口，訪一訪周遭有哪家女子需要這么大的價錢，還是細貴生怕婚事弄黃了堅持要給，聲稱自己就是喜歡她，非貴美不娶，宗旺老漢才咬咬牙給了彩禮?；楹蠹氋F只知道拼命地對老婆好，無微不至地體貼她。宗旺老漢看不慣細貴對這個新媳婦過于殷情討好，嫌棄細貴太蔫巴。背地里宗旺老漢總說細貴，不能什么都順著自己老婆，那樣女人要上天的那還了得？還有沒有老規(guī)矩？但說了跟沒說一樣，只能嘆氣兒子沒出息，有點恨鐵不成鋼。而從那之后細貴則更加變本加厲了，稍微重一點點的活都舍不得讓貴美干，恨不得能把她供在床上養(yǎng)著不下地。

細貴恰恰不明白，他越是慣她，貴美卻越是煩他，越是冷落他。細貴看上去身子單薄，卻尤其貪床上那點事兒，饞得不行，貴美常常很不耐煩，像條死魚一樣躺著，猶如剛從冰箱里取出來，渾身還冒著冷氣。沒錯，她想自己就是一條死魚。

幸好，這些并沒有妨礙她懷孕。

細細想來，貴美對細貴的情感發(fā)生變化，就是從她懷孕以后開始的。剛懷孕那陣子，貴美心情低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無精打采，初夏的影子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細貴倒好，還以為貴美是孕期反應(yīng)太大的原因，百般照顧她，家里所有的事情自己大包大攬，而且也不敢再碰她的身子害怕動了胎氣，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久了貴美漸漸地覺出一些細貴的好。隨著時間的推移，胎兒在肚子里的活動漸漸的明顯了，那天竟然猛地蹬了貴美一下，她又驚又喜地脫口就喊細貴快來摸摸小寶寶。貴美沒有意識到，那是她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主動地讓他親近自己的身體。

云朵的出生比預(yù)產(chǎn)期早了好幾天，沒有想到難產(chǎn)，分娩的時間超長，胎兒胎位不正，羊水已經(jīng)破了而且有點渾濁，宮口卻沒有開……必須得手術(shù)了，否則大人孩子都危險。鎮(zhèn)醫(yī)院那個年輕的醫(yī)生也有點兒慌了，喊細貴進來簽字，說你老婆一直在出血，很危險……細貴立刻大聲嚷嚷，快救她吧，醫(yī)生我求求你，要是保不住她，我也不想活了！貴美在臟兮兮的產(chǎn)床上已經(jīng)快躺一天了，漫長的陣痛過程和精疲力竭的虛弱感，使她感到萬分的孤獨和恐懼，忽然聽到細貴的嚷叫聲，她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仿佛有一座冰山稀里嘩啦的坍塌了，胸口那兒融化得一塌糊涂。

兩個小時后，手術(shù)結(jié)束，可喜的是大人孩子都無恙。護士告訴貴美，你丈夫?qū)δ阏婧?，三番五次央求大夫，如果大人和小孩只能留一個，他只要保大人！貴美真的被細貴感動到了，那天她哭得稀里嘩啦，不止是為自己安全生下女兒成為一個母親的喜極而泣，也有長期以來自己愧對細貴的內(nèi)疚吧。

在以后如水般慢慢流逝的光陰里，貴美由衷地體會到細貴不僅對自己的體貼，對老人孝順，對孩子愛護，對家庭有責(zé)任感，貴美十分慶幸自己能夠遇到細貴。夫妻感情逐步融合升溫。生活雖然不富足，卻是有滋有味，細貴是寧愿自己吃苦也要寵著老婆孩子的那種男人，本事不大，就是全心全意對待老婆孩子。曾經(jīng)不可替代的初夏，如今在貴美腦海里的印象漸行漸遠，越來越模糊和遙遠，貴美幾乎不再去主動想起這個人了，一心一意跟細貴過著小日子，貴美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