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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牙

      2018-12-19 11:18:40王小雅
      滿族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陶老丁餅子

      王小雅

      傍晚時分,是餅子鋪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最容易有故事的時候。

      村口的大坪上,三三兩兩的婆婆媳婦娃娃天天踏晚霞而聚,早有等不及大部隊的老少娘們,跟著震耳欲聾的樂聲百花齊放地扭動起來。

      老丁也在廣場踱步,像年輕人一樣戴著耳機,很新潮的樣子。

      老丁是縣里的局級干部退休回村的,從十八歲當(dāng)上餅子鋪的村支書,一直干到城關(guān)鎮(zhèn)黨委書記退二線,原說養(yǎng)老,卻不得清閑。因為一生清正,老伴又沒有工作,大半生下來,并無多少積蓄。兒女們在縣城上班,買房都欠了債,老丁和老伴回家開個小賣部,外兼幾桌小麻將,賺點小錢幫幫孩子們。孩子們開始不同意,怕累著了二老,慢慢地看他們越忙越精神,也就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公路邊圍著一堆人,吵吵鬧鬧的。

      迎面走來塆里的世友,他見到老丁便大叫,丁叔,丁叔,你看誰回來了,老陶咧!

      老陶?皮匠老陶?!

      在餅子鋪,二十歲以上的人,無人不識老陶。

      老陶在餅子鋪村消失快二十年了。

      老陶重現(xiàn)餅子鋪,仿若從動物園里跑出來一只猩猩,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

      此時的“猩猩”老陶,瘦,黑,駝背,雙手耷拉,當(dāng)年那一頭濃密的卷發(fā)沒剩幾根,眼光渾濁,只有招牌式的笑,還在。

      他努力齜著牙,對每一位相識的餅子鋪人,點著頭,哈著腰,對并不認識的后生,也點著頭,哈著腰。一口廉價的整板門牙,亞光,無色。

      老丁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老陶的金門牙沒了。

      老丁拉著老陶的手,一時竟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盯著看。論年齡,他跟老陶不相上下,略大一點點,按輩份,他應(yīng)該叫老陶為“叔”,可他叫不出來。

      老陶囁嚅道,丁大哥,這些年,你好嗎。他竟然稱老丁為哥,口音里帶著隱隱的漢口腔。

      老丁點點頭,順手撿起老陶腳邊的舊帆布提包,將老陶往屋里帶。穿過小賣部,老丁急急地喚老伴,五兒啊,你看誰回來了。

      老伴擦著雙手跑出來,她盯著老陶看了半天,終于認出來了,上前緊緊拉住老陶的手,天哪,陶叔啊,你回來了。

      五嬸是餅子鋪出了名的溫柔賢惠菩薩心腸的女人,二十年不見,依然按從前的禮數(shù),叫老陶為“叔”。

      老陶有點不好意思,生怕自己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割到了五嬸,連忙抽了出來,依了當(dāng)年娃們的稱呼,五嬸,你身體還好吧。

      還算好的。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剛好還有豇豆餅,你等等,一會兒就來。微微發(fā)福的五嬸喜笑顏開地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老丁說,這些年,聽說你一直在漢口?我聽世友嫁到武漢的女兒說,她好像在漢口見到你,她還讓我去漢口找你……

      老丁后半句話沒說出來,世友的姑娘讓他去找老陶討錢。在餅子鋪,幾乎人人都知道老丁幫老陶貸了款,可是老陶不辭而別了。

      老陶敏感地低下頭,我對不住你啊,丁大哥,欠你的錢,這么多年沒還,也沒交個言……

      老丁急忙打斷老陶的話,說哪里去了,論輩份,你還是我的叔,你幫我們丁家養(yǎng)了十九年的娃,我們怎能忘呢。再說,你家大軍早就把錢還了。

      五嬸一手豇豆餅一手白米粥送過來,放到茶幾上,又轉(zhuǎn)身去廚房端出兩個菜來。

      老陶望著五嬸忙出忙進的身影,干涸的眼睛滲出了老淚,他用糙手揉了兩把,對老丁說,大哥,你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老丁看著他這般傷感,很想安慰一下,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只得說,你先吃點東西。

      老陶回過神似地客氣了一下,迫不及待吃起了豇豆餅。餅子鋪的女人都會鼓弄麥粉,千層餅、火燒饃,樣樣拿手,特別是夏天時節(jié)的豇豆餅,遠近有名。五嬸用臘肉丁炒豇豆做餡,餡多皮薄,堪稱一絕。老陶邊吃邊說,唉呀,五嬸做的豇豆餅就是香啊,我做夢都想吃餅子鋪的豇豆餅咧。

      當(dāng)年,老陶就是被桂枝的一個豇豆餅俘虜來的。

      四十年前,老陶蹬著一雙打滿補丁的厚軍用牛皮鞋來到餅子鋪時,還不老,大名陶正光。牛高馬大,濃密粗壯的自然卷發(fā),一副日曬雨淋、自然生長的模樣,像一個西部牛仔。

      老陶見人就咧嘴笑,露出兩道很深的法令紋,仿佛生怕別人看不到他的兩顆金光閃閃的大門牙。因為老陶臉上這些特殊的滄桑紋路,他一到餅子鋪,就被別人稱為“老陶”了。

      老陶是鄰縣浠水人。

      老陶信命。從他記事起,就是個不受歡迎的角兒。別人的母親懷胎九月生伢,他十個多月還沒出生,父親在他沒出世時就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從此杳無音訊,生死不明。他出生時先出腳,活活將母親逼上了黃泉。自己命大,咧嘴大哭,還露出兩顆小門牙印子。

      他是喝奶奶的米湯長大的。奶奶去世后,他跟著哥哥過日子。從小飽受生活艱辛,卻又生得賤,一副壯骨,渾身力氣,幾乎不生病??墒亲詮纳┳舆M門,他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缺衣少食的年代,嫂子成天埋怨哥哥無用,說小叔飯量太大,吃窮了全家。有一次,哥嫂又大打出手,他去勸架,嫂子揮起一根扁擔(dān)朝哥哥砍去,他心急一擋,一聲慘叫,滿嘴是血,捂著嘴跑出了家門。

      他的兩顆門牙廢了。血氣方剛的他當(dāng)即發(fā)誓,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后來,他靠賣苦力掙了錢才去醫(yī)院補牙齒,醫(yī)生建議他做個鍍金牙齒,那年代,金牙銀牙可是最時興的,醫(yī)生說金牙比銀牙更顯檔次,質(zhì)量好。他一興奮,覺得金牙經(jīng)事,就樂顛顛答應(yīng)了。

      他四處流浪,靠打零工、賣力氣為生,吃住都在別人家里。別人問,他只說是孤兒,家里再無親人。老大不小,三十出頭了,一直也找不上媳婦。

      那年,他到羅田縣城一戶人家?guī)凸ぷ鑫荨R蛔鼍褪且粋€多月,熱心的主人張永勝見他做事一把好手,人又老實聽話,除了飯量大點,基本挑不出毛病,就開玩笑說要幫他介紹個媳婦。

      老陶說,哪個要我這窮光蛋,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

      張永勝說,那也不見得,脫趟子人生,總要找個女人,那才算沒白活。

      老陶便不好意思了,嘿嘿,嘿嘿,做夢呢……

      張永勝又說,還真有一個人,關(guān)鍵是看你愿不愿意。我塆下有個叔伯妹子叫桂枝,也是個苦命的人兒,模樣周正,性格又好,嫁到餅子鋪,還不到三十歲,男人得病死了。打她主意的光棍也不少,可一看她拖著三個細伢兒,都怕?lián)?dāng)不起。

      老陶被張永勝說動了心。

      那是一個峨眉豆開紫花的五月,空氣里飄著麥香,老陶坐張永勝的自行車,來到了餅子鋪。

      餅子鋪離縣城約摸八九里地,是一個有山有水有大路的好地方,出門就是義水河,村部就建在大路邊,只是家家戶戶土磚屋,沒幾家人的日子好過。

      桂枝家的土坯房還是祖上留下的,兄弟分家分到她們名下,一個窄門,屋里被煙熏得烏麻漆黑,總共才里外兩間。進門就是廚房、火塘,門左邊一個雞窩,門右邊一排農(nóng)具家什,墻角壇壇罐罐,雖然擠成猴兒洞,收拾得還算利落。

      桂枝剪著流行的包菜頭,穿著粗布藍罩衣,圓臉蛋、大眼睛、白皮膚,說話輕柔,做事利落,她幾乎不抬眼瞄老陶。

      那時的老陶還是一個壯漢。

      桂枝愁的是沒有什么像樣的菜招待堂兄和客人。就著亮瓦里射進來的一線亮光,只得將自己種的豇豆剁碎,剝幾粒蒜米敲碎,炒了豇豆餡,揉了細滑的面粉團兒,做了一個又香又薄又大的豇豆餅,煮了稀飯,又去塆里借了兩個雞蛋炒了盤韭菜。

      桂枝做飯的模樣,全在老陶的眼里。她切豇豆的聲音齊齊整整,揉面團的樣子輕輕巧巧。不知不覺中,他對桂枝印象開始熱乎起來,他有點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女人。

      那是老陶第一次吃豇豆餅,是他覺得最好吃的餅。只是桂枝自己一口都沒吃,比籮篩大點的一個餅,只夠兩客人三孩子吃的。

      桂枝才三歲多一點的小兒子小軍,綽號“肉球”,對老陶一見如故。小軍肉墩墩,胖乎乎,就像是年畫上的善財童子,十分可愛。黑黑的肚皮,一大截都露在小了的舊汗衫外面,肚臍眼里盡是沙子,說話吐字很慢,一見老陶就賴在他身上。先是伸出黑乎乎的小手要去摳他的金門牙,說是賣了去合作社買糖吃,后又問他的大喉結(jié)是不是被桃子核卡住了,問他痛不痛?還用他的小嘴去吹,還要老陶將他架在脖子上坐飛機。

      老陶樂壞了,將小軍架在脖子上去合作社買了糖果,還給桂枝買了兩只蚌殼香和一袋紅糖,扯了一塊藍白碎花布。臨走的時候,肉球大著舌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陶袖袖,你還……還來陪我玩嗎?

      老陶不知怎么回答,這個可愛的小孩,讓他頓生一種從未有過的保護欲,還一躥老高,按都按不住。他抬眼去望桂枝,桂枝早把頭扭過去,不敢看他。

      依稀中,他看到桂枝抬起右手抹了一下眼眶。

      回去后,老陶心神不寧。桂枝、“肉球”、豇豆餅,還有那兩間土房子,像過電影樣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在張永勝的撮合下,老陶終于下定決心,豁出去了!去餅子鋪,給三個孩子當(dāng)父親,只要桂枝不嫌棄。

      老陶正式進門的那一天,餅子鋪塆前塆后的人看他像看猩猩。人們在背后議論,這人要么大腦有問題,要么身體有問題,不然怎么會跟了桂枝這個“背時鬼”呢。

      老陶落戶桂枝家后,找的第一個人就是老丁。

      老陶吞吞吐吐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說,聽說里塆有處五保屋一直空著,有好幾大間,請老丁出面跟村干部說下,便宜點賣給桂枝家,因為桂枝家三個孩子只有二間房,家里只能放一張床……

      老丁一聽就明白了,當(dāng)即拍了胸,這事沒得說,包在我身上。

      那個五保房子本是村里的集體房,多年無人住,快要垮了,村干部聽說有人想買,很快以五百元賣給老陶了。

      五百元對桂枝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老陶一聲沒吭就辦妥了。雖是土坯房,但寬闊,房前屋后還有院子。老陶請人搭了個新土灶,自己也會做砌匠,撿了瓦,糊了窗,接了電,做了廁所,幾天時間就把屋里屋外搞得有模有樣,雞窩不再進屋,還在后院圍了一個小豬圈,捉了一頭小母豬,他又上山砍樹做了一張新床。

      新床做好后,桂枝很興奮,連忙抱來一捆干凈稻草鋪床,忙進忙出,身輕如燕。老陶來了大半個月,每天為她們娘兒們操心勞累,天天一身臭汗,之前還得等她們都睡了才能在堂屋里洗澡,因為孩子無法分開睡,至今沒挨桂枝的身,天天睡在外屋的一張竹床上。

      那一夜,桂枝把小軍哄睡了,輕輕把小軍抱到了大軍和丫頭亞蘭的床上。老陶很緊張。三十多歲了,么事不曉得?做工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別人講各種葷故事,在雇主家半夜睡醒時,還不時聽見主人家的親熱動靜,燥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只是真正的女人,他手都沒碰過。

      望著桂枝紅著臉在鋪床,他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一把從后面抱住了桂枝……

      過年時,老陶去村口合作社邊上的裁縫鋪,給桂枝和孩子們做了新衣,還馱著小軍去合作社買回個六十瓦的大燈泡,炸了米泡兒。三十的晚上,他將家里平時昏暗的燈泡換下來,又在火塘里架起一個大樹蔸子,燒起的火苗躥得人把高。孩子們試穿新衣,興奮得蹦蹦跳跳,桂枝破天荒煮了滿滿的一鍋餃子,飯后還在火塘邊烤起了香噴噴的糍粑。

      這是他們家從未曾有過的熱鬧年。守歲到快天亮?xí)r,桂枝和老陶才上床,桂枝偎在他懷里就哭了,陶大哥,她總叫他哥。我這是前生做了么子好事遇見你……要不是你,我們孤兒寡母哪有這樣的年啊。

      老陶撫摸著桂枝的身子。大過年的,莫哭。桂枝,過了初四我就去學(xué)皮匠,娃兒們要讀書,光靠苦力不行,還得有個好手藝。你放心,有我一口飯,少不了你們的……

      老陶揉了揉干眼眶,看了五嬸看老丁,不好意思地說,唉,丁大哥,我對不住桂枝啊。

      老丁說,你莫瞎說。桂枝遇上你,也是她的福氣,你走后,她可沒說你一句不好。

      五嬸在一旁抹眼角。她說,你快莫說,這餅子鋪的人哪個不念桂枝好脾氣,人沒福沒得法??蓱z她到死了還不曉得是么子病,只聽說她胸痛,我女兒后來說,只怕是得了乳腺癌……

      老陶聽說桂枝可能得的乳腺癌,突然老淚縱橫……嗚嗚,桂枝……我對不起桂枝啊……

      老陶哭了好久,才被老丁勸住。老丁說,今天你就在我屋里歇,你好好跟我說說,當(dāng)年為什么突然走了,這些年,你在外面怎么過來的……

      老陶驚訝起來,我還以為你們都知道我為么事要走咧。

      老丁說,哪個曉得呢。那幾個犟驢子又問不出來,你又沒留下一句話。

      我悔的是跟桂枝沒說真話,沒給她留個念想。我怕孩子靠不住,原本打算出去賺點錢回來幫桂枝和我養(yǎng)老的。老陶嘆了口氣,唉,丁大哥,當(dāng)年找你幫忙貸款的事,你不曉得呀,都是因為大軍……

      老丁當(dāng)然記得,老陶為什么找他去基金會貸款。

      老陶學(xué)會皮匠手藝后,一直在餅子鋪合作社旁邊搭個細棚子做皮匠修補鞋,外帶修理自行車、打氣。皮匠是個臟活,苦活,累活,好在餅子鋪人多,熱鬧,又是一個兩河口,幾個村的人都是來餅子鋪合作社買東西,又兼商校年年有學(xué)生,這個手藝果然養(yǎng)活了一家人。倒是老陶的一雙手,成年累月像豬皮一樣粗糙。

      老陶心軟,總是心痛幾個孩子可憐,從小沒得父親,又常想起自己的童年,這個繼父就當(dāng)?shù)酶裢獯葠郏瑥膩聿幌率执蚝⒆?。桂枝說,男伢不打不成器。老陶說,親生老子可以打,我怕一打就打生了啊。

      原指望幾個孩子能好好上學(xué),將來做個讀書人。奈何兄妹幾人都不是讀書的料,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兒子大軍長得又高又帥,初中就開始叛逆,書讀不進去,還動不動打架,逃學(xué)。有一次,居然跟幾個同學(xué)跑去了少林寺,說去學(xué)武功。桂枝在屋里哭得昏天黑地,嚇得老陶收了皮匠攤,花了好幾百塊才把大軍找回來。好說歹說把個初中讀完,堅決不讀高中了,讓他當(dāng)兵,又有鼻炎沒通過,整天在門口釣魚,一玩就是幾年。釣魚倒也能賣一些錢。大軍用釣魚的錢買了時興的錄放機,繃了棕床,還燙了頭,墻上貼滿了費翔的畫兒,每天騎自行車去城里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打牌,嘴里成天哼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可釣魚哪是個長久活路,那些野塘里的魚越釣越少。

      老陶急得很。轉(zhuǎn)眼,亞蘭也初中畢業(yè)了,跟哥一樣不想讀書了。亞蘭是個女孩,還算聽話,老陶想了又想,在學(xué)裁縫和油漆工中,選擇送她去學(xué)了油漆工,雖然臟點苦點,保準(zhǔn)不會失業(yè)。

      上個世紀(jì)九十年代,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裁縫鋪關(guān)門了,油漆工卻更俏。騎自行車的越來越少,買摩托車的越來越多,補鞋的更是少,人們鞋沒穿破就換新的了。他賴以生存的本領(lǐng)也大不如前。

      老陶的腦子還算靈活。他想來想去,餅子鋪缺一個糧谷加工廠。平時人們加工谷麥全要到城里去,十分不便。要是在餅子鋪辦一個米粉加工廠,應(yīng)該是條活計。也是為大軍找個出路。

      辦一個加工廠,得投資一萬多塊錢。這些年,掙的錢都養(yǎng)了家,幫桂枝還了債,手頭并無積蓄。想來想去,只好又去求老丁。

      老丁也沒錢。他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三個娃,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單位分了一套福利房,要交一萬多塊錢,他還是找妹妹們借的。

      老丁只好幫老陶借貸。憑老丁的臉面,基金會借錢比較方便,他就主動當(dāng)了擔(dān)保人,幫老陶貸了一萬塊錢,老陶千恩萬謝了好多回。

      加工廠說開就開起來了。說是廠,其實就是租了合作社一間舊屋開了個加工作坊。老陶為了幫大軍開加工廠,皮匠攤經(jīng)常收攤。原以為加工廠能挽救兒子,也能為家里增加點收入,沒想到大軍根本不愿意干這個事。糧食加工是個辛苦活兒,碾米磨粉,天天都是白頭翁,大軍恨得牙癢癢。

      沒過幾個月,大軍就呆不住了,他動不動就鎖門跑出去打牌,顧客來了找不到人。

      老陶天天給他說道,到后來父子之間一見面就吵架,家里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桂枝成天唉聲嘆氣,頭上的白發(fā)冒出不少。大軍不但不聽,還教唆小軍輟學(xué)回家,來加工廠幫他守攤。老陶火冒三丈,又去學(xué)校說好話求人,總算把小軍送了回去,一路上,他都在罵小軍,你哥不讀書,你也撿樣!加工廠養(yǎng)不活兩個大男人!

      那一天,塆里一位老人要碾米,找到老陶的皮匠攤上來了。老陶找了鑰匙開門,幫老人把米碾了。又騎自行車滿大街去找大軍。

      老陶在撲克桌上將叼著煙的大軍扯回了加工廠。在光線暗淡布滿蜘蛛網(wǎng)的加工廠里,老陶和大軍進行最后的談判。

      大軍堅決不肯再要加工廠,我不喜歡做這個事,你憑什么強求我?

      老陶望著滿屋蒙滿灰塵的機器,心如刀割。伢兒啊,這還欠著萬把塊錢的貸款呀,老子求你了,你不做,這些機器難道去賣廢鐵?

      當(dāng)初又不是我要開的加工廠,你賣廢鐵就賣廢鐵,跟我沒關(guān)系。

      你個不成器的東西!

      你他媽再罵老子一句?

      你竟敢稱老子?!

      我就敢稱老子,你又不是我老子,我老子早死了!

      老陶氣壞了,伸手就是一巴掌過去,好啊,我養(yǎng)你十幾年,連養(yǎng)條狗都不如?

      大軍偏著頭,捂著臉,眼睛差點噴出火來。他萬沒想到,從小重話都不說一句的老陶,竟然動手打他耳光,他順手操起加工房里的一條板凳,向毫無防備的老陶揮舞過去……

      老陶對著老丁昂起下巴,費力地齜著假牙,大哥,你看,你看我這牙齒和嘴唇。說話間,仿佛錐心的疼痛依然還在,他吸一口氣,縮一下鼻子,又落下淚來。

      老丁說,是啊,我正想問,你的牙齒跟以前不一樣了,金牙呢?

      老陶說,當(dāng)年大軍那一板凳下來,我七八顆牙齒不在了,嘴巴縫了好幾針,我當(dāng)時真的都不想活了。我不敢讓旁人曉得我挨了大軍的打。第二天早上,我趁天不亮,就用布包著頭走了。

      難為你了,老丁說,桂枝跟我們都沒說真話,估計大軍不讓她說。

      唉,可不是。五嬸插話道。你走后不久,桂枝大概是想你想病了,慪伢兒的氣慪病了,只說胸口痛,沒到一年光景就走了。這些年,你在漢口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吧。

      五嬸,你是個大善人,現(xiàn)在我說出來也不怕丑,在漢口我過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又沒得別的手藝,只能做做老本行,生意不好做,成天被外地人欺侮,被城管追趕,被小偷惦記,還遇到過搶劫的。這二十多年,我被人打斷過腳,還中了一次風(fēng),掙的一點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的牙又被人打落過,這是第四次鑲的一個整板,假得很,三百塊錢,動不動就脫了。唉,這一生,連個牙都跟我過不去。

      五嬸嘆息道,你這次回來,有么樣打算呢?

      見五嬸問了,老陶低著頭,咳了幾聲,清了一下嗓子,又抬頭四顧,確認無外人,才吞了吞口水,立了立身子,壓低聲音說道,我也不曉得,老了走了么子狗屎運,我那失蹤多年的父親,當(dāng)年居然逃到了臺灣,前兩年,他的后人找到了我,看我一生過得這么造孽,給了我六十萬塊錢。我身體不爭氣,中了一回風(fēng),又沒買醫(yī)保,治病用了十萬,如今,還有五十萬呢。

      說到這里,老陶伸出一只手,五個手指有力撐開,面露得意之色,渾濁的眼睛也仿佛有了光芒,聲音也洪亮了許多。

      五嬸一聽就拍起了巴掌,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說好人該有好報不是。也該你有點老來福,這下養(yǎng)老不愁了。那你這次回來……

      老陶又把目光拋向老丁,我想聽聽丁大哥的意見。真是不好意思說得,總是麻煩你們,年紀(jì)大了,沒得地方去,浠水我也不想去,我還是念著這個老場兒,想請丁大哥幫我做做伢兒們的工作,看能不能要我回來,我在屋里幫他們看個屋,養(yǎng)幾只雞……但是,我……我暫時又不想告訴他們我手上有錢。

      老丁也替老陶高興。不禁感嘆,人生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想到老陶辛勞一生,最后卻成了臺屬,這對老陶來說,還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他明白了老陶的來意,也很贊成不跟孩子們說手上有五十萬,有錢哪個不是孝順兒孫,說不定還得打起架來,甚至三下兩下把錢誆了去,讓老陶再次孤苦無依都有可能。

      老陶的大兒子大軍在外面打工,這些年混得不錯。如今也算小老板了。當(dāng)年的五保屋,早就讓他拆了,新做三層樓房,過年回來都是開著轎車的,如今在餅子鋪也算個角兒了。

      第二天,老丁就給遠在浙江的大軍打電話。聽說老陶回來了,想回他們的家,大軍立馬變了口氣。大哥,你說別事我都聽,這件事沒得商量,他當(dāng)年走的時候,怎么不想想我們?

      大軍,你不能這樣,他當(dāng)年對你們是有恩情的,人要講良心,再說,你現(xiàn)在也不差錢,他手上也好像有一點養(yǎng)老的錢。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原不原諒的問題。他若有錢更沒必要找我們。

      老丁大失所望,只好說,那萬一他要起訴你們呢?

      他起訴可以,按法律程序來。

      老丁沒敢隱瞞實情。老陶聽了,人立馬矮了一截,佝僂得更厲害了,飯也沒吃幾口。

      五嬸也在一旁干著急,要不,我們?nèi)フ艺襾喬m?亞蘭現(xiàn)在嫁到白楊沖村,也做了樓房,聽說過得不錯。

      老丁征求老陶的意見,老陶有點不好意思,出嫁之女,畢竟不好麻煩,當(dāng)年我都沒給一分錢的嫁妝。

      不管了,找機會先問問亞蘭再說。老丁的鎮(zhèn)黨委書記氣勢還在。

      老陶在老丁家住了一天就走了。問他去哪里,他說去親戚家,老丁也不好問。

      沒想到,老丁還沒找到亞蘭的電話,亞蘭倒風(fēng)塵仆仆地先到了。亞蘭說,我跟哥一個意見,大哥你不要多管閑事。

      老丁只好無語放棄。

      不幾天,老陶又回來了,老丁跟他說了亞蘭的態(tài)度,小軍還沒有成家,又在外面打工,更不用指望。要不,干脆起訴算了!

      老陶想了想,像是下了好大的狠心,也只有這樣,丁大哥,我聽你的。

      此話一出,餅子鋪人一片嘩然。

      原來很多同情老陶的人又說,原來老殼子回來,是為了向孩子們要錢的。

      老丁一聽就生氣,又在瞎嚼,他現(xiàn)在孤老無依,不就是想找個地方養(yǎng)個老嗎?

      有空時,老丁帶老陶在村里轉(zhuǎn)悠。合作社多年前就撤銷了,倒得只剩下一面墻,商校早已破產(chǎn),多年一直空蕩蕩。

      塆里幾個老人居然都還在,他們都還認得老陶。當(dāng)年的狠勞力們也成體衰步緩的老年人了,家家戶戶都蓋了新樓房,不是三層就是兩層。農(nóng)村人怎么沒錢,砸鍋賣鐵也要先把門面撐起來,有的二樓窗戶都是空框子,有的用塑料紙糊著。更巧的是,幾乎家家樓房旁邊,都搭著一個水泥磚做的僻屋,一副可以隨時拆掉的臨時建筑模樣,里面住的都是家里的老人,似乎有規(guī)定樓房不準(zhǔn)老人住一樣。

      老陶和老丁走著走著,走到了一個坯屋前,看到靠在門前的楊奶。楊奶一見老丁就拉他進屋喝茶,屋里的擺設(shè)一如幾十年前的桂枝家,寒磣得很,吃喝拉撒全在一間屋,小桌子上放著一臺淘汰的舊黑白電視機。

      你看,你看,老丁指著楊奶的房子跟老陶說,你也莫氣,你還是晚老子,你看這些親生的。如今啊,這樓房越做越高,人心越來越矮,鄉(xiāng)風(fēng)啊,鄉(xiāng)風(fēng)。

      幾個月后,老丁幫老陶請的律師回話,大軍和亞蘭請了一個委托代理人,也不知老陶怎么想的,就爽快答應(yīng)了庭前調(diào)解,每人補給了他一萬塊錢。

      老陶去了養(yǎng)老院,老丁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歸了位。

      老丁依然每日晚飯后去踱步,聽聽《紅樓夢》,每當(dāng)聽到蔣勛細說大觀園里那些兒女們?nèi)绾问毯蜷L輩,就連潑辣的鳳姐兒都得親自站著侍候婆婆和老祖宗吃飯,他就擺頭,這世道,這世道啊,中國人的好傳統(tǒng)都搞丟了……

      說了好多次,要和五嬸一起去養(yǎng)老院看下老陶。他又想,不如過年時,等“肉球”回來了,帶他一起去看看老陶,這伢老實,估計會聽他的話。

      沒想到,臘月頭上,村民們久盼一場冬雪還未得時,大軍夫婦提前回來了。一起帶回來的還有“肉球”的骨灰。大軍哭得鼻涕眼淚一抹糊,這個苕弟兒,我又不多他,屋都幫他做好了,他的一點錢被四川那個女伢騙去了,又不跟他結(jié)婚,他想不開,就喝了安眠藥……

      “肉球”的事料理完沒幾天,養(yǎng)老院院長突然來電話了,說老陶昨天不在了。登記表上老丁是唯一聯(lián)系人,想請他過去一趟。

      老丁驚得手機差點掉地上了。什么病,他得的什么病?

      估計是癌癥。對方就一句話。

      老丁帶五嬸趕了過去,見到院長,才知道老陶住進去的時候已經(jīng)一身病,還有點老年癡呆,只是他一直隱瞞。

      院長說,他臨死之前,囑咐我們,他的錢一分為三,老大老二一人一萬,其他的給老丁,幫他做安葬費。還請求把他送到餅子鋪安葬,跟老婆或小兒子在一起,千萬別單獨葬,把墳?zāi)棺鰵馀牲c。

      老丁嚇了一跳,以為老陶一時想不開把錢都捐贈給他們了。不不不,安葬費要不了那么多。

      院長說,不多,他總共也就兩萬五千塊錢。

      老丁一時傻眼了,五嬸更是一頭霧水。脫口問道:你確認只有兩萬五?

      院長有點掛不住了。這還有假,院里是有財務(wù)人員專管這些的,誰還敢貪污不成?

      回來的路上,五嬸一路抹眼淚一路問老丁,你說老陶是什么意思?這老實人也綽白(方言,說謊的意思),為什么要騙我們呢?

      老丁半天不說話。后來喃喃自語道,是不是他把五千記成五十萬了?

      五嬸嘆了一口氣。

      大軍堅決不同意老陶跟桂枝葬一起,勉強同意葬在“肉球”旁邊。

      年后的清明節(jié),老丁祭奠完祖先,特意彎路去看老陶和“肉球”。他的提簍里裝著五嬸做的豇豆餅和一堆五嬸折疊的金元寶,口袋里裝著一個塑料牙套。

      回來的路上,路過村頭文化廣場,老丁又看了一遍耀眼的名人榜、壽星榜、學(xué)子榜等等五花八門的人頭榜。他掏出手機給村支書打電話,開頭就是一句:把村里名人榜上我的相片摘下來。

      支書嚇了一大跳,說,唉呀,怎么了,老領(lǐng)導(dǎo),哪個惹您不高興了?

      沒人惹我不高興,我是掛不住。老丁說,你有空多去走訪一下村里的老人們,關(guān)心一下他們的生存現(xiàn)狀,么子名人榜、壽星榜都可以不要,搞個不孝榜。你要是怕得罪人,我來牽頭,讓村民集體投票。

      這,這……這怕不好吧,沒見哪兒這樣搞過呀。

      現(xiàn)在不是講創(chuàng)新嗎,你聽就聽,不聽就不聽,反正把我的相片趕快拿下來。

      好好好,老領(lǐng)導(dǎo),按你說的辦,按你說的辦。

      支書掛了電話,回過神來嘀咕道,開什么國際玩笑,明天就要開全鎮(zhèn)鄉(xiāng)風(fēng)文明建設(shè)現(xiàn)場會,第一站就是我們村,真要聽你的,到時看你這餅子鋪第一大鄉(xiāng)賢的老臉往哪撂!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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