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與花有關(guān)的精神救贖

若荷

曾經(jīng)種了十幾盆花草。蘭草、蟹爪蘭、三角梅、長壽花、倒掛金鐘、四季春等等。有些花，更是在早些年前就種下的，已經(jīng)長得蔥蔥蘢蘢。自從它們隨我搬進新家，便失去了本色，整天萎靡不振。是陽臺大了，陽光過于強烈，空氣缺少流通，還是冬天太冷，枝葉難以伸展了呢？不得而知。盡管我悉心管理，加倍愛護，任其枝枝蔓蔓，卻始終不如從前在院落里長得水靈。

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年，大概那些花草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樓上的生活，或者和人類一樣懂得了遷就，它們一天比一天充滿生氣，漸漸活泛起來。兩年時間，那些大盆小盆，便在我家的陽臺和客廳里生息繁衍，布滿了角角落落。鐵或大理石做的精致的架子，分別將它們支撐起來，使這些花草和我的家人一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天地。時間久了，室內(nèi)布置感覺單調(diào)乏味之時，我就給它們搬一次“家”，從彼處搬到此處，樂此不疲。

這搬來搬去的習(xí)慣，我只管獨自任性而為，也不知道花們到底會不會愉快接受。熟知我癖好的家人，竟然在某一天早上趁我出門時，把我的花一盆不剩地搬到樓下去了。那天天氣很好，打開窗，微風(fēng)徐來，心曠神怡，非常愜意，只是室內(nèi)已然不見了花草，空架子被他們零亂地扔在陽臺，架子下面那些曾經(jīng)沾著泥漬的地方，還有他們剛剛用清水匆匆清洗過的痕跡……

夏季來臨，家家怕自個的花在陽臺上長得憋氣，便紛紛把盆花轉(zhuǎn)移到樓下，那里，緊挨著樓壁的地方有一圈水泥做的裙沿，或叫“花臺”，設(shè)計得很好，既可擱置花盆，又可供人休息，常見有人在上面擺一副棋盤，兩人抵首而坐，眼睛盯著棋盤對弈?；ㄅ_實用，又不占院子，受人喜歡。入夏，家家戶戶的花盡數(shù)轉(zhuǎn)移到這里，把個臺面點綴得青翠欲滴。鄰居們懂得謙讓，把正對我家窗口的地方留出空白，不用說，我家的花們也可以從容享受這里的位置、空氣、雨水和陽光了。

事情原本是好的，然而把花搬下去不到一周，我發(fā)現(xiàn)一盆長壽花的葉片發(fā)生了異常，原本厚實圓潤的葉片，有的薄了，有的萎著，有的失去光華，面露憔悴，不但綠意全無，還像被陽光灼傷了一般，葉片灰白，仔細看，那灰白的葉片已經(jīng)在整株花中出現(xiàn)幾處。我不由驚呼，趕忙把花搬回家中，另外兩盆長壽花也給它來了個“卷土重歸”。一番清理之后，置于客廳留待觀察，過了幾日，忐忑中見客廳里的盆花并沒出現(xiàn)大的變化，這才安心地把它們搬回陽臺，打開窗為它們通風(fēng)。

接下來的情形，卻讓我痛心不已。那天清晨，我走到陽臺看遠方的風(fēng)景，無意中卻發(fā)現(xiàn)臨近窗口的地方，有一對飛蛾正在翩翩起舞。蛾不大，只有拇指蓋大小，灰色翅膀上透出一股幽幽的藍光?？赡懿煊X到我的存在，這對嬌小的蛾在陽臺撲撲亂撞，雙翅瑟瑟發(fā)抖，小小的身子拚命往紗窗縫隙里鉆——它們也和人類一樣，知道在異類面前羞怯和恐懼嗎？看來，如果窗口沒有紗窗，如果紗窗上方有一眼小洞，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投身而去。我想到飛蛾撲火的壯行，眼前的情景與飛蛾撲火的陣勢幾乎雷同。飛蛾撲火不是它們的習(xí)性而是一種本能，死，對于它們，似乎本就沒有明確的概念和疼痛，何況火光還是那么絢爛極致?？此鼈兡墙辜钡臉幼?，我急忙拉開綠色紗窗，為它們提供奔赴的通道?？墒羌喆袄_，它們卻倏然返回，就在接近自由的咫尺之間掉轉(zhuǎn)方向，仍然盲目地在這個狹窄的空間撞來撞去，我只好動用紙扇，輕輕將這一對“冤家”趕出困境。

過了一天，又有一對蛾出現(xiàn)在陽臺窗口，我仍是如此讓它們逃出，但是我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打鼓了。它們來自哪里？到底是什么使它們冒著危險隔三差五地光顧我的陽臺？我觀察了下面前的紗窗，紗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再看其他的紗窗，亦完好無損，腳下的花也安然無恙。又過了兩日，當(dāng)陽臺上又一對飛蛾闖入我的眼簾時，我大吃了一驚，那三盆我從樓下搬回家中的長壽花，那些原本有些病態(tài)的葉子，此刻竟有一半干枯，有的已經(jīng)毫無生息地落掉了，看去，仿佛被什么東西吸盡了汁液，只剩下空空的葉殼綻出脈絡(luò)，縱使葉片還掛在枝上，也變得非常萎弱。

在陽臺上種花，本就無奈，久住樓房，你不可能再享受與平房咫尺距離的泥土的芳香和陽光的明媚，很少有人會在陽臺上種出像在院落里一樣鮮活的花來，然而就是種不好它，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一病之下花枝葉片無存。就在還掛著一半葉片的花枝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蟲子，在那些卷縮了的花葉上，綠色蟲子的出現(xiàn)更是讓人汗毛直豎。我一下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寄居在里面的綠色蟲子是造成葉子掉落的禍首，它們在吃過這些長壽花葉之后漸漸長大，變成飛蛾在陽臺上橫行瞎撞，企圖尋找新的生命出口！

我趕緊去扯那些快要死掉的葉子，那些寄居著小蟲子的葉子，再不扯掉，還會有更多的葉片被它們吃掉，未來的狀況將會更觸目驚心。

我一邊扯，一邊驚駭?shù)煤姑Q起，心撲撲地亂跳。從沒有過和蟲們搏斗經(jīng)歷的我，被眼前這個場面嚇壞了。我的花，我的三盆長壽花?。?/p>

扯、扯、扯……當(dāng)所有的葉子都被我扯掉之后，我把花拿到浴室的水龍頭下用清水反復(fù)沖刷，我想用這個辦法沖掉那些害人的蟲子，把它們隱藏下來的卵沖個干凈。

在我扯葉子的時候，我不僅看到了一只只惡心的蟲子，還分明看到它們的卵附著在枝干和葉的背面，湍急的水流會把那些敗葉沖掉吧？會把這些害人的蟲子還有這些卵一起沖掉吧？枯敗的葉片是沖掉了，沖凈了，可是附著在葉上的蟲是不會沖掉的，它們的卵也不是那么容易用水沖凈。望著腳下一蓬零亂的花，我簡直束手無策了。

經(jīng)過自來水的沖刷，三盆長壽花中其中一盆幾乎花葉全無，看著它們體無完膚的樣子，我默默考慮是將它們?nèi)拥?，還是采取怎樣的措施，以免它們死亡，以免讓蟲害傳播到其他的花上。思索了半晌，我毅然做出決定，我要拯救這三盆花，我欣賞過它們，喜歡過它們，不能由于這一點兒蟲害而讓它們在我的陽臺上枯萎。我想起了農(nóng)藥，想起那些在大田里勞作的農(nóng)人，如果他們遇到這樣的情況會采取什么措施呢？唯有農(nóng)藥可以解決吧？缺乏農(nóng)業(yè)知識的我，此刻想到用藥物來使我的花起死回生。

不容多想，我取了錢包，頂著烈日下樓，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走進一家莊稼醫(yī)院，向他們述說三盆花的情由，怯怯地詢問里面的師傅，這是什么蟲？什么蛾？又是怎樣形成這樣的蟲害？師傅笑而不答，只順手從藥架上拿一包藥給我，說將這包藥兌多少水，分幾次噴灑，他用手比畫了一下，就不理我了。

我一一記著，但仍然不懂，想問又止住了。我想這對于他們，比起那些經(jīng)常去買農(nóng)藥的農(nóng)民，我的這些問題根本不值得討論的吧？僅僅是兩盆花的問題，打一下農(nóng)藥就好，對見慣病蟲害的莊稼醫(yī)生們來說，是那么微不足道。我小心翼翼地把農(nóng)藥裝進一個紙包，心想給花救命就靠它了，想象著回家之后怎么給它們兌水，怎么灑在那些光禿禿的枝上，好讓它們盡早生效。一路走一路想。

我趕在黃昏前回到家里，不吃飯，先用塑料袋套住手，小心翼翼地取出藥，找出一只久已不用的按壓式噴壺，注進水試了下，還好用，這才依照莊稼醫(yī)院師傅所說，將藥按比例兌了水，搖了搖，一下一下按著，輕輕朝長壽花上噴灑。那般輕，卻仿佛用了很大的氣力，懷著心疼，生怕太粗暴了，使那些柔弱的花枝承受不了藥力。只有一個下午，長壽花的葉子又被蟲子吞噬去了幾片，殘葉落在泥上，卻疼在我心上。

在花卉中，分門別類了幾百個科，甚至幾千個科，可我的這幾盆花叫什么名字，我是知道的，長壽花是我給它們起的“愛稱”。 2011年春天我出差，在朋友家看到它們嬌艷地開著，一下就喜歡上了，那時它們生長在朋友家的后院里，有著無拘無束的枝葉，也是這么自由自在地生長。從朋友家回來，我把掐下的花枝分種在兩只花盆里，兩年之后，它們便長滿一盆，春天天暖時節(jié)，長壽花開始吐蕊開花?；ňp紅色，花瓣的底部和邊緣呈黃白色，從此一年四季不斷發(fā)枝長葉，綻蕾開花。那肉質(zhì)的葉片像玻璃翡翠般閃亮，讓人忍不住撫弄一下，母親就說，別用手動，你的撫動對花來說最不受歡迎。

有一次，我把幾近開敗的花枝掐下來放進一只空花盆里，扔在一邊，誰知，這些花枝卻如同沒有被人傷害一般，鮮活依然，將上面留存的花蕾一一綻放，持續(xù)了將近一周。我在一周之后的時間里不敢看它，總覺它對我的舉止透著鄙夷和冷笑，當(dāng)生命還沒有完全結(jié)束的時候，我鄙薄地將它們的葉脈剪斷，扔進一個無人施救的絕望境地。它似乎嘲笑我，你就這樣珍視一個生命？你就這樣理解和包容著一切事物？

藥打好后，怕家里人會動它，我把花盆放置得高了些。整整一個晚上，我做的都是與那些小蟲和飛蛾有關(guān)的夢。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花葉底下躺著數(shù)十條小蟲子?；ㄟ€沒有多少精神，但我相信它們會一天天好起來的，只要悉心照料。做早餐時，我注意到廚房里的小白菜，聯(lián)想到我的花，這才體會到農(nóng)田勞作的辛苦，并敬佩起那些終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們。

以前我買菜，總是挑有蟲子的菜，卻又不得帶有明顯的蟲眼。無農(nóng)藥，蟲洞少之又少，才是人們最佳的選擇。殊不知，這些有蟲的菜對那些農(nóng)人來說，收獲得是多么不容易。假使不用農(nóng)藥，任其一直生長，那么縱使一點兒不容疏忽，也會讓病蟲鉆進菜根、葉心，稚嫩的葉芽和青青幼苗，不僅不能青蔥可人，還有可能變成殘枝敗葉，難逃那些小小蟲子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

有了這番醒悟，自此以后我不會厭惡那些帶了蟲子的青菜，也不會對那些種菜的農(nóng)人品頭論足，誰能知道，他們曾經(jīng)是用怎樣的心情來拯救過他們的莊稼？當(dāng)我們整天長吁短嘆現(xiàn)在不施農(nóng)藥的蔬菜越來越少時，我們絕對想象不到真正的種植行業(yè)是多么窘迫。年輕人出去打工，年老的默默無聞地打理田地。我小的時候，到處可見田間勞動的人，而今天，侍弄土地成了農(nóng)村最廉價的勞動。無人愿意種田成了農(nóng)村最大的困惑。80后、90后們自不必說，就連70后們也早已不再下田勞動了。當(dāng)那些鮮嫩的青菜擺上案頭的時候，你想象不出它們出自什么人之手，而我們這些只會用錢來換取菜菽的所謂城里人，不經(jīng)親力親為，不經(jīng)勞作與收獲的過程，還要挑剔農(nóng)民勞動成果的人，還有什么理由來宏篇大論地發(fā)表言說？面對那些農(nóng)民，面對烈日當(dāng)頭的田野，我感到此次得到拯救的不僅是我的花，還有我的靈魂。

為了我的花不再遭蟲害，我收藏了那包農(nóng)藥，后來細想感到不妥，畢竟，農(nóng)藥對人體是有害的，我把那些農(nóng)藥拿到樓下用泥土和了，深深埋進一個小花池里。倘若再有蟲蟻鉆食花池里的花根的話，這不多的農(nóng)藥或許還會及時地驅(qū)殺。然而這顯然是不盡如人意的，我自忖，這會不會給泥土造成另一種污染呢？

確切地說，這還算不得什么藥性很強的農(nóng)藥，不過是一點點粉末式的殺蟲劑，我的不太聰慧的頭腦，對那些殺蟲之類的藥物向來不喜，因此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我心疼土地勝過心疼自己，我的外婆，就在日本的鐵蹄之下失去土地，失去種植的機會，病餓而死。在這個世上，我們什么都可以失去，都可以放棄，唯獨不能失去和放棄的是我們腳下這塊干凈的土地。當(dāng)我看到那些隨意播撒除草劑的人時，就會想到被我一向溺愛的土地，是怎樣承受著那種絕殺方式的蹂躪，盡管我們所愛的土地與之頑強地較量，我卻得不到一絲安慰。我悲嘆，那些曾經(jīng)視土地為生命的老農(nóng)，在他們皺紋折疊的視線下，再看不到有人荷鋤而舞，在那蓬勃而發(fā)的野草上，再也不會有汗水的滴落。他們和土地一起，正經(jīng)受著不知愛惜的后輩各種方式的遺棄。各種名堂的除草劑，使松軟的泥土板結(jié)并且已經(jīng)奄奄一息，我無數(shù)的鄉(xiāng)村夢想，隨著青青野草的枯萎沉入淵底。

初冬，一個冷雨飄灑的日子，有位十分要好的女友去世了，她死于癌癥。生病前，她生活得很詩意。她對精神和肉體上的疼痛很敏感，不成想，她看去詩意與不受委屈的身體，竟那么不堪一擊。春天，我們還相約一起看花，一張張相片將每一個笑容定格，夏天她就住進醫(yī)院，承受了萬劫不復(fù)的病痛折磨。

最近幾年，隨著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交際面越來越廣，熟悉的朋友越來越多，潛伏在每個人身上的頑疾也如雨后苔蘚，冷不丁就冒出一撮，彌散成殤。每一件與農(nóng)藥有染的物質(zhì)，都可能是使人致病的殺器。只是，在與各種污染越來越近的勞動場所和生活方式中，怎樣才能做到有效地遠離？

終究沒有逃過蟲害的命運，那幾棵長壽花，最后還是死去了?，F(xiàn)在，家里仍然種著長壽花，只是品種不同了。它們無論花還是葉，都比原先的要壯實些。有一盆蟹爪蘭，是我父親在世時培育的，奇怪的是它生長非常緩慢，自從挪進我家就幾乎沒長過。但它年年開花，秋冬新生的莖葉，一到春夏就枯萎了，只保存著父親培育長成的那部分。我父親養(yǎng)花，從來不隨便取土，他在育花的泥土上很講究，要么是從農(nóng)家種莊稼的田里取來的土，要么是從山中取來的松針土。我有一個大哥，從前我們兩家居住在一個大院里，他是父親的忘年交。每回到我家里來，都給父親帶上一些山中土，父親非常喜歡他。可惜他五十歲時去世了，得的也是癌癥。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