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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橘皮的往事

      2018-12-19 11:21梁曉聲
      閱讀與作文(初中版)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橘皮班主任母親

      梁曉聲

      多少年過去了,那張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黑邊近視鏡的女人的臉,仍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她就是我小學(xué)四年級的班主任老師。想起她,也就使我想起了一些關(guān)于橘皮的往事……

      其實,校辦工廠并非是今天的新事物。當年我的小學(xué)母校就有校辦工廠。不過規(guī)模很小罷了。專從民間收集橘皮,烘干了,碾成粉,送到藥廠去。所得加工費,用以補充學(xué)校的教學(xué)經(jīng)費。

      有一天,輪到我和我們班的幾名同學(xué),去那小廠房里義務(wù)勞動。一名同學(xué)問指派我們干活的師傅,橘皮究竟可以治哪幾種???師傅就告訴我們,可以治什么病,尤其對平喘和減緩支氣管炎有良效。

      我聽了暗暗記在心里。我的母親,每年冬季都被支氣管炎所困擾,經(jīng)常喘做一團,憋紅了臉,透不過氣來??墒羌依锔F,母親舍不得花錢買藥,就那么一冬季又一冬季地忍受著,一冬季比一冬季氣喘得厲害。看著母親喘做一團,憋紅了臉透不過氣來的痛苦樣子,我和弟弟妹妹每每心里難受得想哭。我暗想,一麻袋又一麻袋,這么多這么多橘皮,我何不替母親帶回家一點兒呢?

      當天,我往兜里偷偷揣了幾片干橘皮。

      以后,每次義務(wù)勞動,我都往兜里偷偷揣幾片干橘皮。

      母親喝了一陣子干橘皮泡的水,劇烈喘息的時候,分明地減少了,起碼我覺著是那樣。我內(nèi)心里的高興,真是沒法兒形容。母親自然問過我——從哪兒弄的干橘皮?我撒謊,騙母親,說是校辦工廠的師傅送給的。母親就撫摸我的頭,用微笑表達她對她的一個兒子的孝心所感受到的那一份兒欣慰。那乃是窮孩子們的母親們普遍的最由衷的也是最大的欣慰?。 ?/p>

      不料想,由于一名同學(xué)的告發(fā),我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先是在全班同學(xué)眼里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后來是在全校同學(xué)眼里成了一個小偷,一個賊。

      那是特殊的年代。哪怕小到一塊橡皮,半截鉛筆,只要一旦和“偷”字連起來,也足以構(gòu)成一個孩子從此無法洗刷掉的恥辱,也足以使一個孩子從此永無自尊可言。每每的,在大人們互相攻訐之時,你會聽到這樣的話——“你自小就是賊!”——那賊的罪名,卻往往僅由于一塊橡皮,半截鉛筆。那賊的罪名,甚至足以使一個人背負終生。即使往后別人忘了,不再提起了,在他或她的內(nèi)心里,也是銘刻下了。這一種刻痕,往往扭曲了一個人的一生。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毀滅了一個人的一生……

      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我被迫當眾承認自己偷了幾次橘皮,當眾承認自己是賊。當眾,便是當著全校同學(xué)的面??!……

      于是我在班級里,不再是任何一個同學(xué)的同學(xué),而是一個賊。于是我在學(xué)校里,仿佛已經(jīng)不再是一名學(xué)生,而僅僅是,無可爭議地是一個賊,一個小偷了。

      我覺得,連我上課舉手回答問題,老師似乎都佯裝不見,目光故意從我身上一掃而過。

      我不再有學(xué)友了。我處于可怕的孤立之中。我不敢對母親講我在學(xué)校的遭遇和處境,怕母親為我而悲傷……

      當時我的班主任老師,也就是那一位清瘦而嚴厲的,戴六百度近視鏡的中年女教師,正休產(chǎn)假。

      她重新給我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就覺察出了我的異常處境。

      放學(xué)后她把我叫到了僻靜處,而不是教員室里,問我究竟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我哇地哭了……

      第二天,她在上課之前說:“首先我要講講梁紹生(我當年的本名)和橘皮的事。他不是小偷,不是賊。是我吩咐他在義務(wù)勞動時,別忘了為老師帶一點兒橘皮。老師需要橘皮摻進別的中藥治病。你們再認為他是小偷,是賊,那么也把老師看成是小偷,是賊吧!……

      第三天,當全校同學(xué)做課間操時,大喇叭里傳出了她的聲音。說的是她在課堂上所說的那番話……

      從此我又是同學(xué)的同學(xué),學(xué)校的學(xué)生,而不再是小偷不再是賊了。從此我不想死了……

      我的班主任老師,她以前對我從不曾偏愛過,以后也不曾。在她眼里,以前和以后,我都只不過是她的四十幾名學(xué)生中的一個,最普通最尋常的一個……

      但是,從此,在我心目中,她不再是一位普通的老師了。盡管她依然像以前那么嚴厲,依然戴六百度的近視鏡……

      在“文革”中,那時我已是中學(xué)生了,沒給任何一位老師貼過大字報。我常想,這也許和我永遠忘不了我的小學(xué)班主任老師有某種關(guān)系。沒有她,我不太可能成為作家。也許我的人生軌跡將徹底地被扭曲、改變,也許我真的會變成一個賊,以我的墮落報復(fù)社會。也許,我早已自殺了……

      以后我受過許多險惡的傷害。但她使我永遠相信,生活中不只有壞人,像她那樣的好人是確實存在的……因此我應(yīng)永遠保持對生活的真誠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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