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亮
1942年2月9日,日軍進攻新加坡,從馬來亞渡過長堤,由北方侵入。2月15日清晨,父親向窗外遠眺,看見有許多綠豆般的小點在蠕動,從北方山腳上來。定睛詳看,他斷定是日軍來了,馬上大聲叫喊,命令家人拋下一切,馬上向山的另一方逃命。
我們穿著睡衣,連拖鞋都來不及穿上,赤著腳沿荷蘭路,經(jīng)過植物園、烏節(jié)路,逃到丁律路邵氏電影公司的職員宿舍。和我們一起逃難的人,還有我的奶媽廖蜜和父親的摯友謝倬榮先生。
一路上,我們赤腳踏著瓦礫、玻璃碎片、雜物,腳底被割傷、被刺傷也不知道疼痛。到處是橫泊的車輛、坐在路邊等待投降的英國軍人。更可怕的是還有許多躺在路上或是植物園旁的大水溝中的死尸,還有斷手斷腳、正在不斷痛苦呻吟的傷者。我們不得不從他們身旁走過趕路。這些情景,多年后還常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令我驚醒。
父親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大弟蔡丹,母親背著二弟蔡瀾。在路上,日軍飛機來轟炸,飛過上空,我們趕緊逃入植物園旁的污水溝。起來時,全身濕透也顧不了,又臟又臭繼續(xù)趕路。
也許是驚怕,也許是饑餓,我臉色蒼白,全身無力,好像病了,嚇壞了父母親。后來父親叫我們稍作休息再趕路,終于到了邵氏職員宿舍。
當時,宿舍里已住了幾戶人家。他們看見我們到來,立即關(guān)起門,不加理睬,一副“你死是你的事”的態(tài)度。人情竟涼薄如此!
我們身無分文,連一件替換的衣服也沒有,真是饑寒交迫,狼狽之至。幸好隔鄰光藝電影公司的何啟榮先生知道了我們的情況,派人送來一畚箕的白米,一些鹽、糖,幾件炊具和一些衣物,以解我們?nèi)济贾?。后來幾天,陸續(xù)送來食物和蔬菜。這真是雪中送炭,溫暖了我們的心。天下還是有好心之人。何先生的大恩大德,我們銘記在心。
過了幾天,我的奶媽廖蜜冒險潛回阿爾柏王園的家,回來時全身發(fā)抖,面色蒼白,好久說不出話來。原來,同村的二百多戶村民全部被日本人屠殺,連小孩也被刺死,尸橫遍野。我們在山下的家被燒了,什么都沒有了。
在這樣的困境中,一日,鄰居蜂擁相呼,把山后許多洋人住家的門一一撞破,洗劫一空。父親不管母親如何催促、逼迫他也去搶,他就是不肯。他說:“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母親氣煞,竟罵他:“太平時的君子,亂世中的窩囊廢!”
我想,“時窮節(jié)乃見”,就是這個道理。
日軍進入新加坡的第三天,挨家挨戶敲門大聲喊叫,命令屋內(nèi)所有的男人出來,去集中接受檢證。這時,好在父親用大鎖頭從外面鎖住大門,裝作無人居住的樣子。父親先前已吩咐,任憑日軍大叫大喊,用槍亂敲、用軍鞋亂踢大門,屋內(nèi)的人都不可出聲或去開門。
過后才知道:在檢證中,凡是年輕力壯的男人、文弱書生、受過教育或身上有刺青的人(因被懷疑是私會黨員),都被帶到樟宜海邊射殺身亡。附近的鄰居,很多男人都一去不回,包括著名畫家張汝器和作家鐵抗。一到晚上,整條丁律路各家各戶哭聲連綿不絕,凄慘之至。
父親又逃過了一劫。
到了第三天,檢證過了,人們可以出門去。母親叫父親去買糧食。他要經(jīng)過一座橋,那里有日本兵駐扎。每個人要向他們深深鞠躬行禮。日本兵喊父親過去,叫他把冷藏庫中的冷凍羊抬上軍車。
那些羊又大又重,父親用盡吃奶的力氣把羊抬上去。到抬到第二只羊時,因羊又重又滑,抬不上去,掉了下來,沾上很多沙。日本兵氣極了,一聲“Bakayaro”(意指蠢材),用他的軍鞋用力把父親一踢,使他從橋上一直滾到橋下,痛得要命,父親流下眼淚。
回家后,他敘述這事,眼淚還是流個不停。
一日,一個日本兵沖進屋子,見到父親同事的年輕妻子,便一手抓住其衣領(lǐng)走向樓梯。那女子又哭又喊,拼命掙扎,但還是被拖上樓?!芭椤钡囊宦?,門被關(guān)上。那沒用的丈夫走上樓梯,又退下來,上上下下,好像熱鍋上的螞蟻。
父親急中生智,看見身旁有一個大鐵盤,趕緊高高舉起,重重往地面摔下。“鏘”的一聲,樓上的日本兵拉著褲子,打開房門,連聲問:“什么事?”父親比畫手勢,意思是:鐵盤從樓上掉下來。這么一來,日本兵掃了興,穿上褲子悻悻而去。
日據(jù)時期,父親被邵氏公司派去管理余東旋街皇宮戲院,我們?nèi)易∵M戲院二樓左側(cè)的小房間。
天長節(jié)(日本人的大節(jié)日)到了,日軍政府宣布市民可以開市做買賣。父親在大世界游樂場開了一間百貨商店,店名叫“百合”,由母親經(jīng)營,每晚做生意。從好友陳其榜等人店中取貨來賣,有內(nèi)衣、香水、毛巾、床布。店前擺一個小攤子,賣香煙、水果、糖果,由八歲的我售賣,賺了一些錢,養(yǎng)活一家老小。后來,父親又和畫家陳宗瑞合開一家古董字畫店。
1945年,日本投降。日本鈔票不能使用,全成廢紙,許多人都遭殃,一下子變得一無所有。
日本投降之前,父親從一些好友處知道日軍節(jié)節(jié)敗退,英軍已在反攻(他們偷聽廣播,若被日軍知道,會遭砍頭)。他便叫母親偷偷收購一些從前殖民地政府發(fā)行的新加坡鈔票,所以后來全家沒有陷入困境。
(俞晨元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蔡瀾家族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