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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生記(外一篇)

      2018-12-21 04:51朱輝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12期
      關鍵詞:網兜甲魚社長

      朱輝

      放生記

      1

      馬老師供職的大學位于玄武區(qū)。玄武區(qū)因玄武湖而得名。玄武什么樣,一般人說不清,據說是龜或甲魚的身形,卻長著蛇一般的脖子,總之是所謂瑞獸。瑞獸尋??床灰?,蛇龜和甲魚卻是凡物,所在多有。蛇和龜基本已成為寵物,而甲魚從來就是給人吃的,滋陰培元,營養(yǎng)豐富,屬滋補品。某日,馬老師家里就來了一只甲魚。

      學生某甲,送來禮物數樣,其中有甲魚一只。甲魚很大,如小鍋蓋,約莫四五斤,被網兜勒著,很老實。甲魚常見,這么大的卻少有;殼有青苔,證明是野生的,這就很珍貴。這樣的禮物符合某甲的身份。某甲是本科生,本說不上身份特殊,特殊的是他的母親。他母親是西南某省農林廳分管漁業(yè)的副廳長,風姿綽約,卻已經離婚,但為兒子的學業(yè)沒少操心。某甲衣著光鮮,用品高端,成績卻處于低端,雖不至低到塵埃里,卻常常摸不到及格線,他母親因此多次到學校找人說情。馬老師這門課已經考過,分數還沒出,某甲就帶著甲魚上了門。一年前為了另一門課程,他曾隨母親來過,此次是熟門熟路。馬老師當時不在家,她的先生接待。某甲未曾多話,留下甲魚等禮物就跑了,弄得馬老師的先生一頭霧水。馬老師回家,看到甲魚并不顯得吃驚,她在回家的路上已接到某甲的電話,知道了原委。這學生不會讀書,倒很會說話,說野生甲魚營養(yǎng)好,他媽媽請老師補補身體。

      甲魚擺在廚房的地板上,安靜地待在網兜里,并不掙扎,隨遇而安。馬老師拿腳碰碰,它頭往外伸一下,斜眼看看又縮回去,顯得狡猾,也有點可憐。馬老師感到心煩。她想不是自己要補身體,倒是某甲應該補考。她不批卷子就知道,如果手下不留情,某甲肯定要掛紅。

      總之這甲魚最好不收。她怪丈夫,丈夫叫屈,他說這小孩送禮分了兩步,先送東西再打電話,我沒攔住他丟下東西,可你也沒在電話里拒絕他。還說,你可以叫他再拿回去,實事求是,該給他多少分就多少分。

      先生一貫有點孩子氣。他的話其實是瞎扯。這事看起來她說了能算,但能生殺予奪的還另有其人。上次某甲的母親為了另一門課來校之前,院長就跟馬老師打過招呼。某甲的母親后來再登門,她已無法回絕。按理說一個外省的副廳長,管不到這里,但院長發(fā)了話,又那么客氣親切,你怎么抹得下面子?

      于是甲魚就在廚房待著了。從地板上挪到了一個大盆子里。網兜解掉,給它松綁,防止被勒死。盆子是早年的洗衣盆,足夠容納鍋蓋般的甲魚。只不過洗衣盆太大了,擺在廚房里礙手礙腳。甲魚舒服了,人卻局促,但暫時也只能如此。馬老師沒有心思管它。最近她正忙著申報職稱,光是填表就很費心,更不要說后面還要請評委們幫助,那么多教授還不知道誰會被抽簽當評委,想想都頭疼的,哪里顧得上個甲魚?一晃十幾天過去,馬老師很疲勞,她面容憔悴,手腳無力,真的需要補補了。馬老師是副教授,前年就可以申報教授,但首次申報失利。她又苦了兩年,帶研究生,搞科研,攢了兩年新成果,今年再次沖擊,其實也是個補考的意思。先生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于是說:“明天我把它殺了,燉了給你吃?!?馬老師抬起眼睛,一時還回不過神來。他說的當然是甲魚。甲魚趴在水里,頭縮著,簡直像個死的。馬老師用腳碰碰盆子:“你會殺嗎?它頭一定不肯伸出來?!毕壬Φ溃骸斑@小事一樁!我用根筷子撩它,它咬住了就不肯丟。我腳踩住它的殼,拽著筷子扯它的頭,手起刀落,咔嚓!完事!”他笑吟吟地比畫著,“我一個人就干了,你就等著大補吧?!?/p>

      當天夜里,他們被奇怪的聲音鬧醒了。咯吱咯吱,有動物抓撓的聲音。停停歇歇,不屈不撓,抓的就是臥室門。開門一看,甲魚黑黝黝地趴在門外,一見門開了,挪起身子就往里爬。先生睡眼惺忪,打疊起精神,繞到后面一把抓住,重又放回盆里。他找個臉盆罩住甲魚,又把廚房的拉門關好,這算是設置了兩道防線??伤麆偹痪?,卻又被推醒了。眼一睜,馬老師赫然站在床前,嚇了他一跳。原來馬老師再次被鬧醒了,獨自去廚房卻束手無策。他拉開廚房門一看,大盆上的臉盆早被掀在一邊,甲魚扒開了廚房的地漏,頭伸進去,四個爪子刷啦刷啦用力扒地,妄圖從地漏鉆出去。這一下,聲稱會殺甲魚的人也手足無措了。幸虧裝甲魚的網兜還在,兩個人齊心協力把甲魚重又裝回去,緊緊扎好放回盆里,這才又上床睡了一會兒。

      第二天,兩人都面露倦色,哈欠連天。馬老師帶著她那一堆申報材料去學校前,氣鼓鼓的,對甲魚視而不見,提都不提。傍晚回家,馬老師突然說:“放了吧?!毕壬汇?,立即點頭:“我同意!”馬上又聲明,他并不是怕殺、不會殺,他是覺得在報職稱的關口,殺這個甲魚不合適。馬老師說:“我覺得它成精了。它似乎聽得懂人話。殺了不好?!毕壬f:“是啊,養(yǎng)了這么多天,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的,一說要殺了,它就造反,太奇怪了?!彼@話此后幾天又得到了某種驗證。網兜那天夜里就被甲魚蹬裂了,后來就這么放在盆里,可自從說過不殺,它從此消停,再不鬧事,甚至還吃過幾條從菜場要回的小魚。這說明它放心了。先生提議和馬老師一起去把它放掉,馬老師略一沉吟,說她來安排,叫學生去放。

      馬老師的專業(yè)是水生態(tài)。這是一個極好的難得的教育學生的機會。

      2

      小億高個,比較瘦;小炳胖乎乎的。

      他們都是馬老師的研究生。研二,課不多,大部分時間跟著馬老師搞科研。馬老師說:“這么大的甲魚,兩點四千克。野生,很難得啊。你們去放掉?!彼粗鴮W生驚詫的眼睛說,“甲魚是俗稱,學名鱉。如果你們是有心人,就應該知道,鱉屬爬行綱,龜鱉目,鱉科,變溫動物,水陸兩棲,用肺呼吸;比較喜歡吃魚、蝦、貝、昆蟲及動物內臟和尸體等等,是雜食性動物。鱉已經被列入國家林業(yè)局2000年版的《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這是一只中華鱉,雖然還不是保護動物,但也是生態(tài)鏈條的重要一環(huán)啊?!彼钢皋k公室地上網兜里的甲魚,“尤其是野生的,真不該去吃。口腹之欲,有時是很不科學的?!?/p>

      甲魚身上的網兜是新買的,比以前的大些。小億小炳湊過去觀察。甲魚頭縮著,四肢伸出扒拉幾下,告訴人它還是活的。突然小炳驚叫起來,原來網兜里多了個東西,圓的,白的,是個蛋!小億大叫:“這是王八蛋??!”兩個學生又驚又喜,樂不可支。馬老師也笑了,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鱉蛋,她說:“看看,它在補充我剛才的話了,我忘了說它是卵生動物。呵呵,它很聰明。你們把它放到玄武湖。”她叮囑道,“找個僻靜的,水深的地方,悄悄放掉。你們要知道,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一件小事,不要虛張聲勢。去吧,它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它?!?/p>

      小億問:“那,蛋呢?”馬老師說:“蛋留下,放在我們研究室,算個標本吧?!瘪R老師安排好,心情愉快,她笑道:“這東西還真有點靈性。聽說要放它,昨天夜里大鬧天宮,在廚房里亂爬。它急不可耐啦?!?/p>

      小億小炳領命放生。他們找個會議紙袋套在網兜外面,往玄武湖而去。

      玄武湖距此約莫兩公里,步行最合適。初春時節(jié),樹木泛綠,百鳥啁啾。兩個小伙子走在馬路上,越走越開心。這事輕松,而且好玩。走到市民廣場,小億手上的甲魚有點不老實,在紙袋里動起來。小億停下腳步,伸手去搗搗甲魚頭?!拔?,龜頭!”甲魚頭一伸一伸的,小炳也笑。小億索性找個椅子坐下來,把紙袋平躺在地上。小炳斜倚在一棵樹上,腿一抖一抖地笑道:“才走一半你就要坐了,嘻嘻,你女朋友真厲害?!毙|說:“胡扯!”他指指腳下的甲魚說:“這么大個甲魚,歲數不小了,是個老家伙。你說,它會不會真懂人話,就像馬老師說的?”小炳說:“它聽得懂個鬼。我可不信。”廣場上陽光燦爛,人不少。有幾個年輕人在發(fā)廣告,見他們坐著,也塞兩張過來,是賣保健品的。他們隨手就扔了。小億俏皮地指指不遠處的幾個老人說:“你們應該到那里發(fā),他們需要?!边@些發(fā)廣告的年輕人肯定是剛畢業(yè)暫時還沒找到工作的,老人們則是工作了一輩子,現在歇下來了。工作是人生的腰眼,決定了你能不能直起身子來。小炳的工作還沒著落;小億工作已經定了,但他另有煩惱,他談了個女朋友,本市的,但女朋友家還不認可。兩人各懷心思。小億站起身,突然叫起來:“??!你還想跑啊!”原來那甲魚鉆出了紙袋,正悄悄往前爬。小億要去捉,小炳說別動,指著說:“你看它很會辨別方向。它沒亂爬,它的前方就是玄武湖?!毙|罵他鬼扯,要不是網兜,它早就鉆進下水道了。兩個人手忙腳亂地把甲魚捉住裝好。小炳拎著袋子說:“走?”小億說:“不走你還能咋的?你還敢吃了它?”小炳說:“我不需要。你還真需要王八湯補補。”小億踢他一腳。兩人繼續(xù)往前去了。

      從學校到玄武湖依次要經過鼓樓,雞鳴寺,然后才是玄武門。鼓樓是個大山包,一路向上,走起來還真有點費勁。他們有點后悔沒有打車,反正老師會報銷。但這會兒連個起步里程都不到,也只能這么一條道往前走了。小億笑道:“我怎么覺得我們這個樣子有點怪怪的。不像是販魚的,倒像是送禮的。”小炳道:“本來都不是嘛,我們是放生的?!边@話一點不可笑,兩個人卻撲哧笑起來。小億停住腳,上下打量拎著紙袋的小炳說:“你就是個送禮的??蓜e說,這東西要是送給老人,一定很討喜?!毙”焕硭^續(xù)走。小億說:“我是說這甲魚很難得,要是送給我丈母娘,她一定歡喜?!毙”f:“丈母娘,哼?!彼囊馑际前俗诌€沒一撇。小億說:“你走那么快干嗎啊?!毙”鋸埖丶涌觳椒フf:“我?guī)Ъ佐~逃命啊。如果今天你一個人來,我肯定,你一定直接到你丈母娘家去了。”

      小億不說話,沒有否認。小炳笑瞇瞇的,其實蔫壞,他繼續(xù)逗小億道:“甲魚是不是大補我不知道,但有助于培養(yǎng)感情卻是一定的?!毙|翹翹嘴。小炳說:“剛才在辦公室忘了一件事。我們要是把那個王八蛋帶來就好了?!毙|忍不住問:“咋了?”小炳說:“帶來了,就公平了。甲魚一只,王八蛋一只,一人一個。”小億說:“甲魚歸我,王八蛋歸你。”小炳出乎意料地笑道:“好!”他斜著眼說,“我把王八蛋送給我找工作的那個領導。這王八蛋,憑什么擋我路?我這么優(yōu)秀?!毙|愣一下,哈哈大笑:“人家把蛋砸你臉上,叫你滾,小王八蛋!”兩個人都笑起來。

      說話間過了鼓樓,一段下坡路后又是一個向上的緩坡,再往前就是雞鳴寺。遠遠可見碧瓦黃墻,環(huán)繞的柳樹已經泛綠,渺如云煙。兩人身上都有些微汗。甲魚有點不安分,在紙袋里亂動。小炳停住腳步,把紙袋拎高了,端詳著。紙袋忽大忽小,形狀變化不定。小炳說:“快了,快到了?!彼纯葱|說,“叫你吃你又不敢,送丈母娘你也不敢,那就這么放了?”小億說:“誰說我不敢?但我送了,你的領導怎么辦?”小炳道:“你怕我心里擺不平,說出去?!毙|承認:“是。”小炳道:“我倒有個辦法,就怕你不肯?!毙|問什么辦法。小炳道:“我們找個菜市場,再去買一個差不多的,一人一只,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小億驚呼道:“好思路??!還是你厲害!”

      3

      這就算說定了。他們撇開去雞鳴寺的路,往右一拐,沿著小路去找菜市場。錢他們身上都有些,馬老師剛發(fā)了助研費,就是不知道夠不夠。不一會兒他們就知道了遠遠不夠。他們跑了兩家菜市場,看了好幾個魚攤,要買這么大的甲魚他們的現金只夠一半;如果要野生的,一是現在沒有,二是他們的錢更差得遠。他們面面相覷,知道這所謂的好思路其實難以落實。他們心里難免抱怨,助研費太少了,遠配不上他們付出的勞動。平時就有感覺,但現在感覺更為強烈,因為錢到用時更恨少。他們垂頭喪氣地出了菜場,苦無良策,都有點無力感。甲魚很貴,錢不夠;心很大,天地卻很小。兩人一前一后走出菜市場,相對苦笑。

      菜市場周圍很嘈雜,店鋪多,行人也不少。小炳道:“你說這野生甲魚和家養(yǎng)的,有什么區(qū)別?”小億說:“不知道。我又不是甲魚專家。恐怕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吧。”小炳說:“我看不見得。”對面是一家情趣用品店,小億笑道:“那你肯定認為那店里賣的充氣美女,和這街上的美女也沒有區(qū)別。”小炳說:“你別瞎扯。我是說,我們可以從卡上取點錢,買個差不多大的家養(yǎng)的?!毙|道:“再取點錢我同意,反正一人出一半。不過誰野生,誰家養(yǎng)?你既然認為分不出,不會是你肯拿家養(yǎng)的吧?”見小炳不搭腔,他笑道:“這確實不公平。我丈母娘重要,你的領導也重要。怎么破?”小炳沉吟道:“抓鬮。誰抓到哪個就是哪個?!毙|一愣,立即道:“好!”不知怎么的覺得可笑,嘻嘻笑個不停。

      分甲魚難題,就此有解。兩人找到銀行取了錢,重又回到菜市場。魚攤的老板是個中年人,正坐著抽煙,他老婆蹲在地上用刀剖著河蚌,手腳麻利。見兩個小伙子拎著袋子又來了,老板站起身來。他們去而復回,當然顯得奇怪,不過小億不怯場:“哎,你剛才說會有人送貨過來,貨到了沒有?”他一開口就帶點質問口氣,先聲奪人,是為即將開始的討價還價打底子。老板說:“才這一會兒哪就來啦?喏,還是那些?!彼钢干砗蟮哪莻€大網兜。他們也不多說,小炳把紙袋遞給小億,蹲下來開始挑甲魚。甲魚十幾只,有大有小,可不曾想到,剛才看見的那只最大的已經不見了。只有那一只跟紙袋里的大小相仿,送禮才拿得出手。一問老板,說是剛才賣掉了。老板說:“你們不是要野生的嗎?還帶了個樣品來比著買,現在連家養(yǎng)的也沒了?!闭z憾著,小億手上感到了異樣。他驚呼一聲,手里的紙袋子突然脫了底,網兜掉到了地上!那甲魚大概是感覺到同類的存在,頂著網兜拼命往魚攤的大網兜那里爬。小炳小億趕緊去捉,老板呵呵一笑,抬腳就把甲魚踩住了?!拔矣袛担粫葌??!崩习遄テ鸺佐~說,“野生的性子足,皮實著呢,摔都摔不死?!彼鸭佐~連著網兜舉起來,往小炳面前一送道,“看看,網兜被它撕破了,厲害吧?!?/p>

      網兜破了一個大洞,而且被撕了幾個小洞。現在的情況是:相當大小的甲魚沒找著,網兜卻不能再用。這有點雞飛蛋打的意思。小億問老板能不能送個網兜。老板說這本來是小事一樁,可他的網兜是一只甲魚身上套一個,再擺在大網兜里賣,而且他這種小網兜肯定也吃不消這只野甲魚。老板娘插話說:“不如你們再去前面肚帶營菜場看看,那邊攤子多。這甲魚就先放我們這里?!崩习宓溃骸斑@倒可以。我這大網兜結實,我負責保管。”老板娘道:“你們去那邊看看,買到沒買到,回來順便把它帶走?!崩习逭f:“你們要買野生的,只能再去肚帶營,我這里今天就是有人送貨也是家養(yǎng)的,本來就不是一個渠道?!崩习迥镎f:“我倒奇怪了,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I野生的?。窟€要大的。”小億待要說話,小炳接話道:“是的?!本蛢蓚€字,不置可否。他雖然被他們說得頭暈,但還知道不應多說。老板道:“擺不擺這兒隨你。告訴你們訣竅:野生的和家養(yǎng)的看起來差不多,其實不一樣,說破了簡單得很。”他指點著甲魚現場講解,顏色,形狀,性子,頭頭是道,最后卻又說不需要扯這么多,這么大的甲魚根本就沒有家養(yǎng)的,“誰耐心把甲魚養(yǎng)這么大啊,沒有六七年不可能?!崩习迥镄Φ溃骸澳銈兞鄠€甲魚去買甲魚,人家看笑話?!崩习灏咽掷锏募佐~往小億面前一送道:“隨你們。”甲魚在他手里張牙舞爪,還嘶嘶地呼氣。小億嚇得后退一步。老板說:“那就先放我這兒啦?!毙”c了點頭。老板把甲魚放進大網兜,扎好,又用力拽一下,讓他們放心。

      出得菜場,小億小炳沉默不語。半晌,小億說:“沒事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小炳嗯了一聲,心想剛才應該拍個視頻,留作證據。他們用手機百度一下,肚帶營看似不遠,卻也要坐車??墒撬麄冊诙菐I也沒有找到合格的甲魚。野生的沒有;人工養(yǎng)殖像這么大的,可能正如那老板所說,市場上壓根就不存在。兩人都沒了主意,怏怏不樂。回到先前的菜場,他們心里還存了一點希望,因為那老板說過,會有人送貨,沒準柳暗花明呢?野生的是不指望了,但沒準來個大小差不太多的呢?可是現實馬上打破了他們的希望:老板的攤子送貨的倒是來過了,可他們寄存的甲魚卻不見了。

      4

      他們怒火中燒,急赤白臉地質問。老板開始時說甲魚肯定在哩,檢查一下又大驚失色說怕是跑了,再后來急呼呼喊他老婆。老板娘遠遠地應道:“怎么啦怎么啦?”從拐角處跑了過來。面對丈夫的質問,她很不好意思地承認,剛才他不在,有人看上了,她挨不過纏,就賣了。她拿出一沓錢來:“喏,錢都在這兒。”老板大罵他老婆。把錢接過來,在手上抖一抖,滿臉歉意賠著笑。

      小億小炳傻了眼。老板把錢遞過來,兩人不要。老板娘說:“一張不少?!崩习逭f:“手續(xù)費我們也不收了。我們白賣。”小億戧他道:“你白賣!不是你的東西你賣!”老板娘說:“我?guī)湍銈冑u了個好價錢。你們拿了錢就不算白賣?!毙”溃骸皢栴}是我們沒想賣?!迸赃叺臄傊魃蟻泶驁A場,說算了算了,其實野生的家養(yǎng)的,差不多的,沒那么玄乎。老板說:“就是嘛。野生的貴,家養(yǎng)的便宜,就這個區(qū)別,其他一樣?!彼麧M面堆笑地又把錢遞過來。小億看看小炳,小炳看看小億,一伸手把錢接了過來。這些人都是老江湖,滾刀肉,關鍵是,再怎么著,那甲魚也不可能再爬回來。小億轉身就要走,小炳卻不動,指著大網兜里剛添的貨說:“你拿個給我,差不多大的。大小不離譜就行?!崩习鍐枺骸熬鸵恢??”小炳冷著臉點頭。小億不解。老板動作麻利地拎一只最大的出來,過秤,收錢。小億懵里懵懂地跟著小炳出了菜場。

      買了一只甲魚,小炳手上還有錢。出了門,等小億過來,小炳甩甩手里的錢道:“哼,這就是野生的和家養(yǎng)的區(qū)別,貨幣化的區(qū)別?!毙|問:“可你為什么不買兩只?”小炳道:“你還想送禮?家養(yǎng)的只這么個價錢,送得出手嗎?我那個領導肯定吃得多了,沒準就一眼看穿不是野生的?!毙|想起鬼精鬼精的丈母娘,那個難說話呀,說不定當場就把他打出門去,也苦笑。

      至此,送禮的計劃放棄,倒多出了一筆錢。這錢本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是意外之財,理應兩人平分,二一添作五??扇绻蝗艘话脒€得找零,小炳就先把錢放進了自己口袋暫存。如果把這次放生視作生態(tài)科研的一環(huán),這錢也可以稱作助研費,通俗的說法,就是跑腿費。現在他們顯然應該繼續(xù)跑腿,完成任務。雖然走了不少彎路,但大方向他們一點沒有迷失。向北,然后拐向西,他們就將路過雞鳴寺,再穿過玄武門就到了。

      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春風熏得游人醉,熱烘烘的,他們解開了外衣。雞鳴寺建在小山上,石階上游人穿梭,山下的大路邊擺了許多攤子,賣的都是香燭經書之類。算命打卦的也不少,坐在“文王神課”“指點兇吉”之類的招牌后,個個衣冠楚楚,有的還戴著墨鏡,以示他是個盲人。小億小炳的任務已近完成,心情愉快,步履輕松。他們東看看,西望望,小億笑道:“這里應該改名叫‘算命一條街。”小炳道:“文王神課。‘文王是什么意思?”小億答不出。小炳指指前面的一個招牌道:“你以為戴墨鏡的真的就是瞎子么?”邊上一個戴墨鏡的插話說:“不瞎是瞎,瞎是不瞎。”他的大墨鏡瞪著他們兩個,黑乎乎的視線,“來來來,我告訴你們,我是半瞎不瞎,不過能幫你們看見前程。”兩個小伙子頓時僵住,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敢看那人的墨鏡。他的視線不光黑乎乎,還粗大,仿佛兩根黑棍子,隨時準備撥弄他們的未來?!澳銈冞@袋子里是甲魚吧?你們去放生,好!放它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你們還是過來,聽我說說比較好。”兩人想走,卻邁不動步子。周圍行人香客來往,一個小男孩跑過來,調皮地用指頭戳戳裝甲魚的塑料袋。雞鳴寺那里傳來了唱經聲,婉轉悠揚,伴隨著鐃鈸陣陣,裊裊不絕。那戴墨鏡的湊過來,手里拿了兩本書。他指著書道:“文王神課,文王就是周文王。這個我可以送你們。你們現在都遇到了一些難題?!彼W〔徽f了,這是且聽下回分解的意思。小炳看看他手上的書,封面上有不少黑體字,很大。他擺擺手,用眼睛勾同伴一下,快步走了。

      小億跟上來說:“他那墨鏡很瘆人,摘下來生意肯定好點?!毙”恢暋K辞辶四欠饷嫔蠈懼粭l人生指南,寫的是:“人生四大戒: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妄語?!彼呑哌叺溃骸澳莻€魚販子,他不是好東西。老甲魚!”老甲魚是他家鄉(xiāng)的土話,就是老奸巨猾的意思。小億一時不懂,眨巴著眼睛。小炳說:“人生四大戒,那賣甲魚的至少犯了兩條。偷盜,妄語?!毙|道:“你說他肯定蒙了我們的錢?”小炳說:“那不明擺著?他賣了不屬于他的東西,錢肯定也少給我們了。”“那你當時怎么不說?應該揪住他!”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白說。他們當時稀里糊涂的,真鬧起來也斗不過老甲魚。他好奇地問:“我剛才沒看清,人生哪四大戒?”小炳復述一遍。小億笑道:“他哪里只犯了兩戒呀?殺生,殺生??!他每天要殺多少生命???”小炳也笑了,說這個他還真沒想起來,可他沒想起這個也是有道理的,他說:“那個不能算。那是他的生計。我們不能要求太高對不對?就像你談了女朋友,時不時還要親熱一下,這個就不能算邪淫對吧?”他嬉皮笑臉的,小億朝他的胖腰捅了一拳:“你個八戒!”

      小億所說的“算命一條街”不一會兒就過去了。抬眼一看,高大巍峨的玄武門已近在眼前。游人如織,城門下更是摩肩接踵。穿過城門,一條大道中分湖面。好大的湖!水面浩渺,煙波如畫。野風一陣一陣吹來,竟有點凜冽,他們簡直像是完成了一次季節(jié)穿越。他們都把衣服扣好,信馬由韁地往東邊走去。那里明顯人少些,看起來水也更深。馬老師曾說:甲魚需要玄武湖,玄武湖更需要甲魚。玄武湖是不是需要甲魚那是理論,甲魚需要玄武湖他們立即就證實了,那甲魚一直很安生的,這會兒大概是聞到水氣,騷動起來,在塑料袋里東抓西拱。兩人不由加快了步伐。他們沿著城墻又往東走了好一段,看中了水邊的一塊礁石,貼著岸線突兀地立著。就是這里了。

      這里位于城墻的陰影里,更冷。他們快步走到水邊。小億邊走邊把塑料袋扯掉。解網兜的時候,他手有點抖,生怕這甲魚臨走還要咬他一口。他嘴里念叨:“我們這是在放生,放你走。我們行善積德,不是送你下湯鍋。你可不要恩將仇報啊?!彼跣踹哆?,笨手笨腳,小炳說:“我來吧?!彼哌^去,雙手端起甲魚跳到礁石上,站穩(wěn)了,蹲下來,按著,回頭對小億道:“你拍視頻??!”小億一怔,連忙掏出手機。小炳喊道:“你走遠點。這里太近了?!毙|不解,也不問為什么,他后退幾步,調好了,對準。

      這甲魚雖不是野生的,卻也十分生猛。它的頭已經伸出網兜口,使勁往前伸,長得不能再長;四腳扒地,力氣可真不小。小炳雙手松開,又一把按住網兜尾巴,在甲魚屁股上拍一下。那甲魚使勁一拱,出去了;四腳連動,飛快地爬到水邊,頭一低,下去了。小炳站起身,揮揮手道:“拜拜了!少吃葷多吃素,消滅藍藻!玄武湖水生態(tài),拜托啰!”甲魚甫一入水,大概暫時還不適應,趴在水草上,不動了。小億大叫:“去!給人家看見你又沒命啦!去??!”他把嘴靠近手機,配音道:“某年某月某日,上午十點半,玄武湖,奉師命,放生甲魚一只!”甲魚頭往這邊勾勾,算是道個別,四腳一劃拉,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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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任務完成。兩人手上都黏滯拉乎的。他們到湖邊洗了手,湊著腦袋檢查一下視頻。小億說:“確實應該離遠點。不能有特寫?!毙”溃骸斑@還用說!此甲魚非彼甲魚,馬老師過目不忘哩?!毙|說:“那老甲魚殺生,我們放生——這人跟人,區(qū)別咋就這么大呢?”他拿腔拿調,哈哈大笑。他已經學會了小炳的土話,老甲魚指的當然是那個賣甲魚的,小炳聽到這話,自然就想起了自己口袋里賺來的錢。他甩甩手上的水,去掏口袋。

      上衣左邊沒有;右邊,也沒有;上衣里面的夾袋沒有,褲子口袋里也沒有!兩人臉色大變。小炳把各個口袋全部翻過來,還是不見那錢。小億在自己身上找,也沒有——事實擺在這兒,他們兩個其他的都沒丟,兩只甲魚的差價確實不見了。兩人目瞪口呆,氣咻咻地開始回憶。腦子全都亂了,甚至連當時錢是誰收起來的都有了疑問。還好,他們是師出同門的師兄弟,情同手足,并沒有因此爭執(zhí)。他們坐在城墻下初春的草坪上,垂頭喪氣,呆若木雞。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們面對城墻,嘴里嘀嘀咕咕。這城墻已經屹立六百年,至今無語。

      他們回學校是打的車。一來有點累,二來他們實在不愿意再路過那條“算命一條街”了。校園真好,連空氣都是他們熟悉的。馬老師很高興,知道他們還記得拍個視頻,夸獎他們有進步,不枉帶了他們兩年。她把門下十多個弟子招來,大家一起欣賞了視頻。馬老師說:“我現在才悟過來,玄武湖原本就是雞鳴寺天然的放生池啊?!彼谛|把視頻轉到自己手機上。馬老師最近正醞釀一篇論文,探討中國歷代環(huán)保制度的演進。趁此機會,她順勢召開了一個“seminar”(討論會),主題就是她論文的立意。她縱橫古今,旁征博引。她說《荀子·王制》里談的是為王之道,治國之理,卻特別強調了環(huán)保:“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毕纳虝r期,也有“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的規(guī)定。又拿出一張照片,是一塊碑,上面布滿陰刻的文字:“道旁之樹,先人栽植,以為永遠歇涼之古樹,眾生不許剪伐,故勒石刊碑?!毙|笑道:“字寫得真好?!薄靶”溃骸八误w?!瘪R老師追問:“這個‘勒石什么意思?”小億語塞。小炳道:“是不是雕刻的意思?”馬老師瞪小億一眼道:“對?!逼渌麑W生吃吃笑起來,說自己也不知道,還是小炳有學問。

      討論會的氣氛融洽熱烈,學生們頗有進益。小億被老師批評了,倒也不往心里去。老師讓他們放生一只甲魚,他們完成了任務,有視頻為證;那筆不翼而飛的錢原本就不是他們的,他們自己的錢分文未少,可以說沒丟掉任何東西。他時不時看一眼馬老師桌上玻璃杯里的甲魚蛋,心想,生出這個蛋的那只甲魚,現在大概已經出了湯鍋,進了口腹。小炳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想那只野生甲魚性子野,鬧得兇,卻難逃一死,而那家養(yǎng)的本就是給人吃的,卻能逃出生天,這真有點怪異。小億小炳相視一笑,立即把目光彈開了。

      馬老師當然不知道這些。她興致勃勃地把放生視頻發(fā)到微信上,引來點贊一片。她在朋友圈的附言是:“勸君不捕三月魚,萬千魚子在腹中。勸君不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朋友留言道:“好老師!身體力行!”“善哉善哉。”

      運動手槍

      開車時間定在上午八點半,與平時上班時間一致。那是十幾年前,還沒有早高峰這個說法。到界牌嶺二十幾公里,半小時足夠?;顒宇A留一個半小時,十二點前回到學校,正好一個上午的時間。

      他們要去的是界牌嶺靶場。打靶。打的是手槍,運動手槍。前一天,活動通知一貼出來,大家那個興奮啊,用興高采烈、躍躍欲試來形容一點不過分。連女同志都興奮,她們頂多摸過兒子的玩具槍,能打真槍,刺激;男同志豈止是興奮,他們簡直感到欣慰,如果沒有這次活動,他們很難有機會一圓兒時的夢想。通知是中午貼出的,整個下午,出版社都沉浸在歡快和期待之中。發(fā)行部的大李以前是打過槍的,半自動步槍,臥射,10發(fā),92環(huán),確實好槍法。其實他打的是90環(huán),因為這環(huán)數被一個愛抬杠的曲解,說成是9槍命中靶心卻有一槍脫靶,從此就調整成了92環(huán),這樣就是彈無虛發(fā)了。那個愛抬杠的跟他一個辦公室,好在后來離職了,大李的神槍手之譽從此無可置疑。他是個軍迷,從導彈、火箭到電離層、黑障無一不通;你聽他如數家珍,會認為他接受過航天員培訓,只因為發(fā)胖才沒被最后選上。通知貼出后他的辦公室自然成了新聞中心,他興致勃勃,侃侃而談,從槍支的分類到品牌,他有問必答,詳加解釋。大家對這些似懂非懂,也不感興趣,他們關心的是明天他們自己的活動,打的什么槍。大李笑道:“還不就是運動槍支嗎?界牌嶺,省體工隊的射擊場,還能有什么槍?”他指指窗外,那邊是運動場,學校田徑隊在訓練,“那玩意兒跟跨欄的架子和跑鞋是一個家族,專門比賽的,談不上殺傷力?!?/p>

      他這話掃興,大家都有點氣沮。辦公室主任小嫣站在他身后,拿手一頂他后腰說:“不許動!哈哈,你怕啥?談不上殺傷力??!”大李讓開她的手指,說:“那也未必。氣槍就那么回事,火藥子彈可不是鬧著玩的,也是真槍?!边@一說有人想起來了,電視上看射擊比賽,打飛碟的那種,砰一聲,槍口冒煙哩。大李說飛碟你們想都不要想,明天肯定是手槍,估計是氣手槍。運動手槍肯定沒戲。小嫣是辦公室主任,聽不得他這副腔調,問:“運動手槍是打真子彈的對不對?好,我去問問。”小嫣說是去問問,想必是去爭取。她身份特殊,肯定有效果。

      小嫣果然片刻即回。笑瞇瞇地說:“運動手槍。氣槍排除?!鞭k公室里頓時一片歡呼。大李沖她一豎大拇指。小嫣說:“誰愿意去打鳥?。扛銈€活動,那就玩?zhèn)€痛快。”

      參加活動和上班不一樣,大家都穿得很休閑,有人還戴著太陽帽,身穿運動裝。大巴停在出版社前的空地上,社長站在車前吸煙。他身高體壯,運動員出身,退役后到大學讀了體育學院然后留校,一直干到人武部長,前幾年調到出版社。社長文武雙全,主編過好幾本軍訓和體育教材,對出版也不是外行。因為為人豪爽,聲若洪鐘,又是一把手,三尺之內全是他的氣場。同事們歡聲笑語魚貫上車,小嫣站在車門邊,清點人頭。她雖然離異且年過三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美女。她站在社長邊上,身材窈窕,長發(fā)披肩,一看就是個盡職的下屬。大李煙癮大,也站在車下抽煙,他戴了副墨鏡,酷酷地左顧右盼,頗似保鏢,因為個子太矮,更顯得身懷絕技。八點將至,小嫣抬腕看表,揚聲說:“人員全部到齊。是否開車,請指示!”她拿腔拿調十分俏皮,像個女兵。社長扔掉半截煙,說:“好。出發(fā)!”

      全部坐好了。社長的位置在最前面。他身邊還空著個位子,大李不敢坐,跑到后面去了。小嫣也坐第一排,不過在另一邊。車大,空位還有不少。總編王響坐第二排。他拍拍社長的肩膀,大聲說:“這活動好!大家辛苦一年,今天槍一端,啪啪啪,明年的困難全部打破!”大李說:“我們社長路子寬,安排得好啊?!贝蠹乙积R鼓掌,車內一片歡樂。

      車子轟隆隆震動一陣,開動了。

      車行校園,樹木蕭疏。大李哼起了《打靶歸來》,聲音還越來越大,這是引大家一齊唱的架勢。王總編哈哈一笑,朝后壓壓手,說現在唱這歌邏輯顛倒,還是回來時再唱。他是篇章結構的第一高手,這刪節(jié)符畫得確實有道理。小嫣問有沒有出發(fā)壯行的歌,卻沒人想得起來。總編說可以唱《團結就是力量》,大李立即清清嗓子起頭,剛唱兩句,社長站起身,說:“你們還是忍忍吧,出了城再鬧。現在這一唱,人家還以為一車神經病哩?!边@是選題被斃。大家哄堂大笑,總算安靜下來了。

      校園很大,車開得也慢,但說話間也就看見了學校大門。他們將從這里出門,幾小時后再回來。此時此刻,沒有人預料到《打靶歸來》他們是唱不成的;歸途中所有人都一語不發(fā),社長戲稱的“一車神經病”倒差不多一語成讖。

      沒想到有人攔車。就在大門口,車等橫桿抬起的當兒,有個人出現在車前。他身著迷彩服,頭戴作訓帽,腳蹬一雙黑皮靴。這身裝束,威武專業(yè),秒殺車上所有人。除了一個人,這車上所有人都認識他:周侃如。大家心中都一愣:怎么把他給忘了?心中一咯噔:他怎么來了?!

      唯一不認識他的是司機。這很要命。等到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已經遲了。司機不認識周侃如,但卻認了他那身裝束,周侃如雙手一分讓他開門,司機隨手一按按鈕,車門就開了。周侃如上車,大咧咧地朝同事們揮手致意。社長邊上還有個座位,他一屁股就坐下了。

      氣氛頓時微妙起來。剛才還熱氣騰騰,卻迅即冷卻,大客車仿佛成了冷凍車。有人左顧右盼,有人故作鎮(zhèn)定,更有人呆若木雞,一時間所有人都有了心思。車前的橫桿舉起來了,車子出了大門。周侃如站起身,朝全車的同事揮揮手,又雙手一拱,并不計較他們的反應。車身一抽,晃得他一屁股矮下去,他順勢一拍社長的肩膀,夸道:“打槍,射擊,這個好玩!好玩??!”他嘎嘎地笑,一抽一抽的。

      社長笑得很尷尬。他的表情后面的人雖然看不見,但他的笑聲是干笑,又干又冷。大家面面相覷,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周侃如早就基本不上班,他怎么就知道了活動的消息?小嫣想的是:我昨天沒在單位看見他啊,是哪個混蛋透露了消息?她恨不得站起來說明,自己絕對沒有泄露信息。社長心里是又悔又氣,他是一把手,很具自省精神,悔的是本就不該搞這次活動,吃吃飯,KK歌算了,不該聽小嫣攛掇,要搞什么新花樣,又正好他在射擊隊當主任的前隊友盛情相邀,一不留神就答應了。他心里也有氣,氣的是單位肯定有小人,私下鼓動了周侃如,此事因故請假的趙、錢、孫三個嫌疑最大,回去一定要查清。但無論如何不能直接問周侃如本人,現在不能問,今后也不能問,問了他也不會說,關鍵是,他確實是單位正式員工,而且是建社后不久就進來的元老,他有權參與活動,別說是打槍,就是打炮你也沒理由攔著他。

      作為活動組織者,小嫣難免在心里埋怨司機:你車門不開,周侃如難道會躺在車前?這埋怨有無道理小嫣不深想,反正她對司機心里有氣,半途找碴指責他路選得不好,繞了,還說你們公司說話不算數,弄個破車來糊弄。周侃如嘎嘎大笑,勸小嫣不要動氣,起身坐到小嫣身邊,伸手在她肩上連拍數下,分量著實不輕。小嫣身子偏一偏讓著,嘴里說你干嗎,卻不敢罵。周侃如越發(fā)興奮,大聲說我還是坐這邊好,香!小嫣頂他,說你這是說社長邊上臭。周侃如說社長不臭,一點不臭,就是屁股大,老虎屁股,他嘎嘎大笑,大概覺得自己說得好,因為社長確實屬虎。他說那邊真有點擠,還是你苗條。

      《老船》朱振庚紙本水墨50×33cm 2010 年

      社長和小嫣的關系人人心知肚明,周侃如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已離婚三年,對本社最漂亮且也已離異的小嫣有點想法,這好些人也都有察覺。社長果然站起身,清清嗓子,大聲說要強調幾點紀律:第一是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現在開始就不要太活潑了,到了靶場更要保持絕對嚴肅;第二是一切行動聽指揮,各部門負責人現在就要負起責來,管好自己的人,到了靶場必須聽教練指揮,所有動作按規(guī)定執(zhí)行;第三他一時想不起來,大聲問大家:“能不能做到?”“——能?!庇袔讞l聲音應和。他提高嗓門再問:“能不能做到?不能做到我們就別去了,取消活動。怎么樣?”底下支支吾吾。周侃如大喊一聲:“能!”他這一嗓子蓋過所有聲音。社長悻悻地坐下了。

      取消活動只是說說的,半途而廢,社長丟不起那個人。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基本接近此時車上的狀況。車在城市穿行,大家都嚴肅,有的還緊張,尤其是以前與周侃如不太和睦的人;活潑的是周侃如,他嘴里哼著小調,朝窗外東張西望,像是墊著個猴子屁股;只有團結是真的算不上,車剛要出城,王總編突然一拍大腿,大叫停車。車緩緩靠邊,王總編抱歉地對社長說,他忽然想起一件急事,必須馬上回社里,因為作者是約好了的,身份不低,不能怠慢。也不等社長同意,他急急如漏網之魚,下車了。

      社長面色鐵青,又不好在這當兒評價同僚,只對司機說:“時間不早了,你可以開快點?!彼@意思就是不要再耽擱,不要再停車。這就是封門了。社長對下車的總編十分鄙夷:好吧你怕,就算你要臨陣逃脫,找個理由把周侃如帶走不行么——此人實在沒擔當。他兩次競爭社長職位都告失敗,學校讓自己來主事,果然有道理。更多的人在埋怨自己反應慢,沒隨總編一起走掉。

      車窗外景色如流水,周侃如雙手作持槍狀,嘴里砰砰發(fā)聲,作勢朝外射擊。到目前為止,除了大李,其他人還不知道他這持槍的手勢也有名目,叫“威沃爾式”持槍法,一手持槍,另一手托護,有模有樣。大家對他隨身帶來的雙肩包卻滿腹狐疑,沉甸甸的,不知道裝的是什么。

      考慮不周是難免的。這一年全社都忙得不輕。市場壓力大,正常的出版工作已足夠忙碌,上半年又轉企,變成企業(yè),雖然“老人老辦法”,沒有傷筋動骨,可下半年社長又開始吹風,說要實行“末位淘汰”。雖然還有本校的教材撐著,單位整體效益還好,但既然要排個末位,誰都怕這個刀子真落到自己頭上。不過大家心里也基本有數,那“末位”差不多是明擺著的。周侃如已多年不正常工作,個人創(chuàng)利歷年倒數,去年竟還是個負數。但據此就認為被淘汰的一定是他,那也未見得是板上釘釘,他資格老,名校出身,事業(yè)編制,這個頭不好剃。更要命的是他行為怪異,思維反常,明明知道要有人被淘汰,卻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讓別人不知深淺。社長當然不喜歡他,誰當領導會喜歡這樣的人呢,可周侃如渾然不覺,竟還喜歡跟辦公室主任小嫣套近乎。小嫣是可以隨便套瓷的嗎?不是。周侃如很少來單位,他沒準還真不知道小嫣跟社長的關系??蛇@簡直就是捋虎須啊。社長肚量大,從來不拿周侃如說事,他批評起別人來常常不留情面,但從未公開批評周侃如,還給過他書稿。合同都談好了,只要他編編就有利潤,這其實就是拉他一把了,可周侃如不領情,宣稱他是中文系畢業(yè),科技稿編不了。又給他介紹過對象,省報的打字員。對這個,周侃如有興趣,他提前幾天就燙了頭,可相親回來卻到社辦公室大發(fā)牢騷,說怎么著咱也是名校畢業(yè),介紹個高中生,還不就是個打工妹,明擺著瞧不起人嘛。小嫣虛應他幾句,趴在桌前做自己的事,不再理他。他湊上去摸摸小嫣的頭,抬腳朝外虛踢一腳,說:“我踢她了,不是她踢我,是我踢了她!”他咯咯怪笑,好像很解氣。

      相親本是個私密的事,他如此張揚,顯然異常。此前就有不少同事認為他精神不正常,從此幾乎成了共識。但要成為定論顯然一般人說了不算,要醫(yī)生說。社長曾想讓他去醫(yī)院檢查,可考慮到讓他檢查也可視為一種冒犯,實在不舍得讓小嫣去跟他說,于是安排大李出面。大李其實根本沒有去說,回話卻回得很藝術,他說他老婆就是腦科醫(yī)院的,她認識周侃如,她早就說過,周侃如不正常,神經質,但還不至于是精神病。她這基本上就是什么也沒說。好在周侃如并不常年處于亢奮狀態(tài),每年四五月間他就興奮,易激,說起話來聲音是越來越大,青筋爆爆的,春天一過基本就安穩(wěn)了。他不怎么上班,也不惹事,唯一特別的是喜歡講英語,口音很純正。據說他在學校的英語角已經成了名人,特別喜歡跟女生聊英語天,不過誰也沒看見過。他難得來上一天班,簽到也簽英文,左手簽,說這樣對大腦均衡有利??傊?,一年到頭大家看不見他,也沒哪個會想起他。這么一個人,搞個活動想不起他,還真的不能怪誰。

      說他瘋,他半瘋不瘋;說他傻,他絕對不傻,那名校豈是誰都能考上的?雖然沒人拿他當回事,但社里提起要末位淘汰,平心而論,大家不約而同都想起了他。他讓大家覺得安全。那個全社大會他也來了,目光炯炯,正襟危坐,什么也沒說。但他來了,就說明他并沒有傻到家。會上民意測驗誰是“末位”,至少坐在他身邊的幾個人就沒敢寫他。細究起來,他說英語也不是見人就說,在英語好的人面前,他就從來不說。今天的車上,外語編輯部的人一個不缺,但他不知怎么的,看著窗外景物,竟一個單詞接一個短語的,開始冒英語了。這很異常。小嫣就是英語系畢業(yè)的,她聽得真切,聽得煩,那些單詞無聯系無邏輯,卻像子彈,一梭一梭的,小嫣越發(fā)心驚肉跳。她無辜地看看社長,社長無奈地看看她。他們這是要去打槍,實彈射擊,周侃如意外地主動加入,誰能知道槍到了他手上會怎么樣?如果說,社長正祈禱周侃如真的要發(fā)瘋,最好是舉槍自盡,這個太過分了,他畢竟是社長,責任重大,但要說這車內就無人如此盼望,那真不見得。小嫣希望什么也不要發(fā)生,至少他能憐香惜玉,不要沖自己來。

      “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強防范!”社長心里在給自己打氣。他的塊頭和身手那是沒說的,平日的威儀猶在,只要注意提防,諒不至于出事。又長嘆一聲:“搞什么末位淘汰哩!純粹是撐的。但愿今天不要被淘汰一個?!?/p>

      車子慢下來,拐個大彎,遠遠看見了射擊場大門。周侃如第一個站了起來。他第一個起身,第一個下車,這其實是第一次玩新鮮游戲的正常表現。但其他人都磨磨蹭蹭的,動作遲緩。

      射擊場建在一個山洼里,占地闊大。建筑物都很低矮,主要就是一片矮房子。車一停,射擊場主任就迎了上來。他是社長的熟人,彼此寒暄敬煙,十分親熱。他喊來管事的經理,吩咐要好好服務,就先走了。臨走前還說中午備薄酒一杯,哥倆好好喝喝。社長像是有什么話要說,卻欲言又止。也難怪,他手下某人有點異常,需要警惕,這話確實難以貿然出口,何況主任并不一直陪著,說了徒送笑柄。好在周侃如目前未見出格。他拎著雙肩包,走在眾人前面,東張西望,對一切似乎都充滿好奇。山洼四面環(huán)山,樹木茂密。周侃如腳步慢下來,其他人都躲鬼似的繞開他繼續(xù)往前。他等到小嫣過來,笑嘻嘻地說:“主任,你說,是剛才那個主任級別高,還是你這個主任級別高?”小嫣一愣,不理他。周侃如繼續(xù)說:“你有沒有注意到,此地風景秀麗,景色如畫,可是卻少了一樣東西?!彼Z氣神秘,小嫣又驚又疑。“沒有鳥!一只鳥都沒有!這里本該是鳥類樂園啊,為什么一只都沒有?”周侃如自己解答:“槍啊!槍聲把它們嚇跑啦!這都不知道!”他得意地嘎嘎大笑。就在這時,一陣槍聲砰砰從射擊棚傳來,一只黑鳥從樹叢中騰空而起,撲棱棱地劃個弧線,飛走了。周侃如笑得跌腳,指著鳥去的方向喊道:“呆鳥!最后一只。就它膽大!”小嫣不知怎么的,想起了“末位淘汰”這個詞,道:“它也膽小的。膽大它就不飛了?!彼龐舌恋卣f,“我也膽小的。我最怕打槍,要不是當這個破主任,我才不來哩。待會兒你們打,我不打,給你們做好服務工作。”周侃如一愣,叫道:“那怎么行?女人打槍那才有味兒。英姿颯爽,性感,我就等著看。待會兒你要第一個打?!彼恼Z氣不容置疑,是命令的腔調。社長走過來,若無其事地對周侃如說:“你這包里裝的什么啊,這么沉?”周侃如說:“私人物品,運動保障裝備?!鄙玳L笑道:“我們都知道你是運動達人,我倒要看看參加這個活動你能帶什么。”說著靠上前,作勢要開包看。周侃如退后一步,從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說:“不是說了嗎,運動保障裝備,吃的喝的?!闭f著竟又拿出一包梅子遞給小嫣。社長對小嫣說:“不是規(guī)定不能帶其他物品嗎?沒通知到周老師嗎?”他喊來大李,叫他把周侃如的包送到車上去。他喊大李倒不是欺負他,是因為大李不幸自己也背著個包。

      社長思路縝密,所慮有理。誰知道周侃如包里帶的是啥?在走向射擊棚的路上,社長借遞煙聊天的機會,跟幾個部門負責人都打了招呼,要求他們保持警惕,留點神,密切注意周侃如的動向,同時又不能激怒他。說話間已到了射擊棚。很簡陋,一個長方形的棚子,用廢舊輪胎做墻,空著的一面前方是山體,一排胸靶就立在那里。他們進去時一群人剛好打完了出來,有男有女,嘻嘻哈哈,有的吹噓,有的抱憾,都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雖然這無形中減緩了他們的壓力,但對即將開始的射擊他們早已不躍躍欲試了,恨不得時間進入快進模式,立即就能像這群人一樣,嘻嘻哈哈地出來。

      萬幸的是周侃如到目前為止,舉止神情尚屬正常。說他正常是相對于他平時,比之別人他還是顯得興奮活躍。他同前后左右的同事搭訕調笑,一副沒心沒肝的樣子,渾不知別人心中忐忑。他問:“這個地方你們沒來過吧?我來過??!不是來打槍,來遠足??!”他得意地拍著自己胸口說,“踏青,冬泳,健身。瞧這身子板?!彼嵢顾牡乜溥@個活動好,放松身心,有新意。還說整天工作掙錢,有意思嗎?“鳥意思沒有!”你不得不承認,自從拒絕正常工作,他精干多了,面色黧黑,肌肉結實。他目光炯炯,時而迷離,手勢動作倒是剛勁有力,迷彩服袖口里拖出根毛線,一甩一甩的,這說明他雖然生活落魄窩囊,但精神狀態(tài)遠非他人所及。大李忍不住說,出版社今后怎么樣我不敢打包票,但有一條卻很有把握,“有一天出版社的人都老了死光了,一定只剩你周侃如先生還活著,你長命百歲!”周侃如哈哈大笑,樂不可支,他笑得轉一個圈,猛搗大李一拳。大李夸張地捂著肩,皺眉道:“我夸你哩,怎么給我一下。你這身手,我吃不消啊?!?/p>

      社長狠狠瞪了大李一眼。他思忖雖然周侃如精瘦結實,但只要防患于未然,周侃如未必會輕舉妄動。十有八九,人家本來也就是來玩玩的。但對他,也不能不防。他剛才吩咐幾個部門領導監(jiān)控周侃如的一舉一動,他們嘴上唯唯,但其實都在躲他,像見了鬼。社長覺得寒心,第一次覺得這社長是真正不好當。他自認為對周侃如還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即使沒有優(yōu)勢,這群人中也只有他一個躲無可躲。他決定整個活動中一直跟在周侃如身邊,如影隨形。萬一他行為異常,立即拿下!他想好了,最佳方案是周侃如最后一組射擊,自己的位置就在他邊上。

      他喊來小嫣,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大家次第進棚。首先要聽教練宣布射擊紀律,小嫣趁此機會招呼大家列隊。小嫣工作能力確實強,她喊喊拉拉,四排隊伍就站好了。周侃如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社長在他右邊。周侃如肯聽小嫣的話,但嘴里嘟嘟噥噥,似有不服。小嫣賠笑說:“你來得最遲,當然你最后啰?!鄙玳L說:“我比你還靠后哩。我們一組。據說你運動素質好,我可以學習你的動作要領?!鄙玳L內緊外松,近乎曲意阿諛了,但如此心態(tài)的又豈止社長一個?所有人都輕聲細語,舉止有度。有幾個平時曾得罪過周侃如的人,極力縮小自己的聲音和動作,恨不得縮成無窮小、歸于零。周侃如的目光假如正面過來,躲都不敢躲,只能低眉順眼地賠笑。周圍的氣氛友好而溫順,但周侃如畢竟不是常人,你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也未可知。

      射擊的紀律倒也算嚴格,共有八條之多,主要是:不許大聲喧嘩、隨意走動;驗槍、壓彈均由教練員操作;槍口只能對準靶區(qū),嚴禁對著其他方向;所有行動聽從口令,聽到射擊口令時方能開始射擊,聽到停止口令時嚴禁射擊;射擊完畢后立即退出射擊位。宣布紀律的總教練聲音洪亮,斬釘截鐵;五個射擊位各配一個教練,也都英氣勃勃,這讓大家平添一份安全感??偨叹毿纪戤?,大聲問:“大家能不能做到?”眾人齊聲說:“能!”隨后退出警戒線,依次坐好,聽總教練講解“三點一線”之類的動作要領。大李被安排在隊伍最后,五人一組,他顯然不得不跟周侃如同組。周侃如見到教練手里的槍,兩眼放光,雙手跟著比畫。他手里那瓶礦泉水就擺在大李身邊。大李如坐針氈,想說什么又不敢說,用眼睛向社長求助。社長不懂,大李鼓起勇氣,拿膀子碰碰周侃如說:“我口干得厲害,這水能不能給我喝?”周侃如雙手舉著做瞄準狀,眼一斜說:“你喝?!贝罄顢Q開瓶子喝一口,如飲甘霖。社長這時明白,他擔心里面不是水,是汽油之類,對大李心下贊許。

      必須說明的是,十幾年前的射擊場遠不像現在這么正規(guī)?,F在的槍都用鐵鏈鎖在射擊臺上,鏈子很短,只夠一個正常身高的人朝靶區(qū)射擊;各個射擊位之間也有區(qū)隔,相當安全。那時射擊遠未成為時尚運動,基本不對外開放,各方面都很簡陋,鏈子區(qū)隔之類都沒有。因為能來打槍的大多是關系單位,人員素質不低,也沒有出過什么事,所以防范措施未臻完美。周侃如按規(guī)定坐著,嘴里哼著小曲,不能算是大聲喧嘩,但依然讓社長心生不安。他內心做了一番權衡,確定還是安全最重要,面子次之。預防第一。待教練講解完畢,他起身過去,跟教練握手,悄聲說明了一下他們中的這個周侃如,需要稍微注意一點。那教練一點就通,連連點頭。他用力握著社長的手,低聲說:“沒事,弄不出什么幺蛾子!”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社長退回座位,周侃如笑嘻嘻地說:“不許隨意走動。社長你走動了?!鄙玳L臉漲得通紅,呵呵笑著表示歉意。他說他是去核實一下,費用怎么算,一顆子彈多少錢。他當然是在掩飾,總不能說我要人家注意你。不激怒周侃如,這是他自己提出的原則,確實必須注意。社長掏出根煙,其實是想給周侃如一支,突然想起他不吸煙,于是自己點上,也給大李一支。大李抽了兩口,突然說肚子疼,要上廁所。他一去好半天,這邊,第一組已經走上了射擊位。

      砰砰砰……槍聲傳了過來,耳膜一緊一緊的。畢竟是真槍,跟屏幕上聞不到硝煙味的槍聲感覺完全不同。他們打的是慢射,教練喊出“射擊”口令,大家才一齊打出一槍。在槍聲的間隙中,彈殼掉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辨,似乎在提示,打出去的那可是真子彈。按規(guī)定每人打五發(fā),最后一槍射出后,各人立即把槍放在射擊臺上,按口令離開射擊位,后退兩步,等待報靶;隨后退出警戒線,坐回原位,隨后第二組再上位。大家很守規(guī)矩,社長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些。大李這時已上廁所回來,他坐回社長身邊,悄聲說運動手槍他也是第一次打,跟軍用步槍那還是不能比。槍聲就絕對不能比,步槍那簡直就像是打炮。社長嗯一聲,未知可否,大李突然想起這活動是社長親自聯系的,不宜差評,立即補充說運動手槍的模樣實在很酷,那槍管,活像是無聲手槍的消音器。社長笑笑說是。教練檢查過槍支,第二組上位了。教練的口令果斷權威。大李說:他小時候放鞭炮,一個臭子,大家都以為不響了,湊上去看,結果“砰”,炸了,一個同學眼睛報銷了。他吃吃笑起來,夸獎說,現在這個程序很嚴密,驗槍,壓彈都是教練做,保險。他這是寬慰社長,也是安慰他自己。射擊棚里掛著個大標語:和平時代,居安思危。社長又給大李遞了根煙。

      一組一組都很順利。周侃如也很安生。他不知從哪里撿到個彈殼,拿在手上玩,聞聞味道,對著彈殼口吹,竟吹出了音調,聽不出是《瀟灑走一回》還是《愛拼才會贏》,或者是兩者雜拌。這也算不上是大聲喧嘩,但社長還是很心煩,正想著怎么說他一下,長條凳上,前面打過的人卻傳來了聲音。五個人里三男兩女,三個男的竟有兩個人是零環(huán),全部脫靶,兩個女的倒都有環(huán)數。也就二十五米遠啊,男人面子下不來了,其中一個一口咬死,他是打錯了靶子,邊上女同事的靶數,尤其是兩個八環(huán)的,肯定是自己打的。女的當然不認,但男的理由十分充分,因為女同事的靶上竟有七個彈孔,這還不算是鐵證么?

      他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半大不小。小嫣朝他們搖搖手,在嘴上捂一下。他們忍不住,繼續(xù)研討。另一個男人插話說,七個彈孔里也不見得就有你打的,我看是我打錯了。他們喋喋不休,吃吃笑起來。社長倒不煩這場面,他甚至希望周侃如能被這場面吸引,他去關注成績,專注于靶子,心無旁騖,社長祈禱的還不就是這個嗎?時間漫長也很快,一組一組過去,倒數第二組已經在打了。阿彌陀佛,周侃如依然正常,只有快活抖動著的雙腿流露出他的興奮和期待。他把彈殼裝進口袋,站起來了。社長端坐不動。周侃如嘴里嘟噥道:“怎么就五發(fā)呢?不過癮啊。”大家此時都有些松弛,笑了起來,有的還隨聲附和。周侃如坐下,不久又站起來了,因為快輪到他們進入射擊位了。大李捂著肚子,眉頭緊皺,突然說:“不行。忍不住?!彼酒饋韺ι玳L說:“要拉稀。能不能等等我?不能等我就算了。你們打,我的五發(fā)隨你們哪個玩了吧。”不等誰同意,他彎著腰跑了。大李平時就失之于話多,他最后這句話顯然多余了。從此他在單位成了一個上上下下都不受待見的人,不過他此時可沒想到這個。他已經跑遠了,當然沒有親耳聽見周侃如接了他的話。周侃如開心地笑著說:“十發(fā),也還是不夠啊?!边@話其實也沒什么,好玩的東西誰不想多玩呢?但他后面的話,輕聲說的、隱隱約約的、不能字字入耳的話卻令人膽戰(zhàn)心驚。這時最后四個人已經站起來,沿著長條凳走向射擊區(qū)。周侃如右手做手槍狀,自然下垂,嘴里念叨,“一、二、三……這么多人呢,”他目光游離,卻步伐堅定,鷹視虎步,再加上他身上的迷彩服、軍帽和黑皮靴,十足是一個赳赳武夫。他沿著長凳往前走,邊走邊嘟噥:“子彈真不夠啊?!币驗樗沁呑哌呎f,幾乎沒有一個人聽到了完整的句子。把他的兩段話連成一句,那已經是事后了。社長當時就在他前面,但周侃如跟他略有距離,他也沒有聽出周侃如是說人多,子彈卻少,他理解的是周侃如嫌玩得不過癮。作為社長,活動聯系者,這不算犯忌。周侃如經過小嫣身邊,右手一指道:“你很漂亮?!毙℃藤r個笑,比哭還難看。社長回頭對他說:“你別磨蹭,跟上??!”

      不能說社長毫無警覺。他站在射擊位前,沖發(fā)令的總教練使個眼色。教練點點頭,他忽然做個手勢,把周侃如所屬射擊位上的教練換下,自己上陣。這已經是特別待遇了,他拍拍周侃如的肩膀,笑道:“一看你就是老軍迷,我親自為你服務?!边@話也很得體。他的措施和言行均無不當,即使是事后,社長也怪無可怪。要說當場取消周侃如的射擊資格,他自思也沒那個膽子。他當時還笑笑對周侃如說:“我們現在是并肩對敵的戰(zhàn)友啦?!?/p>

      口令聲起,教練壓彈。舉槍。射擊。槍聲次第響起。社長眼睛的余光里,周侃如兩腿分開,穩(wěn)如泰山,雙手平舉,專心瞄準。他槍一響,槍口一跳,嘻嘻笑起來,“媽的,真不好打。”社長見他專注于靶標,自己手里的扳機才扣下去。警戒線外的同事安靜如死。第二槍又響起了。

      第三槍,馬上是第四槍。應該沒事了。功德圓滿。也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第四槍打出,就在大家都長松一口氣的當兒,就在社長專心瞄準,爭取打出好成績不要太丟臉的時候,周侃如瞄著靶標的槍突然舉了起來——是指向上方,而不是對著任何人——他舉著槍,昂然四顧,嘎嘎一笑,砰的一聲巨響!他回過頭,朝身后的同事粲然一笑。雙眉上挑,斜睨眾人,目光如炬,眼神迷離而詭異。他舉槍的手并不立即落下,屹立如山,那架勢像打劫成功的山大王,也像奇襲凱旋的特種兵。

      不要怪教練沒有反應,他根本做不出反應。即便他身手如電,又怎能確定什么才是最恰當的反應?社長其實已在心里預演過:喝止恐怕是激發(fā);你是抱住他,還是打落他的槍?都是血肉之軀,誰能保證一擊成功?弄不好自己倒先被淘汰。最好是一把抓住他持槍的手,舉向天空——可周侃如不正是朝天開了一槍么?事實證明,目瞪口呆和無所作為正是最有效的。周侃如舉著槍的手放了下來,與此同時,教練的手也猛地緊按在槍上。

      其實按不按已無所謂。槍已是空槍。教練一把抓住周侃如的后領,把他拖離了射擊區(qū)。

      周侃如不掙扎,臉帶微笑地邁動雙腿。因為他很配合,看起來他不是被拖離射擊區(qū),而只是被帶離。

      條凳上這時才大亂。尖叫聲一片。立即那里就空了,如鳥獸散,只有一個小嫣癱軟在地上。她暈過去了。

      第二天,單位一半多的人沒來上班。堅持到崗的也都先打電話核實過周侃如去沒去。據說,周侃如前四槍竟然全部中靶,甚至還有兩槍正中靶心,即使他最后一槍是零環(huán),他的環(huán)數也在所有人中名列第一。要知道,手槍是真的不好打。

      選自《大家》2018年第6期

      原刊責編 ?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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