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1
午時陽光像一個活潑野性的山妹子,以風為駿騎,沿一色青翠的菌子嶺崗奔跑而下,凌空虛步躍過野花漫開的草灘,長發(fā)一抖跳過餐廳后窗,落在竹編餐桌上。餐桌上清波微瀾的一圈酒杯里,瞬間山花搖曳鳥聲啁啾。
梁剛又一次端起土瓷酒杯:“來,再干!”
他把自己喊醒了。
醒來的梁剛右手舉齊眉,五個手指或伸或曲成握杯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依然是滿杯的清波微瀾。鼻子,也順勢聞到了濃濃的木甄小燒香。他其實還沒有真正地醒過來,亢奮一聲大喊后的他所呈現(xiàn)的是一種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大約兩分鐘后,洪亮的一聲雞唱,才把他真正拉回現(xiàn)實世界,讓他恍然明白自己剛才不過是做了一個夢,夢見戰(zhàn)友弟兄們終于齊聚他們的田園山水別墅。然而,這一聲雞唱余音尚在繞梁,屋頂瓦片又響起了雨點子脆響,先是稀稀疏疏幾點十幾點,然后漸漸密集,快密集到不分點兒時,驟然一個急剎車,沒聲了。而屋后稍遠處滿坡的松林,卷開了林濤,嘩啦啦……嘩啦啦……倏倏緩緩,緩緩倏倏,讓他所棲身的一排瓦屋變成了清水海中的一葉小舟,更像母親唱著搖籃曲輕輕地搖呀搖的青竹搖籃。正是這些,又讓梁剛不可抑制地滑向剛剛離去不遠的甜美夢境,以至于伸出舌頭,舔舔嘴皮,就像每次喝了酒,他都要習慣性地舔舔一樣。真正讓他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是松濤過后,十幾米外的雞舍里所有雄雞“啪啪”拍擊著翅膀奏響的黎明曲。
雞鳴頭遍,離天亮還將近有個把鐘頭,本還可以小瞇一會兒的,梁剛卻沒有絲毫睡意,起床呢又沒什么可干的,索性將身子平躺在床上,兩手抱在胸前,靜靜回味剛剛過去的夢境。夜暗中的一張國字臉,神情迷醉,仿佛夢中喝下的那兩杯大麥小燒,開始在體內(nèi)起作用了。就這樣躺著,躺著,晨曦透過青枝綠葉的窗簾,嫩綠地進入房間時,他才帶著依然的酒意,穿衣起床。
走出臥室,梁剛像往常的每個清晨一樣沒有洗漱,卻踩著滿地濕氣,穿過籬笆小院,推開同樣濕漉漉的竹編院門。在院門前頓足,躬下身,摸了摸撲攏他的小狗黑虎,然后任憑黑虎把一根鐵鏈子拽個嘩啦啦響,自顧自走向小院東頭的菜地。腳剛踏上地埂,發(fā)現(xiàn)一夜之間,他種下的那一塊秋蠶豆,全部破土了。嫩黃的芽苗,歪著小腦袋,在晨曦中頂一顆顆清露。
他又一次回想剛剛做過的那個夢。那是一個真正的美夢,夢里,他和遠道而來的鄭其,以及江屯、白鳳風、齊正新、曉瑞、吳官,還有這幾位老兄老弟的夫人,那些他喊弟媳嫂子的或瘦或胖的女子,從地里拔回新熟的花生,一粒粒摘了,洗凈,蒸熟,一圈兒圍著青篾餐桌,就著小酒剝了吃,那一個香!那一個甜!當然,還有從自家地里收獲的青玉米、青大豆、青豌豆、紅薯、洋芋、苦瓜、脆黃瓜、蘿卜,以及桔子、甘蔗、無花果、梨子、杏子、葡萄、楊梅、梨桃、草莓等等。在這些原生態(tài)食品面前,他們這些老頭老奶,一個個變成了饞嘴少年娃……想著他頗為得意地咧嘴一笑。笑時,就蹲下,伸手,輕輕撫弄剛拱出土皮的蠶豆嫩芽。
好像是要再給他添增些歡愉,從半坡山林里,晨風送來幾聲鵲鳥清鳴,接著,是海邊水草里蛙聲一片。這天籟音景,讓他心曠神怡,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變得嫩嫩綠綠,清清爽爽,晶晶瑩瑩。他站起身,甩甩手上的露水,摸出手機,想給鄭其掛個電話,問他起床了沒有,帶著夫人上路了沒有。想想,又收回指向按鍵的手指。天還沒完全亮開,這不是催人起床么?再說了。鄭其和嫂子都已經(jīng)從遙遠的西安來到家門口了。他們說進家里來,就一定進家里來。從他們現(xiàn)在落腳的昆明到這里,兩百多公里的車程,還全是高速路,就是吃過早點去車站搭車,八點半鐘客車從昆明發(fā)出,十一點頂多十二點,就到了這里,到了他梁剛的——不,是他們幾個戰(zhàn)友兄弟的田園山水別墅。這樣想著,他放回手機,向菜園子深處走去。前面,是漿汁飽滿的嫩玉米,披紫襖的茄子,一串一串的嫩四季豆,一爪一爪的嫩刀豆,把地撐得開了大裂小裂的花生、芋頭、洋芋、紅薯,還有苦瓜、黃瓜、小南瓜、苤藍、卷心白、韭菜、芹菜、芫荽、大蔥、白蕓豆、干豆、小綠豆、蓮花豆……
他貪婪地呼吸著充盈了種種糧菜和水果清香的甜蜜的清晨空氣。
流連菜園子的當兒,天大亮了,太陽就要出來了,霞光灑滿原野,把菜地、果園、竹院別墅和畜欄涂抹上七彩明麗的光暈。他從地邊提一只竹簍,離開菜地,沿海岸向前去。
2
是的,這座田園山水別墅以及別墅周圍的所有風光景致,是他梁剛的,也是他梁剛的幾位戰(zhàn)友弟兄的。這里,是他們的精神伊甸園,是他們晚年集體生活的樂園。
這份情愫,緣起于十三年前的一次掃墓。
十三年前的清明節(jié),由鄭其發(fā)起,梁剛、吳官、江屯、白鳳風、齊正新、曉瑞等七個戰(zhàn)友,通過電話聯(lián)絡(luò),組隊到南疆云曦峰烈士陵園,為犧牲的戰(zhàn)友掃墓,憑吊追懷當年壯烈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在七八個戰(zhàn)友當時的居住地中,就數(shù)梁剛工作和生活的這個縣份距離那座烈士陵園最近,無論走哪一條路,乘汽車抑或乘火車,中間也就隔了四五個縣的地皮。而其他人,都生活和工作在遠離云南的城市或者鄉(xiāng)鎮(zhèn)。掃墓臨返程時,梁剛邀請全隊戰(zhàn)友,到他工作的滇中小城玩,到他的老家村莊走走。他說在他老家近旁的山里,藏著一個屬于他們這些戰(zhàn)友的心靈秘境。戰(zhàn)友們也就一致響應(yīng)了。梁剛工作的小城倒是沒去,一群徑直來到了梁剛的老家。在梁剛?cè)灰徽毡诘淖嬖豪?,吃了梁剛老伴養(yǎng)的土雞和土豬肉,品了梁剛老伴全農(nóng)家肥種出的小菜,喝了梁剛老家釀酒世家釀制的在周圍有“小茅臺”之譽的蕎麥小燒,梁剛這個當年的兵頭頭,帶著其他六個當年的兵頭頭,乘著酒興,離開村子,離開平壩,說是到山上看東大箐風景。
“我說的心靈秘境,就是東大箐。”梁剛對戰(zhàn)友們說。
白鳳風有點失望:“原來是一條山箐箐。一條山箐箐,怎么就成了我們這些軍哥哥的心靈秘境了,老兄你不是故弄玄虛吧?在祖國的山林大地上金戈鐵馬十幾年,異國叢林里的惡戰(zhàn)也打過了,哪樣的山谷,我們這些人沒有見過?”
梁剛拍拍白鳳風的肩,說:“你還別不信。到時候,老白你莫驚掉兩個眼珠子,讓大家滿山坡幫你找?!?/p>
“為了不煩勞各位,我就預先采取保護措施了?!卑坐P風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與一身草綠色的舊式軍裝,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過一片豆地,過當時依然青砂石拱橋臥波的鰱魚河,再穿過一片麥地,到了山腳下,前面是沿山脊蜿蜒攀升的二尺碎石道。當他們踩著碎石步步登高,氣喘吁吁攀至山頂,一道寬闊的箐谷,捎帶著碧碧林浪和瀲滟湖光,驟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片山水撞入他們眼簾的瞬間,吳官、鄭其、江屯、白鳳風,還有齊正新、曉瑞一個個驚呆了。
這是一個方圓約一平方公里的葫蘆形山谷。整個山谷幾乎呈全封閉狀態(tài),僅西邊一個十來丈寬窄的礙口與煙村田疇的外壩通連。谷地周圍山梁和山坡箐溝,松櫟密布,一派蒼翠碧綠。偶有山風襲過,滿谷林濤滾滾。密林中分泌出的涓涓細流,匯成十幾道清潺潺的山溪,跌坎成瀑,漫沙生銀,或急或緩地分別從幾個方向匯集到谷地正中,一個面積五六百畝的新月形湖泊,就藍汪汪地在正午陽光下鱗光閃爍。遠遠看去,仿佛月落林谷。若是在月亮升起的夜晚,兩月相映,更是詩趣盎然。尤令人叫絕的是,谷地北、東、南三面環(huán)繞箐谷的磅礴山嶺上,一座座峻峭小峰拔地而起。二三十座拔地而起的峻峭峰巒,均勻分布,宛若連綿蜿蜒的長城上的一個個城垛,一個個烽火臺。
良久,吳官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重新戴上,再一次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風景,喃喃地說:“礙口、城垛、烽火臺、月牙湖、松坡、櫟谷,這哪里是什么東大箐,分明就是戰(zhàn)爭打響前我們團駐扎的那個青峰谷嘛。那場戰(zhàn)爭打響的前夜,我們?nèi)珷I全團全副武裝,就是從這里拔營,坐上悶罐車,鐵流滾滾開往南邊戰(zhàn)場的?!?/p>
江屯也說:“是啊,是啊,看那山谷,看那湖泊,看那林坡,還有周圍山嶺上峻峭突起的一個個林峰,活脫脫就是我們當年那個營地,那個青峰谷。就連湖泊,也都一般大小,一樣的新月形,一樣的清澈碧藍?!?/p>
“我們在這個山谷里駐扎了整整三年。三年時間,我們這些當年的熱血青年用胸膛捂熱了山谷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蓖艘酆笤诩姺睆碗s的地方職場上混了十多二十年,和大家一樣,快變成一個老頭子的齊正新,不減當年青春詩人的氣質(zhì),他說:“都以為再也沒有機會到青峰谷去看看了,誰曉得,兩杯酒下肚,我們回來了,回到情牽魂繞的青峰谷了?!?/p>
曉瑞則指指點點:“那兒,是三營的營區(qū);那兒,是一營的營區(qū),那兒,是團部。湖泊南岸那片坡地,是咱們營的營區(qū)!”
梁剛深情地望著身下這道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山谷,以及山谷周圍的林坡林峰,眼睛里泛起了淚光:“不瞞你們說,那年,我們連我們營隨團轉(zhuǎn)營,到了青峰谷營區(qū),才下車,我一下子愣住了,覺得咱們部隊一夜之間橫過了幾個省,來到了我老家村莊。我老家的東大箐,被建成軍營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軍旅生涯,把我?guī)У搅艘粋€跟我老家東大箐幾乎一模一樣的地方!從那一天起,我就覺得我梁剛這兵,當?shù)膶嵲谔腋!T诤颖鼻喾骞溶姞I里,我感覺自己其實就是在我家村的東大箐,我的父母妻子女兒就近在咫尺?;氐搅死霞?,腳一踏進東大箐,感覺依然在河北青峰谷,戰(zhàn)友和軍營就在離我兩里的地方。耳畔響著的是‘呼啦啦的軍旗迎風飄揚,是嘹亮的軍歌,是嘹亮的軍號,是戰(zhàn)友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白鳳風更是“瘋”勁大發(fā)。他收起墨鏡,扯下外衣,迎撲面的山風高高地舉著,呼啦啦地甩著,抄一條林隙草道,向下邊狂奔而去:“回到青峰谷嘍!回到我們的軍營嘍!回家——回家嘍!”
就是那一刻,六七個差不多同時期在同一個軍營里服役過的退役軍官,把這個叫做“東大箐”的云南山谷,認定為自己的一個靈魂家園,和梁剛一樣。那一天,興致勃勃的他們,用了四五個小時的時間,看遍了環(huán)谷林梁上的每一個“城垛”、每一個“烽火臺”,踏遍了山谷里的每一道溝、每一面坡,然后,繞谷地中間新月形的清水海一圈,最后來到海南岸的草坡上。白鳳風脫去皮鞋,將一雙大腳丫浸泡在清澈的小溪里,抄兩捧山溪水,洗了臉,然后甩甩發(fā)尖上的水珠:“戰(zhàn)友弟兄們,我有一個偉大的建議?!?/p>
“什么偉大的建議,說出來聽聽?!?/p>
白鳳風又一回逡巡著周圍的山水風光:“我建議,退休后,我們都來這里生活,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夫人帶來。”
將一朵山花吻了又吻的齊正新第一個響應(yīng):“對,大伙出錢,在這里建一座別墅,就叫田園山水別墅,我們來這里集體生活,每天養(yǎng)養(yǎng)雞,種種菜,到山上摘野果撿菌子,做一群活神仙。奔波忙碌了幾十年,這里,是我們最理想的歸宿地。在這樣一道青翠明凈的山谷里安度晚年,我們一個個,都能長命百歲?!?/p>
鄭其接上:“還要每天清早出操,老營長點名,帶操?!?/p>
吳官:“那時候,我們都成了一些老頭了,不曉得還能不能踏出鏗鏘的腳步聲?!?/p>
白鳳風:“軍人不老。我們是永遠不老的——軍人?!?/p>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齊正新說,“我認為,我們應(yīng)該把別墅建在腳下這塊地皮上,當年我們營的營房不就建在新月湖南岸的坡地上?也不能建成純粹的休閑別墅,那樣會軟化了我們軍人的身骨,就建成我們當年營房的樣子,青磚青瓦,整整齊齊的一排。然后,扎上竹籬笆圍墻。如此,整個建筑的風格,既有休閑別墅的韻味,又有軍營整潔明麗的色彩,以此體現(xiàn)我們的雙重身份。那時候的我們,既是一群安享晚年的老頭,又是一群永遠青春四溢的軍人?!?/p>
相比之,吳官顯得比較冷靜,也許是年齡要相對大一些、生活歷練要多一些的緣故,看問題也比較深刻全面?!澳銈儎e高興早了。這不是你家的地皮,也不是我家的地皮,甚至不是老梁家的地皮。真到了那時候,我們能不能在這塊地皮上建蓋我們軍營式的田園山水別墅,還是一個非常大的大問題?!?/p>
白鳳風說:“這不容易。到時候,咱們集資購買下這一塊地皮,不就行了?”
曉瑞補充道:“購買的路走不通,就承包,承包四十年。四十年后,我們一個個都真的成佛成仙了?!?/p>
梁剛“啪啪”地拍拍胸膛?!斑@個,包在我身上好了?!彼f,“到時候,購買也罷,承包也罷,就是拿壩子里我爹媽老婆女兒的責任田調(diào)換,我也一定要把它弄到手。我不信,平壩里肥得抓一把土能捏出三兩油的耕地,換不到一面草坡坡?!?/p>
白鳳風不分長幼,赤著雙腳走攏梁剛,大咧咧地在梁剛的肩膀上拍了拍說:“就托付給你了啊,我的連長大人。這是一個碉堡,到時候,老兄你一定單槍匹馬舉著炸藥包,把它攻下來!”
江屯說:“其實你也不是單槍匹馬,到時候,我們做你經(jīng)濟上的堅強后盾?!?/p>
“說定了?”梁剛問戰(zhàn)友們。問的時候,伸出了手。吳官、鄭其、江屯、白鳳風、齊正新、曉瑞挨著梁剛站成一圈,將手伸出,一個個握過鋼槍的巴掌,在清水海南岸的山坡上疊成一座塔:“一言為定!退休后,我們就全部到這里來,在我們軍營式的田園山水別墅里,在我們的青峰谷,開始我們?nèi)碌耐砟晟?!?/p>
梁剛把戰(zhàn)友們激情的話語裝進了心腔,一裝就是十年。
十年過后的三年前,梁剛退休了。
3
退休回到村里,梁剛當上了只拿工資不干活的閑散老頭。不過,他與單位上回村里安享晚年的其他退休老人不大一樣。他不養(yǎng)花鳥,不去自家門口槐蔭樹下跟人擺龍門陣、下象棋、摔撲克、吹笛子、拉二胡,也不到白鰱河邊老桉樹下垂釣,更不到擺了幾張自洗麻將桌的六子家小樓閣上刺激一把。他每天起床后先到小街上買點肉菜水果,回家料理早飯,然后就往東大箐里鉆,一個人跑這林坡逛那樹谷,更多的時候,就是在清水海南畔的草坡上,望望箐谷里那些爭奇奪秀的松峰櫟洼,看看滿海子的波光漣漪。他在東大箐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村中老少的眼里,表現(xiàn)出一種別樣的休閑方式。
村里人哪里會知道,他其實是忙大事情呢!退休手續(xù)一辦,他就把在清水海南畔建造田園山水別墅的事情提上了日程。這是他懷揣了十年的田園山水別墅,是他們六七位從槍林彈雨、生死雷場上活下來的戰(zhàn)友弟兄的共同理想、共同心愿,是他們共同的晚年生命風景,他說什么也要將他們的這份美好生命遐想變?yōu)楝F(xiàn)實。
他沒有驚動退休后生活在遠方城市和鄉(xiāng)村的那幾位戰(zhàn)友弟兄,他要給他們一個突然的驚喜。
可梁剛心里也明白,要把當年他們相中的這塊地皮搞到手,困難不小。環(huán)清水海的整個東大箐荒坡林地,包括遠處的一些山林,是村里的集體林草地,也是整個村近萬人口上萬畝耕地最重要的一片水源林。過去的幾十年中,為保護清水海水源,整個清水海流域禁止任何形式的承包開發(fā)。別人不能,作為退休老干部的梁剛,自然也就很難涉足了。把自己和戰(zhàn)友弟兄選中的這塊地皮拿到手,在上面建造田園山水別墅,難度不亞于讓他帶著一個連的戰(zhàn)士去攻克一個千軍萬馬固守的要塞陣地。
在他絞盡腦汁想不出合適的辦法時,冥冥之中的機緣到了。
他為清水海畔的地皮費神,村里干部們也在為他家老宅院占據(jù)的那塊地皮費神。按照縣鄉(xiāng)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整體部署,村里要在他家大門口的集體公場上建設(shè)村民休閑娛樂中心,供八千多村民休閑娛樂。設(shè)計規(guī)劃中的休閑娛樂中心有供跳舞健身打籃球的廣場、有池塘噴泉、有涼亭花壇、有圖書閱覽室、有乒乓球臺球室、有棋牌室,還要有一個排練室,用來排練文藝節(jié)目。這塊廣場位于全村最中心的位置,面積也不小,是建村民休閑娛樂中心最理想的地皮。美中不足的是,從村群中兀自凸出的梁家老屋院,把這塊曬場當腰拱成了凹字型。只有拆并了梁家的老房院,不至于七棱八角、不倫不類,才好布局一系列建筑。否則,整個建筑群將不倫不類,成為一個敗筆。從縣上請來的設(shè)計專家也是這個意見,而且表示梁家老宅院非拆并不可。如何并?如何拆?這讓村干部頗感棘手。所有的村干部都想,要拆并梁家老宅院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房院不僅是梁家?guī)状鷤飨聛淼淖嫖荩匾氖?,雖然梁剛唯一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把家安在了城市里,但梁剛和老伴還住在里面,還要在里面安度晚年。這是他們一家在村里唯一的住房。朝一向懷舊的梁剛開這個口,那不是找罵嗎!
村干部們哪里知道,這正是梁剛巴不得的!梁剛一聽說村里要將自己家的老宅院地皮規(guī)劃進休閑娛樂中心,就暗自欣喜不已。他當然沒有欣喜到一聽說,就忙不迭地去找村干部們攤牌。他穩(wěn)坐釣魚臺,等那些村干部找上他家的門,求他,跟他商量。果然,干部們明知不可能,還是硬著頭皮上門來了,支書、副支書、主任、副主任陣容整齊。即便這樣,他還是裝出一副極度不情愿的樣子。他說他對這個傳了幾代人的祖院感情是如何之深;他說這個祖院的位置是如何之好,拆掉一堵墻開個小商店他就能賺不少的錢,他舍不得這塊黃金地皮,家堂上的先輩也不會容忍他丟了這塊黃金地皮;他說讓出祖屋地皮讓他去另外的地皮上另建住房,他在經(jīng)濟上和勞力上是如何的捉襟見肘。他一邊表達著一個個如何的“不愿意”“不方便”,一邊小心地察言觀色,把握火候。在村干部覺得商談無望準備離開時,他突然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表示為了全村老少的福祉,他可以忍痛讓出祖院,但村里必須答應(yīng)他的兩個條件,否則免談。他的兩個條件是:1、必須對他的祖屋一次性賠償12萬元;2、他新建房屋的地皮必須由他在集體地皮上選,他選中哪就是哪。他說,他選中的是東大箐清水海南邊山腳那片荒草坡。村組必須以他家祖院四倍的面積還給他,他一家去那里建房,去那里生活。
你說的是真的?村干部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剛說,我老梁是扛過槍打過仗的,這樣的大事情,敢和領(lǐng)導們亂開玩笑?
這讓村干部們?nèi)玑屩刎?,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一口氣,又覺得梁剛在地皮調(diào)換上不可思議。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老頭竟然提出用自己祖屋地皮去換一片荒坡地,隔村莊二里遠的東大箐清水海邊的那片荒坡地。村干部們原本是計劃拿出村里最靠路邊“最肥沃”水利條件最好的一塊集體留用地來跟梁剛家調(diào)換的,最大尺度可以放到一換一點五,即村里的一分半土地換梁家的一分老宅地皮。這樣一塊土地以一點五倍的面積換給梁家,對梁家來說,無論是在上面建房還是耕種,都再合適不過。當然,梁剛提出以一在清水海南畔荒坡上換四,在面積比例上相差是有些大,但為了辦好村里眼下的大事,順利實現(xiàn)新農(nóng)村文化建設(shè),這個比例也是可以接受的。雖然那片坡地在清水海水源林區(qū)的范圍內(nèi),但梁剛一家到那里建造房屋生活,不會對東大箐和清水海造成什么生態(tài)損失、環(huán)境污染。相反,有他們常年四季住在那里,村里村外個別到東大箐偷砍偷割的人,就不敢輕舉妄動,等于是找了兩個免費的護林員,還能對保護水源生態(tài)林有益處。至于12萬的房屋賠償,與他們預定的相差不大,不是很大的問題。
村干部們開會商量之后答應(yīng)了梁剛的全部要求。他們害怕梁剛反悔,當即把梁剛請到村委會,寫了房屋補償協(xié)議和地皮調(diào)換協(xié)議,雙方在協(xié)議上簽字蓋章摁手印。村干部們又馬不停蹄找了皮尺,先量了梁家祖院的占地面積,接著摩托車冒煙地把梁剛捎到東大箐清水海,在海子南邊荒坡上,依照梁剛的指定區(qū)域,量出了梁家祖院地皮四倍面積的坡地還給梁剛家。做完這些,前后用了不到幾個小時。村支書村主任帶幾個人在做這些的時候,村上的會計、出納則以最快速度趕到鎮(zhèn)街上,從銀行賬戶上提出12萬元,當梁剛和領(lǐng)導們在東大箐量好坡地,栽上分界樁回到村上,12萬塊錢就一分不少地數(shù)到梁剛手里。
地皮一劃定,錢一到手,梁剛索性連老屋都不再住一夜了,500塊錢租了鄰居的一座閑宅,請二十幾個壯勞力,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把一應(yīng)家物搬了過去,晚上就住到了鄰居閑宅里?!拔野衢_了,你們好拆房子建造那個中心。我家的事是小事情,我家的小事情不能耽擱了村里的大事情。”他嘴上這樣說,心里暗自好笑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
但也不是一點麻煩都沒有。麻煩來自他老伴那里。
他老伴在幾百里外的城里聽說他自作主張把自家老屋賣了,用自家老屋院的地皮,換下離村兩里的東大箐海子邊的一塊荒地皮,氣得差一點肺炸,怒氣沖沖地從女兒那里趕回來,在梁剛臨時租用的房院里,一跳三尺高,大吵大鬧,要梁剛馬上去村上找領(lǐng)導,撕了那幾張紙,要回祖院。還說老房院是梁剛、她還有女兒女婿的共有財產(chǎn),沒經(jīng)過她和女兒女婿的同意,梁剛就把祖院賣了,就把祖院地皮換給了村里,是非法的,因而也是沒有任何法律效力的。梁剛吃驚老伴什么時候?qū)W得了這么多新詞。面對老伴的暴跳如雷,他捧一杯茶,一言不發(fā),任憑雞蛋大的冰雹劈頭蓋臉朝自己腦殼上砸,等老伴跳累了罵得口干舌燥了,才起身把老伴拉了坐下,向老伴和遠在城里的女兒女婿誠懇道歉。他說事先沒有征求老伴和女兒女婿的意見,自作主張辦了這事的確是他不對,他真誠地請求原諒。
接著說他梁剛在村里鄉(xiāng)親印象中是吃一口吐一盆,一個唾沫能砸個坑的男子漢大丈夫,盡管已經(jīng)錯了,卻也只能將錯就錯。打死他,他也不能去找村干部毀約。別說那約已經(jīng)無法悔,就是能悔他也丟不起人。他又說其實自己這事情辦得一點也不吃虧,不但不吃虧還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換到手的是一塊多么好的地皮,山好、水好、土好、林好、空氣好、云彩好,太陽月亮星星更好,是神仙才有福氣住的地頭,住在那里吃在那里能歲歲健康長命百歲。接著,他進一步拓展,說生活在那樣的山水福地,才是真正的新潮流新時尚,做出這樣的決定說明他思想意識一點也不老,說明他目光敏銳、思維超前,她應(yīng)該為嫁了這樣一個好老倌驕傲和自豪。
見老伴的臉色有所舒緩,他拍拍老伴的肩膀說若不信的話你等二十年三十年,現(xiàn)在“嘩啦啦”往城里鎮(zhèn)上跑的人,又該“呼嚕?!蓖l(xiāng)下往山水之地回頭跑了,這是全球性規(guī)律。到了那個時候,會有多少人眼紅和羨慕他們。何況那里也不是什么閉塞之地,蠻荒之地。電差不多是現(xiàn)成的,一棵水泥桿子就從清水海閘房里把電線接過去,一應(yīng)電器照樣使用。這一點是談好了的,也寫成文字依據(jù)的,他連搭伙費都不用出。大路也是現(xiàn)成的,可以跑汽車可以跑摩托,想回村子里跟老弟兄老姐妹們聊聊了,騎上摩托,兩三分鐘就到;要上街了,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情。最后,他還把英國人、法國人、瑞士人、德國人、美國人的山水田園別墅、水清樹綠、鳥語花香、云洗虹映,一座座跨洋過海地搬來,錯落有致地擺在老伴面前,土槍洋炮,終于使張牙舞爪、怒不可遏的老伴偃旗息鼓,勉勉強強讓了步。
“要當神、要當仙、要當觀音老母、玉皇大帝,你自己去那里當,反正我是不會跟你去住的。我情愿做山前的凡人,也不做山后神仙?!崩习檎f。
梁剛還是呵呵笑:“現(xiàn)在啊,你想跟我去也去不成。還有幾年時間,你得在那個眼睛睜開見到的除了高樓就是汽車的城市里,幫咱女兒女婿帶娃兒。我如果不是在城里一住二十幾年,把城市住厭煩了,患了城市恐懼癥,也少不了一樣跟你去那城里,汽車喇叭聲里伺候那對整天嘰嘰喳喳的小冤家?!?/p>
老伴賭氣說:“我就一輩子住在姑娘家,再不回來,死了埋進城邊的公墓,不進你梁家祖墳?!?/p>
梁剛大獲全勝,呵呵笑著,把那顆頭發(fā)花白的腦袋搖成撥浪鼓:“不可能,不可能的。在那沒有藍天、沒有云彩、沒有月亮星星的大城市里再住上幾年,你就會住厭煩了,就會厭煩透頂了,跟我一樣患上城市恐懼癥。等你也患上城市恐懼癥,就巴不得回來了。這個,我最知道。想想,當年我轉(zhuǎn)業(yè)被分配到縣城里工作的時候,那一個歡喜啊,覺著自己終于徹底離開農(nóng)村了,終于徹底變成城里人了,打定主意一輩子就做城里人,不再回鄉(xiāng)下,死了骨灰都不送回來。可是新鮮勁一過,又覺得,其實還是鄉(xiāng)下好,鄉(xiāng)下的山好、水好、田好、地好、風好、云好,空氣好,太陽月亮星星好。所以一退休,我就卷起鋪蓋,忙不迭地回來了。這就是人,人的本性!你也一樣。何況,還有我即將建造起來的田園山水別墅,像當年英姿颯爽的我吸引著你一樣吸引著你呢?!?/p>
“美的你。”老伴終于噗嗤笑出聲來。
“對我對你,我做的,真的是一樁再美不過的大美事?!?/p>
梁剛的田園山水別墅和村里的村民休閑娛樂中心在同一天開工。從村西大橋到清水海,是兩米半寬的粗砂石道,天然的硬化道,晴天不揚灰,雨天不生泥。清水海海埂到梁剛的新宅基地,不過一百多米。梁剛先請了挖機挖出六尺寬的路基,又請自卸車拉來硬砂石,將路面壓實硬化,將擋墻砌起,交通問題就算解決了。交通問題一解決,梁剛從銀行取出20萬存款,加上村里賠償?shù)?2萬塊,鞭炮聲聲地開始了新居舍建設(shè)。
房屋和田園,他一律按當年他和那幾個戰(zhàn)友弟兄的設(shè)計建筑。老宅房院占地八分一,村里在這里還了他三畝六的山皮。他讓挖機先平整出大約一畝用來建人居房院。房子是一色的青磚青瓦小平房,三十平米一間,一共建了九間。中間一間作客廳。另外八間,吳官、江屯、白鳳風、齊正新、曉瑞、鄭其六個弟兄每人一間,自己和老伴一間,剩下一間給女兒女婿??紤]到孫女將來長大了也要各住一間,他就在正房的東邊掛了三間,兩間留給兩個孫女,最靠邊一間安上太陽能熱水器做洗澡間。西邊掛了兩大間,一間做倉室,一間做廚房兼餐廳。廁所呢,修在房院外坡地上,水泥澆灌的梯凳小路連接。主建筑的附屬建筑,也就是院子圍墻,不使用磚,也不使用鋼筋圍欄,而是專門跑了一趟十里外的竹林村,定了一道編花竹門和四十米的編花竹籬笆。竹色青青的編花院門和編花籬笆墻,比起那磚墻和鋼筋圍欄養(yǎng)眼不少。
接著,房院西邊單獨起了一小院,用空心磚和青瓦筑成。這個小院又分幾個單元,一個單元是雞舍,一個單元是兔巢,一個單元是豬欄,一個單元做鵝圈,再一個單元做羊圈。有了這些畜圈,他們將來的日常蛋類肉食就能最大程度自給了。
兩處建筑用去了大約一畝半的地皮。剩下兩畝多一點的地皮,梁剛使鎬頭一鎬鎬挖去草根雜木,再使鋤頭,平整成十幾塊梯地。上面的八九塊梯地種上了各色果木,有地方傳統(tǒng)品種,也有引進或者本地新開發(fā)的品種。栽育好后數(shù)數(shù),二十幾個品類,一起開花結(jié)果,這一畝多的坡坡,就成了花果山,他自己和戰(zhàn)友弟兄們呢,也順勢成了花果山上的大圣爺爺,二圣爺爺,三圣爺爺。下面的四五塊,合計大約八九分,最為肥沃,梁剛就把它們安排做糧菜地。梁剛蹲在地頭,瞇著眼睛,望著一塊塊平整整的黑壤地,望著望著,土黑色就在眼前隱去了,代之的是翠茵茵的菜、綠茵茵的糧苗。
整個田園山水別墅還有一個點睛之筆,這是精致而大寫意的一筆,那就是建在清水海邊的六角茅亭。晴天雨天,戰(zhàn)友弟兄們聚在六角茅亭里,面對清水海清粼粼的波光,聊天下棋摸撲克垂釣,毫無疑問也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
花了很長時間,房子建好了,室內(nèi)裝修也完成了。梁剛買來大屏幕電視機,通過申請,請廣電局的人來安上俗稱“大鍋蓋”的電視信號接收器,現(xiàn)代文明就在荒寂了千百年的山坡坡上開花啦!有線電話當然沒法子接通,一公里的線路,立樁子拉電纜,需要好大一筆錢,可又咋的?現(xiàn)在老的少的,一個個玩上了手機,還差不多全是高檔手機,手機上網(wǎng)還順暢,誰還稀罕那打電話時候還要一個鍵子一個鍵子按的固話。來日真要安電腦,有移動公司和電信公司保證無線網(wǎng)絡(luò)。
購置床鋪的那一天,他一口氣買了八個雙人床、兩個單人床。每間臥室里,一對單人沙發(fā),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光是床、床頭柜、寢具、沙發(fā)和椅子,就拉了兩大一小滿滿三卡車,讓送貨的老板也納悶,問:“老哥你感情是在開休閑山莊吧?老了老了,還凈做大手筆的生意!”他得意洋洋地說:“我開的啊,是不對外經(jīng)營,專供戰(zhàn)友弟兄使用的聚賢園。”
然而,他將他們的田園山水別墅建起來了,一切都擺設(shè)好了,雞兔豬鵝羊養(yǎng)上了,菜糧果木也在地里披著陽光、頂著清露茁壯成長,相約在這里建別墅、過日子,一同安享晚年的六七個戰(zhàn)友弟兄,卻一個也來不了,甚至連來看一眼似乎都不可能。
4
這個結(jié)果是梁剛根本沒有料想到的。大功告成的他,喜滋滋地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吳官。第一個電話當然應(yīng)該打給吳官。吳官雖名“無官”,當年卻是他們這幾個戰(zhàn)友弟兄里最大的官:營長!加強營營長!就是他作為一個加強營的軍事主官,那段戰(zhàn)火硝煙的日子里,帶著他們幾個還有全營將近五百號弟兄,在槍炮聲震耳,彈片橫飛的南國叢林里沖鋒陷陣,手槍、步槍、機槍、沖鋒槍,手榴彈、手雷、火箭筒、肩扛炮,收復了被侵占的國土,緊接著,又勢不可擋地打進異國土地,打得對手鬼哭狼嚎、潰不成軍,最后遵照中央軍委指示,從異國全身而退。戰(zhàn)場上,他一聲吼,全營官兵就舍生忘死,山一樣向敵人壓去。第一個告訴他肯定是最合適不過的。軍令如山倒,今兒,他以老首長的身份,一聲令下,其他幾位戰(zhàn)友弟兄,就坐上飛機、火車、汽車,風馳電掣向他們的田園山水別墅來了。
誰知老首長聽了,電話里長嘆一口氣:“小剛子啊,你們聚吧,我,來不了嘍?!?/p>
“怎么來不了啦?”開門不聞捷報傳,梁剛有些慌了,“老首長是不愿來吧,或者認為我謊報軍情,不相信我已經(jīng)把我們當年的設(shè)想變成了現(xiàn)實?一會兒,我就把照片給你發(fā)過去?!?/p>
老首長吳官在電話那頭說:“我別個不相信,還不相信小剛子你?那年在那個國家的叢林里,你說保證十五分鐘給我抓一個‘舌頭來,才十分鐘半,你就和你的三排長把‘舌頭撂倒在了我和教導員面前,還是一個身上帶著軍事地圖的‘大舌頭。別說你告訴我,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已經(jīng)建成了,就是你告訴我保證什么時候建成,我都絕對相信你一定能在你保證的時間里建成。不然,你就不是小剛子了。只是,和你們一起在田園山水別墅里樂享晚年,我沒有這個福氣?。 ?/p>
再往下聊,梁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當然,吳官這些年來的境遇,他是早就了解的。老營長在營隊奉命撤出戰(zhàn)場的第二年,以正營級干部的身份,轉(zhuǎn)業(yè)到家鄉(xiāng)縣百貨公司當副經(jīng)理。比起那些進入鄉(xiāng)鎮(zhèn)武裝部縣武裝部或者公安局的同級轉(zhuǎn)業(yè)干部和下級轉(zhuǎn)業(yè)干部,這種安排實在是屈了他這個正營級的戰(zhàn)斗功臣。其中的原因很復雜,有地方上的原因,也有他自身性格的原因。這也罷了,最為不幸的是,幾年后,這個百貨公司因為市場的風云變幻,瀕臨倒閉,改制賣給了私人,成了私企,吳官和近百號領(lǐng)導職工一起下了崗,不但真的無了官,連兵都不是了,為生計到處打工,甚至有一段時間還干起了蹬三輪車拉客拉貨的行當。后來幾經(jīng)上訪,在上級組織干預下,縣里安排他到縣內(nèi)一個國有林場的一個分場當護林工,才重新找回了飯碗。干了幾年,被提為分場支部書記兼場長。前年,他在林場黨總支書記兼場長的位置上退休。退休的時候,還專門通報了他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小剛子”。梁剛現(xiàn)在通過交談,獲得有關(guān)吳官老營長的最新信息是:老吳那個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的二小子吳全,利用老丈人家位于市郊月牙湖邊的一座樓房,以媳婦的名義,開起了美名“望海樓”的飯莊旅館。他這位當年的加強營營長,還有老伴,一退休就被兒子兒媳接了去,說是讓他們?nèi)ツ抢镄蒺B(yǎng)晚年,可一進門沒幾天,搞清潔當門衛(wèi)的活兒,就一股腦壓到了他和老伴身上?!袄习?,老媽,你孫子上大學要花錢,讀研要花大錢,將來留學美國留學歐洲更要花大錢,靠我這點工資,是不可能的。我現(xiàn)在也只好能省就省了。你們幫幫我們,就權(quán)當發(fā)揮余熱,為你的寶貝孫子將來光宗耀祖出一點力?!眱鹤诱f得一點也不覺慚愧。
“為了孫子將來光宗耀祖,我這個免費的清潔工看門人恐怕是要當?shù)讲荒軇訌椀哪且惶炝?。有什么辦法,誰讓我是他的老子?”最后,吳官老營長無可奈何地說。停了停,他安慰梁剛:“小剛子,你也別生氣難過,我先謝謝你!等騰出了時間,我是要帶著你嫂子過來看看玩玩,和你一道休享休享的,不然對不起你的這份熱心。”
開局不順,往下的也就疙疙瘩瘩。電話打給轉(zhuǎn)業(yè)到四川的江屯,這位在市級公安局搞了幾十年后勤工作的老弟反饋的信息是,才辦好退休手續(xù),就被單位返聘,繼續(xù)干老本行,說兒女經(jīng)濟都不寬裕,孫子、外孫女都在上高中,往下就是花大把錢的大學;兒子女兒兩家的住房也趕不上趟兒,買房更是需要大筆的錢。能幫還得再幫幫他們,再為他們奉獻個五年七年,反正身體還壯實,再干五年七年沒有問題。
轉(zhuǎn)業(yè)在貴州老家的曉瑞則回答說,他現(xiàn)在雖然說退休了,不再當那個保衛(wèi)處處長了,可官銜也更多了:羊倌、牛倌、驢倌,三“官”一身兼,不管刮風下雨、烈日炎炎,每天都要指揮著他的近百“士兵”沖鋒陷陣,一個山頭接一個山頭地攻克,一面草坡接一面草坡地征服,一個草洼接一個草洼地占領(lǐng),跟當年在戰(zhàn)場上差不多。梁剛問曉瑞,你怎么說也是副處級退休,工資還不夠花???老了老了,還要拼老命當“三官”,漫山遍野找錢?你別忘記了,戰(zhàn)場上,你的腰是受過槍傷的。曉瑞說,夠當然夠花,可錢多不咬手,財多不壓心,錢財這個東西,當然是越多越好了……當年窮怕了啊,現(xiàn)在好掙錢了,就只想著拼老命地掙,摟進自己懷里的才是自己的。
連接打出三個電話均告失利,讓梁剛不敢再摸手機了。郁悶和忐忑中過了整整三天,才撥出第四個電話。這回是打給白鳳風的。在部隊的時候,戰(zhàn)爭未打響時,他當連副,白鳳風是排長;戰(zhàn)爭打響的前夜,他被提為連長,白鳳風遞進為連副,一直是他的下級。
“老白,我是梁剛,你的連長。我命令你,帶上你親愛的老伴,立即過來,過我這里來?!备舷录壵f話,他使用了“命令”這樣的字眼,口氣也非常地堅決、強硬。
“哦,是老連長??!”白鳳風在電話里說,“老連長,我是很想你,可是我過不來啊。”
梁剛說:“從你那到我這里,滿打滿算,不過一千五百里路,你怎么就過不來了,飛機裝不下你?火車載不動你?擔心高速公路的橋梁被你攔腰壓斷成兩截?”他連珠炮彈甩過,壓低聲音:“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我已經(jīng)建好了,萬事俱備,就等你和其他的弟兄來入住,我們一起過神仙日子了?!?/p>
“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我們的什么田園山水別墅?”白鳳風在電話里傻乎乎地問。
一聽白鳳風這么問,梁剛心立即就涼了半截。這個白鳳風,當年就是他第一個提出要在這里建造田園山水別墅的啊,現(xiàn)在卻忘了個一干二凈,可見他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情放在心里。不放在心里,你說他還會來嗎?
但再怎么失望,梁剛還是要死馬當活馬醫(yī)。他循循誘導,電話里跟白鳳風白連副回憶二十年前的南疆掃墓,回憶弟兄們一起來他老家吃土雞喝土酒,回憶一起到東大箐和清水海邊,回憶在清水海南畔山坡上行走觀光時,他白鳳風先說了什么,大家接著又說了什么,最后做出了一個什么決定。在他的循循善誘下,白鳳風終于回想起來了:“有這回事!有這回事!我親愛的老連長啊,當時我就那么一說,大家就那么一說,你還當真的,把這事在心里裝了十多年,又真把田園山水別墅給建造起來了?我真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p>
梁剛說:“血里火里槍林彈雨里滾爬過來的生死戰(zhàn)友,我還能哄你不成?不信,你過來看看,看看比咱們當年設(shè)想的,差去多少?”
“我的老連長,不,我的老哥……”白鳳風在電話那頭唏噓不已,“你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老哥!就憑老哥你這份情這份義,我也該立馬就過來,活著和你一起住在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里,死了就葬在廬后邊的山坡坡上,生生死死清風白云??墒遣徊m老哥你說,我來不了啊!我是已經(jīng)退休了,年前辦的退休手續(xù)??晌沂峭硕恍莅?!我后腳離開單位的大門,前腳就踩上了一家公司的大門,給人家當保安了——說是公司安全指導,其實還不是當保安,給人家看倉門!堂堂一個野戰(zhàn)軍連副,堂堂一個退休的市轄區(qū)武裝部副部長,老了老了,還給人家大老板看上了門。有什么辦法呢,老哥你不知道,我過去不好意思跟你們說起來,我那晚得的崽,還有他娶的那個花狐貍,是一對掙八百要消費去三千的主。房子住兩三百萬的,車也開七八十萬的,名包名表名牌服裝。風光日子是過上了,家里家外人模鬼樣,債卻差了一屁股兩勒巴,還說什么學西方人超前享受。別說學西方人,就算他是西方人,欠了債,總是要還吧?靠他們自己還,猴年馬月!這不,我老頭就打工為他們還債!唉,能幫補就幫補他們一點點吧。何況,這家公司給的報酬也不低,趕上我的退休金了。誰讓我是他的爹老子呢!兒子是黃世仁,老子是楊白勞,兒子原本就是爹老子前世的債主?!?/p>
梁剛可是氣歪了,手榴彈一顆顆往白鳳風身上砸:“我絞盡腦汁搞地皮,辛辛苦苦干基建,把大伙設(shè)想的田園山水別墅建造起來了,你們可好,老營長說來不了,江屯、曉瑞也說來不了,那我不白建了?不信我扛上炸藥包,把它炸個稀巴爛?”
“可別!可別!”梁剛成束甩出的手榴彈,把白鳳風在電話那頭炸得血肉橫飛魂飛魄散,“老連長,這可是你的心血,我們弟兄友誼的見證呢,你可別?!@樣吧,你們先住著,我再干上個七八年十年,幫他們把債還得差不多了,我就帶著你弟媳一起來。來了,我們就扎根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永遠不離開了?!?/p>
“七八年十年,不曉得我還活著不活著。那時候,你來看我墳上的枯草吧。”梁剛氣惱地最后甩一句,掛斷了電話。
隨后的幾天里,梁剛又給另外兩個打電話,回答大同小異:身上有負擔,來不了?;蛘呤且趻赍X聚財?shù)年柟獯蟮郎习菏淄π乩^續(xù)奮進,來不了。最后附的幾句話依然大同小異:會想辦法騰出點時間過來看看玩玩,休享休享。
無奈的梁剛只好退而求次之:既然都不能來長期同住同享,隔三岔五過來住住玩玩,敘敘舊,也不失為好事情,也算沒有辜負他作為老戰(zhàn)友老弟兄這些日子潑灑在這片山坡坡上的那一顆顆八瓣開花的汗珠子。
可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吳官、齊正新、江屯、鄭其,還有曉瑞和白鳳風,誰也沒有來和他照個面,誰也沒來看看并享受一下 “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除了老伴偶爾帶著兩個孫女回來,除了女婿女兒利用節(jié)假日偶爾來住上幾天,除了有村里人偶爾來閑玩一下,基本上就梁剛一個人生活在這里。一個人看著湖浪,聽著松濤,采采山珍,釣釣海味,喂喂雞鴨兔子山羊,種種菜糧,培育果樹,累了的時候,綠綠的林風中曬曬太陽,濃濃的陰涼里消消暑意,遠遠地,看湖中天鵝野鴨對水梳妝,瞧林坡林谷鷂鷹飛起飛落。
梁剛確實過得愜意、舒心、自在,覺得自己過的真是一種神仙日子,人就應(yīng)該過這樣的日子。但愜意、舒心、自在的同時,想起同設(shè)計這座田園山水別墅的戰(zhàn)友弟兄,又隱隱約約有些傷感、懊惱、郁悶和失落。兩年多七八百個日日夜夜,梁剛是在愜意、舒心、自在和傷感、懊惱、郁悶及失落交織中度過的。
5
而今天,鄭其帶著他的老伴終于要來了。雖然說明只是來住上幾天,住幾天就回,不甚圓滿,但也足以讓梁剛興奮不已了。屈指算來,他與他的鄭老兄,已經(jīng)多年不曾謀面了。上一次見面,還是七年前的那個夏天,因公出差貴陽,在貴陽街頭不期而遇。兩人狠狠地拍過對方的肩膀,鉆進街邊小飯店里喝了兩杯酒,就因為各自公務(wù)在身,匆匆作別。七年的時間,肯定算得上是久別。戰(zhàn)友久別重逢,那份期待!那份歡喜!特別重要的是,只要鄭老兄和嫂子來過,住了他們當年構(gòu)想的田園山水別墅,吃了他全生態(tài)種出的新鮮菜蔬,他生態(tài)飼養(yǎng)的雞肉兔肉,還有漫山遍野的山珍,享受了人生的妙趣,肯定會忙不迭向其他戰(zhàn)友們大肆渲染。有鄭老兄作為宣傳部長在戰(zhàn)友中大肆渲染,另外幾個弟兄難免不受感染,紛至沓來,歡聲笑語一串串,把這小小的田園山水別墅浸潤在快樂的花海中。
鄭其當年并不是吳官的部下。鄭其是同團另外一個營的一個連長。鄭其任連長的三連和梁剛帶的八連是團里的兩個拳頭連尖子連。既然同為拳頭連尖子連,彼此間激烈競爭是免不了的。兩個連隊的官兵都憋足了勁,要事事走在對方的前頭,要事事勝對方一籌。有趣的是,做為對手的連軍事主官,長時間的激烈競爭,非但沒有像其他對手那樣成為冤家對頭,相反還成了好戰(zhàn)友。兩個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交流帶兵經(jīng)驗、探索突破的路徑。當時這在全團全師都是一個佳話。那場叢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擔負穿插任務(wù)的梁剛連在一個箐谷里被突然出現(xiàn)的敵人暗火力壓制住了,退進不得。危急時刻,是鄭其帶領(lǐng)自己的連隊,以最快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敵人對邊一個高地,肩扛炮火箭筒一起開火,一陣精準而猛烈的轟擊,三下五除二端掉了敵人的重機槍陣地,才解救了梁剛連,使得梁剛連按時完成穿插任務(wù),截斷敵人后逃之路。鄭其早梁剛一年轉(zhuǎn)業(yè),在湖北他老家的一個山區(qū)鄉(xiāng)被安排當武裝部長,后來又當上了鄉(xiāng)長、鎮(zhèn)長、鎮(zhèn)委書記,先梁剛兩年退休。
兩年前,梁剛向鄭其報告他們的田園山水別墅落成,鄭其興奮得在電話里“啪啪啪”拍打著桌子或者是身邊的其他什么硬東西,大聲嚷嚷:“我就知道,你這家伙,要攻的碉堡一旦主動去攻,一定能被你拿下來!你又攻下來了一個要隘碉堡,團里應(yīng)該給你記功,記大功!”
梁剛也大聲地:“我把碉堡攻下來了,老兄你該帶著嫂子過來,和我一起分享豐厚的戰(zhàn)利品了。你別像他們幾個,說這事那事纏著來不了。”
電話那頭卻沉默了。
沉默一陣子,在梁剛“喂喂喂”的催促提醒下,才重新響起來鄭其的聲音:“還讓兄弟你一語言中,我真來不了,真有事纏身……老梁你是知道的,你那個侄子,還有你那個侄女,高中沒讀完就離開學校闖社會,讓我一直不省心,退休了也不省心。當然,依照我們的鄉(xiāng)俗,女兒是嫁出去的人,有她的公公婆婆,她那個家的大事小事用不著我多管,外孫更用不著我管。但兒子這個家,特別是兒子給我養(yǎng)下的那孫子,我這個爺爺就不能不當作自己的爺爺來服侍了。你侄兒那些年闖天下闖遍了半個中國,四年前在江西認識了陜西寶雞的一個姑娘,就跟著那姑娘回了陜西,落腳在西安,婚也是在西安結(jié)的。記得當時我還給你發(fā)了請?zhí)埬氵^來,兩兄弟在他們的婚禮上喝兩杯。你打過來了五百塊的禮金,人卻忙著上班沒來。這幾年,他們小夫妻在西安一家外資公司打工,一天到晚忙得連軸轉(zhuǎn),娃娃咋辦?就是我和你嫂子的事了。娃兒還沒有出世,你嫂子就過去了。和你姑娘一樣,我兒子生的也是一對雙胞胎,不同的是,你得的是雙鳳胎孫女,我得的是雙龍?zhí)O子——什么雙龍,簡直就是一對小魔王!你嫂子又比不上你老伴。你老伴身體健康,家里家外能獨當一面。你嫂子是個病秧子,十多年來就泡在藥罐罐里,靠她一個人是斷然招呼不了兩個孫子的。我匆匆忙忙辦好退休手續(xù),也馬不停蹄地趕過去,和你嫂子一道,給兒子兒媳當全天候保姆,白天黑夜服侍兩個小魔王。帶這兩個小魔王,比我當年帶一個連上百號人還費勁。我當然想來,我怎么會不想來呢!可是這種情況,我真的來不了,無法來。只能說聲對不住了,兄弟戰(zhàn)友!”
在所有的人中,鄭其是梁剛最后一個通知的。之所以把鄭其放在最后,倒不是因為手機系統(tǒng)儲存電話號碼按姓氏讀音的第一個字母自動排列,把鄭其排在了另外四五個戰(zhàn)友弟兄的后面。他是特意最后一個通知鄭其的。雖說都是生死兄弟,都是好戰(zhàn)友,但細微的尊卑疏親,不管嘴上承認不承認,內(nèi)心里還是客觀存在的。打頭的是營長,壓軸的理所當然就必須是鄭其了?,F(xiàn)在,既然連鄭其也說無法前來,就注定了眼下和將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不排除永遠,只能是他梁剛一個人獨守這座田園山水別墅,獨享這片美麗的自然風景了。他們當年的美麗設(shè)想,隨著梁剛打出的一個個電話,全部泡湯。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就在梁剛已經(jīng)徹底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忽然有一天,準確的說是前天,更準確的說是前天四點過快到五點的時候,他正在果林里除草,鄭其忽然來了電話。
“兄弟,你現(xiàn)在還生活在青峰谷,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里嗎?我和你嫂子想過來看看,和你住上幾天。”
“是嗎?”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讓梁剛雙手有了被電流猛然一擊的感覺,手機差點從手里滑落在地。他大聲地,“在!在!我?guī)缀跆焯於荚谀?,在這盼望著你們呢!這太好了,太好了,你終于要來了……什么時候起身,今天還是明天?最好是今天就動身!還有,就坐飛機吧,飛機快一點?!?/p>
鄭其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坐什么飛機啊,我來,就坐汽車來。”停了停,“我怕你等得煎熬,所以這幾天就沒敢掛電話告訴你。10號那天,我和你嫂子就已經(jīng)坐飛機從西安到昆明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女兒結(jié)婚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近安家在昆明,我和你嫂子現(xiàn)在就在女兒家。本來是根本沒有時間過來的,也真虧了兒子的岳父岳母。一個星期前,那老頭老奶雙雙到了我兒子那里,說要跟女兒姑爺住一段時間。有這好事,我二話不說,就把我那對冤家孫子丟給他們的外公外婆照管,帶上你嫂子飛昆明來了。我們一方面是看看女兒的新家,然后學著我兒子那老丈老丈娘,跟女兒姑爺家住上一段時間。當然,還要來你那里,和你敘敘舊。昆明距離你那里,不就兩百多公里的高速路嘛,還用坐飛機?”
“那就趕緊上車站。南窯客運站開往這個方向的客車,十來分鐘一趟。現(xiàn)在五點不到,就算你們坐的車五點半發(fā)車,頂多八點鐘就到我們這里上下車的白塔山高速路口了,那時太陽剛好落山。我包個車,七點前趕到白塔山高速路口等你們?!?梁剛高興極了。
“還是那份急性子?!编嵠湓陔娫捓锖呛且恍Γ敖裉彀?,還不能動身。你侄女的公公婆婆聽說我們到了昆明女兒家,說要來和我們坐坐,一早就從北邊山區(qū)老家起身,這會兒正在路上,晚些就到。今天明天啊,我只能怠慢兄弟,留在女兒這里等親家陪親家了。親家禮節(jié),還是必須要有的。后天一早,我和你嫂子就動身到你哪里?!?/p>
“不是我這里,是我們這里,這田園山水別墅,是我們弟兄幾個的。”梁剛特別強調(diào)。
“好的,好的,是我們弟兄幾個的。后天一早,我就和你嫂子來看我們弟兄幾個的田園山水別墅。到時候,我們兄弟倆,每人滿上三杯,一醉方休。”
回憶這些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梁剛逛完菜園子,穿過海子邊一處新起的蘆葦灘,在一道清澈的小溪邊洗了一把冷水臉,越過小溪,來到了日日夜夜手執(zhí)牧鞭的牧羊女前。這個牧羊女當然不是真正的牧羊女,這是大自然的雕塑杰作。千百年的疾風驟雨烈日陽光,將一個土柱從黃土層深厚的土坡上剝離開來,再精雕細刻,雕刻成了婀娜的少女,遠看近看,頭帕、辮子、額頭、臉龐、眼睛、鼻子、嘴巴、脖頸、胸脯、四肢,還有隨風飄逸的衣襟,無不形象逼真,惟妙惟肖,萋萋草木中亭亭玉立。更為精妙的是,她的右掌部不知什么時候長出的一棵細秀的牛筋樹,斜向虛空中,自然而然地成了她手中的“牧羊鞭”,幾十步外茂密野草中露出的一個個褐色羊背石,就是她年年歲歲放牧的黑山羊了。記得當年他帶著戰(zhàn)友弟兄們踏游這一片林地時,也來到過這里。那天,大伙兒一見這美麗的“牧羊少女”,瞬間就集體地被征服了,不約而同地嘖嘖說這里山綠水秀,風用泥巴捏出個人兒,都水靈靈的。白鳳風更是一屁股壓在一個羊背石上,仰望“牧羊女”,連拍膝蓋,說他不走了,家里的老婆不要了,家里的財產(chǎn)不要了,就在這里跟絕色的田園山林女孩在天比翼、在地連理,死后就埋在她腳尖前衣裙下,生生死死不相離。
梁剛在“牧羊女”腳前收住腳,摸出手機,撥通了鄭其的電話:“老哥,我在那美女子身邊給你打電話呢,你已經(jīng)帶著嫂子上路了吧?”
“美女子,什么美女子?是不是背著兄弟媳婦,也玩起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那一套了?你給我小心!”
“瞧老哥你說的,這美女子是仙女哪,我凡夫俗子一個,如何配得上。我也不比白鳳風,有賊心又有賊膽,死了都要埋在人家腳尖前衣裙下,生生死死不相離?!?/p>
“哦,原來你說的是那一個,想起來了,想起來了?!编嵠涔笮Γ^,告訴他,已經(jīng)出門了,打了一輛的士,正往南窯客運站趕。
梁剛:“這就好!這就好!十點鐘的時候,我讓我侄兒開著他的面包車,在白塔山高速路口等你們?!?/p>
鄭其問:“家伙,你不親自來高速路口接我們,是不是有點不夠意思???”
梁剛笑呵呵地說:“我不能來。我現(xiàn)在就上山,撿最新鮮最上等的菌子招待你和嫂子。撿了菌子,我還要下山來摘果子摘菜,殺雞燉雞,恭候你和嫂子大駕光臨。我要讓你和嫂子,在離我們的田園山水別墅幾里外的地方,就能聞到肉香菜香果香,純天然、全生態(tài)的肉香菜香果香。我一會兒把我侄兒的手機號發(fā)到你手機上,高速路口下了車,你打他的電話,他會把你和嫂子安全地送到這里來。”
收起手機,梁剛轉(zhuǎn)了個方向,從一個沙崗子上鉆進了松林子。這些天正是各種各樣野生菌出土的日子,這里一朵見手青,那里一簇虎掌菌,向上三五步,又是一片頂著枯草的銅綠菌。還有什么青頂菌、蕎面菌、紅臉菌、羊肝菌、牛肝菌、黃奶漿、掃把菌、草皮雞 。走走停停攀至山頂?shù)臅r候,竹簍已經(jīng)裝得冒尖了。
太陽也升起了一竹竿那么高。
梁剛沿一條小路回轉(zhuǎn)。時間差不多了,他得趕緊回去燒水殺雞。把前天就選定的胖母雞打理好,和著野生的香蕈燉起,又要到地里采摘各色蔬菜。見面第一餐,怎么說也要有七八個菜。另外,還要挑最好的水果,摘回去,洗好,擺好。說起來,他這個早上的時間還真有點緊呢。
又半個小時過去,正在洗雞毛的時候,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梁剛滿手雞毛抓過手機一看,是鄭其的電話。
“老哥啊,這時候,應(yīng)該在半道上了吧?”
“是在半道上了?!蓖A送?,“兄弟啊,實在是太對不起你了,我和你嫂子這回來不了啦,只能另外找機會了?!?/p>
梁剛一怔:“都到半路了,又來不了啦,老兄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兄弟,不是開國際玩笑,是真的來不了啦。剛才,接到了兒子的電話,他老丈人家出了點麻煩事,他老丈人和老丈母已經(jīng)趕回寶雞去了。他們在公司里請不到假,娃兒現(xiàn)在都是鄰居幫忙照管著,要我和你嫂子得趕緊回去。我們準備在前面的服務(wù)區(qū)下車,搭到昆明的車,直接去飛機場,今天就飛西安。實在對不起你了啊,兄弟!”
“啪”一聲,手機跌落在地,梁剛的一顆熱乎乎的心也一下子跌落在地,七瓣八瓣碎在滿地的雞毛里。
這變故也實在太突然了。失望情緒像無邊的潮水,洶涌翻卷著,淹沒了梁剛。他沒心情做飯了,任憑洗去了一半毛的胖母雞浸泡在熱水里,怏怏走出廚房,走向自己的臥室。進了臥室,就軟塌塌地倒在床上,兩只眼睛,木木地望著蘭花點綴的天花板……
他這一躺,就整整躺了兩個多小時。躺在床上發(fā)呆的時候,老伴來過一次電話,他沒接。鄭其也來過一次電話。鄭其的電話他接了。電話里,鄭其再一次向他解釋,道歉,保證一定會騰出時間,飛過來與他團聚,以解戰(zhàn)友兄弟的思念之情。還特地發(fā)來了彩信,把自己和老伴在昆明南窯客運站買的車票拍成照片,發(fā)給他看,證明他確實沒有騙老戰(zhàn)友,他確實已經(jīng)帶著老伴向梁剛這里來了,確實是因為兒子家里情形驟然發(fā)生變化,他們不得不趕回西安去。
看過照片,梁剛慢慢地原諒了老戰(zhàn)友。老戰(zhàn)友身不由己,自己又如何呢?眼看就要到九月份了。九月份一到,女兒的一對雙胞胎要上幼兒園了。兩個孫女一上幼兒園,穿幾條車水馬龍的大街一天幾次接送,老伴一個人肯定是招呼不過來的。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離開這里,到七百里外那個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的大城市里,和老伴一道,為女兒女婿一天幾趟接送孩子了。
畜圈里的雞鴨早已經(jīng)鬧個不可開交,羊也因為肚子問題“咩咩咩”發(fā)出強烈抗議。梁剛兩腳軟軟地從床上爬起來,先給雞鴨兔子喂食,然后把兩只山羊拉到房后小箐邊一棵水冬瓜樹下,拴好,讓它們自由啃青,自己則坐在旁邊的一個石頭上,望著倒映了一脈脈青嶺的清水海發(fā)呆……
編輯手記:
小說初讀起來似乎有些不真實,梁剛就為了戰(zhàn)友一個看似玩笑的理想——退休后在與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相似的山村修一座山水田園別墅一起安享晚年,為此奮斗了十多年,終于在退休之后歷經(jīng)多重阻礙將別墅建成,本想給戰(zhàn)友們一個驚喜,卻收獲了沒有人能來一起同住,甚至來看看都不可能的結(jié)局。如此執(zhí)著的梁剛,如此堅守內(nèi)心情誼的梁剛似乎有些不真實,但正是這種“不真實”讓我們讀到了忠誠與守信,一個人對承諾的守信,一個軍人對曾經(jīng)的戰(zhàn)火歲月,對曾經(jīng)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情的忠誠。小說中其他戰(zhàn)友都因生活所困沒能來赴約,致使梁剛的別墅抹上了一絲傷感,但其實這些戰(zhàn)友的現(xiàn)實狀態(tài)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小說里只有梁剛一個人的堅守成了一種非常態(tài),而這個非常態(tài)與常態(tài)的反差正是作者想借小說所表達的,因為大家都不守信,都不忠誠的這個“真”成為現(xiàn)實生活的現(xiàn)狀(展現(xiàn)了老年人退休生活的一種現(xiàn)實),而梁剛的堅守反而成為了“假”,但恰恰這個假就帶給了小說沖擊力和震撼力,而小說的結(jié)尾也預示著梁剛很快也要投入“真”的現(xiàn)實生活,又給小說增添了一縷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