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疑義

馬志倫

【摘要】對于《過秦論》（上篇）結(jié)尾“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一句的疑義，經(jīng)過分析可知秦國以及后來的秦王朝一直實行的是暴虐的統(tǒng)治，由此造成了秦王朝的錯覺，以為奪取天下靠武力，治理天下也可憑武力，最終導致了它的垮臺。賈誼的《過秦論》并非僅是總結(jié)秦興亡的經(jīng)驗教訓，實質(zhì)是在闡述他的治國思想——“施行仁義”才是治國的良方。

【關(guān)鍵詞】秦國；秦王朝；暴虐；仁義；賈誼

聽過很多次《過秦論》（上篇）的課，對于文章結(jié)尾“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即是不是秦王朝在建立之前是施行仁義的而在建立之后就不施行仁義了）一句的疑義，執(zhí)教老師大都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原因在于秦王朝在建立之后的“仁義不施”在文中有指證，如“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撲而鞭笞天下，威震四?！币约啊坝谑菑U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等。然而秦王朝在建立之前是否施行了仁義，文中未有明確的說明。

秦國的強盛，自秦孝公重用商鞅實行變法起：“商鞅治秦，法令至行，公平無私，罰不諱強大，賞不私親近，法及太子，黥劓其傅。期年之后，道不拾遺，民不妄取，兵革大強，諸侯恐懼。然刻深寡恩，特以強服之耳?！保ā稇?zhàn)國策卷二·秦一·衛(wèi)鞅亡魏入秦》）所謂“刻深寡恩”言少恩仁也。因此秦惠王車裂商鞅，秦人不憐。不過盡管商鞅死了，但商鞅的新法，除了秦莊襄王時用大商人呂不韋為相，從而停止對商賈和游士的排斥之外，其余都沿用不變。這就是說秦國的強盛以及后來并吞六國建立秦王朝，一直實行的是暴虐的統(tǒng)治。

那么暴虐的秦國為何就能兼并六國？其中的原因是，相比秦國的殘忍，當時的六國其實也好不到哪里去。統(tǒng)治者不忘自己的享樂，置民生于不顧，使得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就如孟子在和齊宣王對話時談到的：“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跽戮渖稀罚┣诹魍鐾局?，目睹楚國民眾的悲慘現(xiàn)狀，故而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離騷》）的感慨。韓國在韓昭侯的時候，用法家申不害為相，行苛刻政治，國力暫時得到了加強，卻苦了黎民百姓。就算是比較賢明的趙肅侯，也要在手下大臣的冒死強諫之下才能幡然醒悟：“十六年，（趙）肅侯游大陵，出于鹿門，大戊午扣馬曰：‘耕事方急，一日不作，百日不食。肅侯下車謝?！保ā妒酚洝ぺw世家》）雪上加霜的是連年的戰(zhàn)亂，使得各國人民為此遭受傷亡慘重的付出。孟子說梁惠王（魏惠王）不仁：“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保ā睹献印けM心章句下》）長平之戰(zhàn)（公元前260年），秦國名將白起率軍在趙國的長平（今山西省晉城高平市西北）一帶同趙國的軍隊作戰(zhàn)，趙軍最終戰(zhàn)敗，秦軍獲勝進占長平，坑殺趙國40萬降兵。當然這種因為戰(zhàn)爭引發(fā)的慘烈非長平之戰(zhàn)始：“二十八年（公元前286年），燕國殷富，士卒樂軼輕戰(zhàn)，于是遂以樂毅為上將軍，與秦、楚、三晉合謀以伐齊。齊兵敗，湣王出亡于外。燕兵獨追北，入至臨淄，盡取齊寶，燒其宮室宗廟?！保ā妒酚洝ぱ嗾俟兰摇罚?/p>

由于秦國的戰(zhàn)爭機器與六國相比更加強大，也更加有效，加之百姓厭戰(zhàn)，渴望戰(zhàn)爭平息，所以戰(zhàn)國七雄的混戰(zhàn)，贏面的天平最后倒向了秦國。處在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其殘暴的統(tǒng)治之所以沒有讓它垮臺，只是因為當時天下正處于戰(zhàn)爭的狀態(tài)，面臨誰最終能夠統(tǒng)一天下的局面，所以秦國的“霸道”策略能夠行之有效。

正因如此，造成了秦王朝的錯覺，以為奪取天下靠武力，治理天下也可憑武力。天下已經(jīng)統(tǒng)一，本應施行“休養(yǎng)生息”的“仁政”，不應繼續(xù)“窮兵黷武”的“暴政”，依靠殘酷的武力和血腥的鎮(zhèn)壓迫使人民就范，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安皇┤柿x”實在是治國理念的錯誤、治國方式的錯位。李斯在《行督責書》中言：“凡賢主者，必將能拂世磨俗，而廢其所惡，立其所欲，故生則有尊重之勢，死則有賢明之謚也。是以明君獨斷，故權(quán)不在臣也。然后能滅仁義之涂，掩馳說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聰揜明，內(nèi)獨視聽，故外不可傾以仁義烈士之行，而內(nèi)不可奪以諫說忿爭之辯。故能犖然獨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謂能明申、韓之術(shù)，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shù)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边@是赤裸裸的“獨夫民賊”思想，正因為秦王朝過度使用民力，視百姓如草芥，導致人民不堪重負，于是陳勝、吳廣振臂一呼，天下云集響應，秦王朝的垮臺也就成為必然的了。

因此，賈誼的《過秦論》并非僅是總結(jié)秦興亡的經(jīng)驗教訓，實質(zhì)是在闡述他的治國思想。因為賈誼看到了國家的長治久安，必須要有一個適用于長治久安的治國理念，而賈誼認為的長治久安的治國想法，從政治的角度來說就是“施行仁義”。西漢王朝建立之初，實行的是“黃老刑名之學”。“黃老刑名之學”是一種以道家思想為基礎(chǔ)雜取他家一些觀點融匯而成的學說體系，主旨是“無為而治”。不過作為一種治國思想，盡管“黃老刑名之學”切合當初社會需要休養(yǎng)生息的實際，但終究顯得混雜，且與提倡“仁義”治國的儒家思想有本質(zhì)的差異，不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賈誼師從荀（況）派弟子吳公（史失其名）和張蒼，所學雖與韓非、李斯同屬荀子儒家學派，但和韓非、李斯的思想最終與法家思想合流不同，賈誼的思想仍以正統(tǒng)的儒家（雜陰陽五行學）思想居多，和秦時王綰、淳于越代表的儒家孔孟正統(tǒng)派（包括陰陽五行家與神仙家）一脈相承，主張的都是“仁義”思想。賈誼在《新書·大政篇》中說：“（人君）知善而弗行，謂之不明；知惡而弗改，必受天殃。天有常福，必予有德；天有常災，必予奪民時。故夫民者，至賤而不可簡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與民為仇者，有遲有速，而民必勝之?！辟Z誼的這一說辭繼承和發(fā)展了孟子的“仁政”（以民為本）思想。到了漢武帝時代的董仲舒，終于完成了儒家思想在治國思想上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大任，當然，董仲舒的“儒術(shù)”已是改造過的“新儒家”思想，其中汲取了其他一些有利于君主統(tǒng)治的思想學說，成為一個能為統(tǒng)治者接受的治國思想。

賈誼秉承“仁義”的治國思想，當然不是只想堅守儒家孔孟正統(tǒng)思想這么簡單，它和當時的社會實際密切相關(guān)，因為當時西漢王朝面臨的形勢還是非常嚴峻的：外有西漢王朝同北方匈奴政權(quán)之間的矛盾，內(nèi)有中央政權(quán)同地方諸侯之間的矛盾，更何況，即使西漢王朝實行了與民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但平民百姓的經(jīng)濟狀況依然十分窘迫，正如晁錯在《論貴粟疏》（《過秦論》之后十年）中所說：“今農(nóng)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yǎng)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于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p>

由此看來，對于秦興是施行了仁義或是秦亡沒有施行仁義的追究，也許并不重要，賈誼在《過秦論》中得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結(jié)論，是因為賈誼認為“施行仁義”才是一劑治國的良方，體現(xiàn)了賈誼的政治洞見。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